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莓/书
那人已从凉廊踱步而来, 身量挺拔欣长,俊美无俦,大约是刚从内阁办公而来, 身袭朱红圆领蟒袍,麒麟绣襟加身,头戴绣金丝乌纱帽,腰缠玉带。
大明国官吏的公服, 颜色和革带彰显地位, 红为之赫, 玉为之最, 仅这身御赐麒麟袍, 便让席上众人胆寒不已。
“怎么?瞧着侯爷面色, 是不欢迎我来?”
这冷沉声音一出, 便处处透着上位者不怒自威的威严。
众人大骇, 无不起身行礼:“辅国公大人!”
霎时间, 园内诸人齐声阵阵。
广平侯更是被他这话骇得冷汗直冒,大喊“不敢”,又是将主位让了出来, 自己屈身坐在了小厮刚挪来的席垫上。
熙园内除了一人,无人敢在辅国公面前放肆无礼,这人自然便是陶容。
一旁的伏身行礼的禾秀脸上满是忐色, 无论她怎么暗示,二姑娘都没反应的, 自顾自地夹菜吃,如泄愤似的,甚至还能听见她“哼”了声。
禾秀因低着头,也窥不见那位公爷的神色, 幸而那双麒麟皂靴无停顿地过去了,想来应该没注意她家姑娘。
后头的陶映雪却将陶容这番大不敬的行为看在了眼里,适才辅国公大人经过时分明用冷眼瞧了眼那贱人,看吧,待会辅国公爷必定要为难她,甚至还会教训她一番。
想此她心中暗爽不已,嘴角也勾了抹笑,嫡女又怎么样,在辅国公爷面前都不配给他提鞋的。
待程子曜入座,众人才神色各异地坐了下来,陶容全程都无甚表情地夹着菜,心里却暗戳戳地用针扎小人。
自她发现了阎扬便是杀猪佬后,心知他是程子曜的人,而杀猪佬又姓程,她心中便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但今日事实摆在面前时,还是惊异了一番。
这人就不怕她把他的小马甲当众人的面抖出来吗?
席上广平侯正忐忑地询问上位者:“不知公爷今日来此是对小官有何吩咐?”
即使身在侯位,他也得时刻小心着这位公爷。
程子曜冷冽的黑眸轻扫视了一圈底下的人,胸前的麟角虎翅狰狞可怖,收回视线,不急不缓地淡声开口:
“侯爷这么紧张作甚,今日本官正好得空,又听侯府鼓乐齐鸣,也想来凑一凑热闹罢了。”
广平侯听罢连声点头,确是暗自挥退了席上不知所措的伶人舞伎们,换上了正经的奏乐。
听着这如平淡无滋味的调子,陶容心中很是不满,本以为能看场美人演出,如今一个小小的寿宴,竟来了这么些高官,应是场家宴,现下倒弄成国宴了。
既然是寿宴,那作为侯府子嗣,自然要起头敬酒祝寿,先是男眷再是女眷,陶映雪更是抢在府上姑娘的第一位,步履款款地端着觥筹就要上前敬酒,路过陶容时还得意地看了她一眼。
活像是怕她抢先一步似的。
陶容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谁愿意同你抢这份差事。
一番感人肺腑又真诚的祝词果然让广平侯稍显紧张的神色缓和下来,显露出几分真实的笑意来,甚至还赏了陶映雪一叠苏州上好的绸料。
云依霜自是在一旁明里暗里地示意着陶容上前,陶容只低头干饭,其余一概不理,直到整个侯府就她一个姑娘还未呈祝词时,她才不得已起身。
陶容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只礼貌地挂着淡笑,心里不禁有些紧张,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主位上的那道视线委实炽热又极具压迫感。
她照葫芦画瓢地行了个礼,在诸人眼中,便成了个无礼嚣张的女子,但未成想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众人惊骇不已。
“那个咳,容儿祝爹爹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此话一出,陶容便瞧见广平侯的脸黑成了锅底,一旁的禾秀面色也是大变,二姑娘今日是怎的了,竟还咒起了侯爷。
这先帝时期,南山侯可是不到而立之年便驾鹤西去了啊。
场上唯有一人轻勾唇角,深邃冷沉的眉眼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一旁的青袍男子也是不动声色地轻瞥了眼主位上的人,却被那人冷冽的视线捕捉,便轻笑了声,端起觥筹饮了一杯,阴鸷的狭长眸子泛着狠戾的光。
陶容自是不知在这大明国是没有“寿比南山”这一说的,唯有早逝的“南山侯”是存在的。
禾秀在一旁小声地解释了一番,她才明白,得嘞,好心办错事。
不过幸得云依霜和陶元洲上前平复了这一尴尬的场面,广平侯的脸色才稍稍缓和,赏自然是没了。
陶映雪心中是更加欢畅,窥来的目光毫不掩饰高傲和得意,不过陶容才没心思注意她,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便入座了。
心中气闷得很,适才她丢脸的时候,分明探见那人嘴角上翘的弧度,竟然还嘲笑她!
“常林,将我准备的寿礼呈于广平侯。”
“是。”
冷沉的声音一入耳,众人皆神色各异地望了过去,寿礼都是入府时便由小厮上呈的,广平侯真是好脸面,辅国公大人竟要在宴席上亲自送礼。
一旁的广平侯是受宠若惊地起身,准备接礼,常林却在他触碰之前对着席下诸人展开了那副画卷,公事公办道:
“前几日知晓侯爷寿辰后,公爷便请了京师最富盛名的画师描了副丹青,赐名为《仙翁断鹤》。”
众人听罢已是疑惑,再仔细一看,那画上之物栩栩如生,确是一副上好的画,只是那本寓意富贵吉兆,福运绵延的仙鹤竟是断了腿。
这这这不是折寿的意思吗?
诸人心中猜疑着那上位者此番送礼的意思,却无一人敢开口,广平侯在看见那副画后面色更是难言,俯着身迟迟做不出反应。
程子曜冷冽的眸瞥向他,淡声开口:“此画寓意”说罢视线又转回席下,嗓音也带着寒凉的戏谑。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话音甫落,席上诸人面色大变,满座哗然,辅国公这是在公然嘲辱广平侯啊。
陶映雪更是秀眉紧蹙,面露不敢置信,倒不是为了广平侯,而是程子曜的那句话竟沿袭那贱人适才的说法。
什么意思?在帮她吗?不,不可能的!辅国公大人怎么会帮那个贱人?一定是无意的,一定。
二房姨娘韦氏见自家女儿面色已然控制不住,而云依霜也瞥来目光,便使了个眼色:“映姐儿。”
陶映雪这番才松了手中紧攥的软帕,心中却暗自计量起了某事,眸含狠意。
而另一边的陶容正忙着接过禾秀递来的软帕擦拭嘴角,适才程子曜的话音甫落,她便没忍住,口中的茶直接笑喷了,果然,毒舌还属他最厉害。
身后的禾秀蹙眉望着自家小姐嘴边淡淡的笑意,心中愈发担忧,她家姑娘怕不是在莲花村养傻了吧。
席上广平侯迟迟未接礼,见此那青袍男子阴鸷的眼尾上挑,轻笑了声:“辅国公大人的寿礼,侯爷还不快接了。”
广平侯像是才回魂般,咽了咽口水,才颤颤巍巍地去接。
程子曜掀起眼皮,薄凉的眸子显露出来:“怎么,瞧侯爷这面色是不喜本官的礼物?”
广平侯心中忐忑,面上却不敢显露骇色:“不敢!下官多谢公爷赏礼!”
程子曜这才低沉“嗯”了声。
待坐下时,陶公才用袖口整了整面上的冷汗,心中焦虑不已,想不出做了什么错事,竟惹到了辅国公。
这一番忐忑诡异的场面总算了了,乐人继续奏乐,席上依旧酒食俱香,鼓乐齐鸣,众人的心境却是大有不同。
陶容心境也不同了,不过是和别人反着来的,心情莫名舒适,举起觥筹刚触到唇,她便听得有人提起她,不禁眉间微拢。
“宴上无歌舞,委实无趣,本王倒听闻侯府二姑娘的舞姿绝丽,当属京师第一,不知今日可有荣幸见赏一番。”
说话的是一个身袭青袍的男子,席位仅次主座,想来身份也是显赫的,陶容望过去时,只觉心中泛起一股异样的恶心,这人明明打扮清润,却长了张阴鸷至极的脸,属实奇怪。
只是在大明国,主人家的宴会,却让家中嫡女上台现舞,是件挺上不来台面的事,亦是在让侯府难堪。
诸人皆没想到,一向少言的睿亲王会说出这样的话,广平侯见此连忙揖了一礼:
“睿亲王,这恐怕不太行,容儿刚回府中,身子还未适应,若现在一舞,怕是不合适。”
睿亲王明乐逸却不依不饶,笑道:“侯爷这番推辞就不对了,又不是比舞,不过取个乐子而已,二姑娘的舞姿本王倾慕已久,侯爷的意思是想扫了本王的兴致?”
二皇子虽不得宠,却也是陛下亲封的亲王,广平侯自然也不敢怠慢了,但“乐子”这一说辞委实是在打侯府的脸,斟酌着还要开口:“可”
“咚--”
不轻不重的声音倏响。
广平侯的话止在口中,看了眼主位上的人,纠结着还是缩着脖子坐下了。
明乐逸把玩着手中的玉,带着审视的阴鸷双眸直直看向主位上的人:“怎么?公爷不想观赏下美人的曼妙舞姿?还是说您想独占了这份美?”
程子曜无甚表情地放下觥筹,修长的指节摩擦着金属杯壁,深邃的黑眸微沉,面上除了冷,无他。
“睿亲王雅兴颇高,本官也没兴趣拂了你的面子,既然府上有位翩跹丽人,不妨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