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穿越重生>侯府真千金和王爷互穿了>第71章 供词

北辰殿从石阶底部往上望,像是建在云端。

沈婳音走到一半的时候,抬起头,见楚欢正往下走,眉宇间是她许久不曾见过的沉郁冷厉,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初见他的时候,光是看一眼都要被他周身的锋利割伤。

那锋利在楚欢察觉到沈婳音的存在时,倏地消散了不少。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白长裙,阳光下银线微闪,腰间简单束着一条水红宫绦,纤腰下的裙摆被风吹得散开,像极了栖霞山的白丁香。

楚欢清楚地知道沈婳音今日为何到这北辰殿来。就在他离开大殿的时候,圣人已经传了崔氏母女。

他鼓励地冲她笑了笑,深邃的眼底有些疲惫,又涌出柔软的温暖,而后他继续往下走,与她擦肩而过。

沈婳音回头,站在高高的石阶上望向他的背影。长长的石阶上,他一个人独自往下走,背影挺拔,又孤寂。

他怎么了?脸色不太对。

但沈婳音没有机会追上去问,引路的小内侍暗示她圣人和侯爷还在等,沈婳音只好收回视线,轻提裙裾匆匆向上走去。

一进殿,是扑面而来的清凉冰爽,美如图卷的宫婢摇动着碎冰风扇的手柄,穿堂而过的内侍捧上精制的冰镇饮子。殿内显然刚刚结束一场讨论,现在她来了,即将开启下一场事务。

沈婳音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凉帝对面的沈延,也看到沈延在瞧见她的一瞬间面容微绷。

半月未见,眼前的小姑娘与沈延记忆中的沈婳音又有所不同。

还记得刚入宫时,小姑娘沉稳从容,骨子里却也谨言慎行,现在则像是完全露出了真面目,眉眼间轻松沉静,气度夺目又不张扬。

沈延只觉得胸口像被巨石重重砸了一下,半月来闷堵的感觉像是要爆出来,憋闷得无法呼吸。

他原有这么个出挑的女儿,却生生错过了半辈子。

从前不曾怀疑婳珠,是因为没有见过沈婳音。而今见过了沈婳音,才真正知道了瑛娘的女儿该是什么模样。见过了皓月之光,便再看不进星子了。

见礼毕,父女间的气氛些微尴尬,内官极有眼色地把供词抄本分给沈家父女阅览。凉帝显然已看过,一边翻着旁的文书,一边端着杯盏小口抿着冰饮。

这次的供词很厚,崔氏和婳珠果然吐了不少东西,主要是婳珠。

桩桩件件,大事小事,沈婳音大多是亲身经历过的,很快便扫完,唇角噙着冷笑。

再瞧沈延,他读得便慢得多了,越看神情越古怪,到最后面容绷得扭曲,直气得浑身乱颤。

沈婳音其实不了解镇北侯,单凭军功爵位和帝宠来说,理论上是个才干超群、成熟可靠之人,可惜沈婳音从内宅视角看到的沈侯爷形象实在一般,便如眼下,被供词上那点内容就能气到产生生理反应,着实令她扶额。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沈婳音暗叹。

这份口供里,最具刺激性的也不过是丢弃珠珠的过程。而丢弃珠珠,是建立在郑夫人不知所踪的基础上,似乎只是破罐破摔。

原以为这两人一到牢里根本不必动刑,先得吓昏过去,没想到婳珠竟比沈婳音想象得有骨头,嘴巴似松实紧。

就如沈婳音所料,真正要命的那些,她们母女都没说。倒是清醒,知道若咬着不说,顶多受点活罪,一旦说了,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不多时,崔氏和婳珠被带了上来。

母女二人上殿,若非事先知道她们是谁,沈婳音险些认不出来。

被送到北辰殿前,崔氏母女已穿戴干净,只是那死人般的脸色令人瞧着揪心。外表最是能骗人,多少年来婳珠不就是靠着一副柔弱外表在镇北侯府横着走吗?

大牢里关了半个月,崔氏一脸麻木畏缩,婳珠眼里却全是怨毒。沈婳音垂下眼,多看一眼那怨毒都会觉得不适。

再瞧沈延,他脸色铁青,看向她们母子的目光如刀锋薄刃。

沈婳音抖了抖手中的供词,问:“周大丫,你这里面,是不是缺了什么?”

大丫姓周,这是崔氏供词中所书。

周大丫眸中的狠意一闪而过,哑着嗓子开口:“我叫沈婳珠。”

镇北侯道:“即刻起,你不叫这名字了。”

“我叫了十二年的沈婳珠!”周大丫喊得歇斯底里。

凉帝无言按了按额角跳动的青筋。这周大丫,到了北辰殿还敢跋扈,真不知从前做沈二姑娘时又是如何骄纵。

这是沈延家里的烂摊子,凉帝一副不插手的样子,只翻自己的文书,耳朵却立得尖尖的,听沈老弟如何收拾。

“你是谁,也配取我沈家姑娘的排字?”沈延不再像从前哄沈二姑娘那般满脸笑容,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话音中再无半点温情。

崔氏生怕女儿再惹事,悄悄撞了撞她,低声斥道:“你是我的孩儿!上面那是你主子!注意点!”

周大丫死死咬着后槽牙,才忍住了把崔氏推搡到一边的冲动。崔氏不过就是个奶妈妈,是她亲娘又怎样,如今竟也踩到她头上来了!当初……当初不就是崔氏硬推着她,叫她去沈家做贵女吗!如今大祸临头了,倒显得她先自新了!

沈婳音假装没看到周大丫的忍气吞声,念出一段崔氏的供词给她听,问:“郑夫人主动出面引开追兵,这段是不是遗漏了什么细节?”

崔氏霍然色变,周大丫的身子也不由得一颤。

沈婳音轻轻微笑:“你们是不是以为,当年我才四岁,所以什么都看不懂、什么都不记得?”

沈延疑惑地看着沈婳音,却见她的明眸中透出毫不修饰的恨意。

心脏被攥住的窒息感又一次袭来。

那一年,他究竟都错过了些什么?

崔氏不敢抬头,周大丫却不甘服软地硬撑住沈婳音的逼视。

沈婳音笑出了声,笑得凄然。霜色衣裙衬着她原本清灵的面容,更多了几分萧瑟之意。

“我母亲,洛京郑氏嫡支嫡女,最后落得被突厥人奸/杀的下场,拜谁所赐?”

沈延猛然起身,脸色刷地惨白。

“阿音,你……你说什么?”

金属摩擦的细响磨过,寒光一闪,凉帝的织金广袖带出一道冷风,一柄长剑直指崔氏母女二人。

沈延已经眼疾手快把沈婳音护到自己身后,就算心知凉帝是冲着崔氏母女去的,他还是本能地把沈婳音拉到了身后。

天子一怒,满殿宫人伏地跪倒。

沈婳音没料到凉帝的反应竟会如此剧烈。

崔氏母女吓得缩成一团,跪着往后退了好几步,连声求饶,语不成句。

凉帝喝问:“到底怎么回事?”

崔氏慌得手足无措,抱着周大丫呜呜地哭起来。

沈婳音望着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遗憾。倘若当年也有这样一只手臂护在母亲身前,或许每个人的人生都能留在原本的轨迹上运行。

她这个父亲,就如《洛京还珠记》所写,在全洛京的艳羡中得了美人,却将此身投与军火与江山,最终辜负了美人。

沈婳音抬手,缓缓按下沈延的手臂。

“陛下,侯爷,她们若是敢说,半个月里足够说千百回,能活活扛到今日,可见打死也不敢交代的。”

那年,燕云王增援的铁骑将至,突厥被逼突围,一支两万人的精锐小队走投无路,竟剑走险招,趁云州铁骑后方空虚,将后方防守线撕开一道口子,从腹地穿膛而过。

这些军事上的细节,沈婳音是长大后才零星拼凑的,更详细的情况便接触不到了。

据说,突厥军横冲直撞,即便败退,所过之处也如乌云压城。他们忙于奔命,没有粮草供给,便到镇子上抢掠,抢口粮果腹,也抢女人快活。

她们与卫队冲散,只剩寥寥数名亲卫在外围苦撑。到了最后亲卫们断了音讯,她们便与众婢女们分开几路藏身,至少不至于被一网打尽。

郑瑛榕抱着女儿,同崔氏、周大丫还有四个近身的婢女挤进倒塌的房屋缝隙里躲避。

躲一躲,兴许能躲过去,等穷途末路的突厥人搜刮完这一带离开。

她们躲了半宿,又藏了一整个白天,直到又一次暮色四临,吵嚷仍未停歇,甚至有几次能听见突厥兵从墙外路过的甲胄声。间或有女人的尖叫,哭喊中夹杂着不堪入耳的声音。

成人一昼夜水米不进尚且熬不住,更何况还有四岁的孩子。四个婢女陆续出去找水和食物,都没有回来。

天色越来越晚,远方传来狼嚎。

在北疆,狼是仅次于突厥兵的可怖存在,它们昼伏夜出,群居作战,凶悍无匹。

隔着墙体,能听到外面的突厥人加紧了速度,陆续赶在狼群袭击前撤离。但总有几个抢不过旁人的,不甘心两手空空地离去,还在焦躁地转悠翻找。

冷,饥饿,恐惧,便是所有的印象。

那些声音越来越近,她们不敢挪动,怕稍一挪动就会被人从破洞里看到,加速噩运的到来。

沈婳音记得,当时大丫问:“他们在找什么呀?要是把他们找的东西给他们,是不是就安全了?”

沈婳音有时候真恨自己居然将这句对话记得那么清楚。大丫问完后,崔妈妈看向了母亲,两眼放着光。

一群蛮夷汉子能找什么?

食物,女人,特别是漂亮可口的女人。

崔氏说出这些的时候,眼睛去瞥郑夫人,那眼里的光就变得诡异。

大丫问:“他们是不是在找像夫人这样美丽的女人?”

在小孩子眼中,美丽的女人或许和美丽的珠宝一样,仅仅是财物的象征而已,但郑夫人和崔氏又怎么可能不懂?

沈婳音不记得当时母亲是什么反应,她只是缩在母亲的怀里,只能看到母亲白瓷般细滑的脖颈。

沈婳音已经饿得肚子都不叫了,胃拧在一起,嗓子干得快要裂开,她说:“大丫姐姐,你别怕,坏人很快就要走了。”

崔氏却发愁道:“狼群就快来了,这些人若再不走,我们也来不及逃命,会被狼群嗅出来吃掉啊……”

大丫于是更怕得厉害,“那怎么办啊?阿娘,我不想被狼吃掉,呜呜那一定很痛!”

说着,她哭起来,却也不敢哭出声,只咬着胖嘟嘟的手背流眼泪。

崔氏也骇得直哭,用气音央求:“夫人,想想办法吧!”

不,不!再等等,现在出去就是送死!

沈婳音紧紧抱住母亲。

就算狼群来了,她们躲在房屋的缝隙里,狼进不来!崔氏随身带着火石,可以用来防身,连三岁的北疆孩子都知道狼是最怕火的!

“夫人,快想想办法吧!”

记忆里的崔妈妈就是这样直白地央求。

许多许多年后,沈婳音真正听懂了这句话的时候,胸腔里的愤怒烧得要炸开。

崔氏,在催母亲以身饲虎。

崔氏自己也是个女人,她怎么能怂恿另一个女人去以身饲虎?

大丫稚嫩的哭泣声在记忆里同样磨灭不去:“夫人,他们想要什么,我们就给他们,好不好?大丫不想死,大丫不想喂狼!”

四岁的孩子,即使不懂女人之于那些男人意味着什么,至少能明白把自己交给突厥人是一件怎样可怕的事。

大丫就这样一直哭,崔氏也不断地央求。

此起彼伏的气音压得低低的,与北疆刺骨的晚风融为一体,多少年来磋磨着沈婳音的耳膜。

再等等,坏人已经在撤退了,再等等,还没到必死的绝处!还没有人发现她们,狼群也未必就会朝着这里过来!

四岁的珠珠死死抱着母亲,在崔氏和大丫混乱的气音里死死抱着母亲。

郑瑛榕终究是把女儿塞进了崔氏的怀里。

她褪下手上的玉镯让珠珠拿好。

“日后,交给你阿爹。”

只留下这短短一句,她便缩着身子从缝隙里钻了出去,钻进了偶尔闪过火把的夜色里。

甚至没来得及亲吻一次四岁的珠珠。

珠珠不敢喊,只睁大了眼睛追寻着母亲的身影。她们的藏身之处太隐蔽,母亲的身影只掠过一瞬就再也看不到了。

那个时候,沈婳音其实没有意识到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不明白母亲这一去意味着什么,等她多年后终于想明白时,脑中嗡鸣了许久。

外面的突厥兵欣喜得大叫起来,然后混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朝着一个方向奔去,再然后,太远,听不见了。

沈婳音关于母亲最后的记忆,是石墙缝隙里一角纤柔的背影。

她回想过无数次,是怎样坚硬自私的心才能使崔氏母女不断催促母亲站出去。她体会不到。

一个穿着及地长裙的后宅女人能跑得过健硕如狼的突厥军人吗?

沈婳音宁愿母亲是化成了仙子,登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