他拦了辆通往城郊的出租车。这时候没人去城郊废旧工厂那边,司机要了平常五倍的价钱。
五倍就五倍吧。
不都是钱嘛?
他只想知道,何意现在怎么样了?
何意是……她是什么时候结实张智这样的人的?
整天恃强凌弱,就知道打架,不懂浪漫还……爱闯祸。
他自嘲般笑了笑。
这说的不是我自己吗?
我有什么资格去批判别人?
他记得何意三个月前还是两个月前跟他提过一次。
何意说:“最近一个男生一直跟着我,像跟踪狂一样。”
他那个时候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喜欢你吧?”
她又回了句什么话呢?
“可他好变态。”
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吗?可是明明……早上才见过。
张智口中的何意似乎与早上舞蹈房里面笑着练舞,做什么都很优雅的那个人,判若两人。
天完全黑了下来。不见月亮不见云,天空就像巨大的湖面一般,此时波澜不惊。
可他在天上找不到他的影子,是因为太小了吗?
夜风吹过,似乎在轻拭他眼角的泪珠。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
废旧工厂那边黑漆漆的,他付了五倍的钱下了车。
“小伙子,你把我电话存一下吧。免得到时候回去叫不到车。”
他把名片递给宋五洋。
“到时候我也算回头客了,能别收五倍的钱嘛?”
司机笑了笑。“养家糊口没办法嘛。”
黑夜中唯一的一束光远去了。
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摸黑进去。
这所工厂当初是个沙发厂,后来政策改动,顺着潮流迁到了隔壁市。
带走了所有的机械设备和做好的沙发,只留下了这栋楼和几只栖息在这里的麻雀。
四周一片寂静,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一般。
低沉,还在缓缓喘息。
他关了手电筒免得惊到这里办事的人。
声音大概是从五楼传下来的。
楼梯是砖砌的内螺旋式构造,没有扶手,不过楼梯砌得很宽很长,没有失足踩空的危险。
宋五洋转过头,不去看地上的东西。
张智不是约他在这里打架吗?怎么迟迟不见人?
张智这人宋五洋听过,是职三的学生,势力还不错,打架也十分利落。不过他好搞小动作,算不上什么正派人士。别人称他为“地耗子。”
张智还没来,宋五洋实在待不下去了。黑漆漆的不说,楼上还传来让人浮想联翩的声音。
接下来,他做了他余生最后悔的两件事之一。
他给张智打了电话。
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手机铃声。
张智来了?
他抬头,铃声从六楼传来。
他挂了电话。
宋五洋踏上了五楼通往六楼的楼梯。
此后的五年时间,他一直反反复复思考要是当年没有踏上那道楼梯会怎么样?
他站在六楼楼梯口,他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那是多么不堪入目的画面。
女孩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接下来,宋五洋看到了令他震惊的一幕。
他看到了那个女生的脸。
他不敢相信那是那个优雅高贵的女孩。不敢相信他今日才去见过她,看她跳舞。不敢相信早上才见她笑的那么明媚灿烂。不敢相信,那是邀请她六个月后去看她十八岁独舞的那个女孩。
他看到了张智身旁的女生。
“何意!”
“何意!”
他快速上前一脚踢开趴在她身上的张智,脱下风衣盖在她身上,把她拥进怀中。
她双目呆滞,眼角的泪珠滚下,湿了宋五洋的衬衫。
“阿茗?你怎么样了……怎么会……”
何意似乎身体动不了,她只有眼神用深情的望着她心爱的男生。
宋五洋,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她想说话,想告诉宋五洋事情的真相。
可她的身体乃至五官都像被冻住了一般,又冷又硬。她勉强睁着眼睛。
说不了话。
被宋五洋看见的那刻,她痛不欲生。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我?
我做错了什么?
五个小时前的舞蹈房。
何意优雅地转圈立足,像蝴蝶般动人。
她回过头,看到了门外的张智。
她认识这个男生,跟踪了她几个月。
“你想干什么?”
她警惕地后退。
“我……我喜欢你,不不不,我……我爱你,跟我在一起吧。”
他扑过来想搂住她,把娇小的她拥入怀中,感受她的气息萦绕在耳畔间,想含住她若花般娇艳的细唇,感受彼此砰砰直跳的心声。
“对不起,求你别跟着我了,我有喜欢的人了。”
你喜欢的人?
他有些伤心。
“对不起之前一直跟着你,我请你喝杯奶茶向你道歉。”
何意想到了小说里那些人在饮料或者酒里下药的情节,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不不不不用了我不渴。”
“你在这等着我很快就回来。”说完张智离开了舞蹈房。
何意被他刚刚的样子吓到了,她用最快速度脱下舞鞋舞衣,换上自己的裙子和白色皮鞋,抓起背包就跑。
回家,赶快回家。
“原来你在这儿,给我喝!”
正在逃亡中的何意被人一把拉住裙摆,她由于惯性摔到在路旁,膝盖擦伤磨出了血。
她下意识低头去照看膝盖上的伤。
“给我喝!”
张智粗鲁地拽着她的长发,往后狠狠一拉,强迫她抬头去看他。
他的表情充满了不堪的欲望,像只想要发泄的猛兽一般,他的眼中似乎燃着烈火。
张智把一半的奶茶从她头顶浇下来,顺着她的刘海流到了吹弹可破的小脸上。
他低下头,伸出舌头,舔着她面颊上缓缓流下的奶茶和眼泪。
“流氓!”
何意在他正在细细品味奶茶的丑恶嘴脸上给了一巴掌。
张智生气了。
他用力捏住何意的下巴,举起奶茶,抵在她嘴上强迫她喝下去。
“又没毒怕什么?”
何意浑身都在颤抖,她不知道那杯奶茶里被张智加了什么料。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有人提起何意,大家给她的评价总是“校花”“美女”“大家闺秀”之类的赞美。
“她不光学习好,长得好。人也很温柔,不与人计较。我都没见过她凶人呢。”
“好羡慕她,家里有钱,和宋五洋还是青梅竹马。”
“她还会跳芭蕾,是学校最有气质的女生呢。”
众人口中赞不绝口的她,如今裙子被撕破,躺在冰凉肮脏的地上,腿上沾满了污泥。
张智把她带到城郊的废旧工厂里。
她浑身都在发热,好烫。
心中像是燃烧着一团烈火,四肢像是有无数小虫啃食一般,吞噬着她剩下的意识。
身体像是被灌了铅,动不了。
“你马上……马上就是我的了。是我一个人的了哈哈哈……”
何意大概知道自己接下来面对的是什么,她绝望的流下了浑浊的泪滴。
……
……
“何意!”
是宋五洋,他怎么来了?
不要过来,不要看到我这个样子。
他被她拥入怀里,她听到他的心跳,声声入心。她看到宋五洋慌张失策的样子,与平时判若两人。
你还是……还是会……担心我吧。
何意你别自欺欺人了!你现在这个样子,谁都会这样,不是只有他一个会担心你。
不不不,他心里是有我的。
“宋五洋!你可算来了。何意现在是我一个人的了,你放开她!”张智从地上爬起来,从口袋掏出伸缩棍,发疯一般朝宋五洋扑过来。
宋五洋快速抱起何意让她靠在墙上,他避开张智直逼而来的棍子,一拳打在张智的小腹上。
张智被突如其来的一拳打得连连退了好几步。
“宋五洋,何意喜欢你这么久,你不喜欢她也不能拒绝吗?”
宋五洋很不耐烦的表情,很明显他不想回答这么弱智的问题。
“我喜欢何意两年了,可她眼里都是你!我就只能这样,不过还好,现在何意是我一个人的了。”他贪婪地笑着。
宋五洋回过头看了看角落的何意,她蓬头垢面裹着他的风衣,身体还止不住地颤抖,双目呆滞,眼角早已红肿。
“彭——”宋五洋回头,张智一棍敲下来,宋五洋伸出胳膊挡住。
那一下就好像胳膊被打断了一样,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右拳出击,这次打在张智左眼睛上。他的左眼肿了起来。
刚刚被袭击的左臂还在疼的发抖,他试着攥紧拳头,可似乎使不上一点力。
张智体力惊人,被击退了一次又一次,稍稍站起又是一轮新的进攻。
艹,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怎么办怎么办?
报警!
他回过头,不知几时开始,何意已经把一把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膛。血液染红了米白色风衣,她的手上,身体上,到处都是血。
“何意——”
他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里炸开了一样,他来不及做出反应,扑过去抱住她。
“何意,别怕,我在这,你坚持住!”
何意缓缓睁开半闭的双眼。
“我……我好……好脏,爸爸……他会打死我的……我……我不想……让他……”
“看到……我……这样。”
何家,自然是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家中,还是发生在长女身上。
宋五洋记得,何意的表姐只是和男生交换了一份情书便挨了五道家法,面壁三小时。家法是柳枝,打在身上皮开肉绽,尤其是女孩细嫩的皮肤。
何意从小就害怕父亲。她的父亲何城山是大书法家,一幅作品重金难求。
他是书法家,也是个严厉的男人。
犯了错他从不问原因,自从他成家有了孩子后,他握笔的手再没碰过笔墨纸砚,他的手掌宽大有力,他的思想老旧迂腐。后来他一事无成,只学会了如何家暴。
他认为女人就只能做家务,上不了台面。把孩子看的很紧,不让她们和男生接触。
他很重视女子的贞节,但他也做到了只与一人相守没有出过轨。
宋五洋每次看见严厉凶神恶煞的何伯伯,总觉得他跟自己不是一个时代的人。
张智之前裤兜里不止有伸缩棍,还有一把伸缩匕首。
何意被狼狈不堪的模样被自己心爱的男生看到,她也无颜再面对他。父亲那边她更是害怕到颤栗。
所以她的四肢恢复活动后,把张智扔在一旁的裤子里的伸缩匕首拿了出来。
她没有犹豫,直直捅进了胸口。
她死了,就算父亲觉得有辱门风不认她这个女儿,可也比被他打个半死要解脱的多。
她怕疼,小时候争取事事做到完美,她不想挨巴掌。
当有次父亲对朋友提起她,说她是自己的骄傲。那时她感觉自己顿时松了口气,那么多年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可对他的骄傲,他更加严格,乃至苛刻。
她已经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了,她
的眼前一片白茫茫的,似乎有人叫她的名字,很慌张的声音。
她好像看到了父亲,父亲信手背对着她。
她叫了声爸爸。
父亲转过身,对她温柔一笑。
何意因为失血过多,最终在进抢救室的前一秒,永远停止了呼吸。
宋五洋倒在医院抢救室门前的地板上,他没有流泪,只是觉得心底很酸。很难受。想哭却像泪腺枯竭一般流不出眼泪。
那是会给他上课抄笔记,考试写小纸条的何意,是中午会给他带饭,打完球后给他带水的何意。也是那个喜欢你那么多年,可你始终觉察不到她心意的何意。
何意陪他走过17年的光阴,从丫丫学语到幼稚园,从小学到初中,却在他高三的时候,永永远远的离开了他。
对何意的愧疚和强大负罪感的他出席了审判张智的法庭现场。
他作为唯一的目击证人,他陈述出那天所发生的事。
他目光呆滞无光,没有表情,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般。
只不过,故事的主角叫何意。
宋五洋应该只是个配角。
法庭最终商议审判,被告人张智因犯强女干罪,故意伤害罪,数罪并罚,但因其未满18周岁,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何意已经死了,她死了!
为什么只判他五年?
他不应该用余生来为何意赎罪嘛?
何意的尸体火化后,何家选了处风景不错的墓地让她安息。
有山有水有云有树有花有草。
还有过往的蟋蟀和蜗牛。
她喜欢大自然,这里风景也很不错呢。
葬礼上,是宋五洋最后一次见到何城山。岁月在他身上已经有了苍老的痕迹,头发花白,西装革履,眼角红肿的厉害。
这个摆了十多年扑克脸的男人,如今终于有了其他的表情,那是忧伤。
他说,如果重来一次,他可能对家人不会那么苛刻了吧。
他没想到,竟然会逼死自己的女儿。
他只是对她严厉些,让她走的更远而已。
他叹了口气,对宋五洋说。
“可能是我的错吧。”
“我知道那傻丫头喜欢你,喜欢了很多年,以为我不知道。我当父亲的,还能不知道女儿的心思?”
“宋五洋,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答应伯伯,好好活着,不过有多难,也要活着,代替何意的那份扎根。”
他终于哭了,像是积攒了许久,一下子全流了出来。
他抱头痛哭,别人都以为他是过度伤心,想去上前安慰。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已经丢失了爱的资格的人了。
何意,何意,何意。
宋五洋惊醒过来,睁眼四周都是他房间的景象。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撒在他身上。
对了,你说你的独舞是在12月25日,此后每年的圣诞节,那天下的雪都格外的大,像鹅毛般落下,在寒夜里,有人孤独的跳着一曲凄美的《天鹅湖》。
我却从未缺席每场大雪。
如果天国也曾有不可触及的光,那一定是你微笑时撒下的光泽。
光照在我身上,仿佛你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