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黑云低,那劣质的蜡烛一熄,整个屋子就陷入了黑暗。

  身后的不速之客已经得到了回答,却没离开,反而轻笑了一声:“我之前听到几个丫头嚼舌根,说你是季恒闲捧在手心里的人。看你对他,好像没什么情分。”

  叶澄进来时粗略扫了几眼,也能看出来这院子修得讲究,雕花绘廊,不逊于主院。虽如今看得有些凄凉,可窗边的石台,灰尘只落了薄薄一层,就连院子内的花花草草,也还规规整整。

  这说明至少在不久之前,这院子的主人,还过着富足的生活。变故发生地突然,宋浊甚至还来不及适应新送来的劣质蜡烛。

  现在的场景,和这些琐碎的小手段,实在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家主一时失势,主母打算好好蹉跎一番过去非常受宠的“妾室”。

  季恒闲虽然不是个东西,但叶澄也见识过斯德哥尔摩症的威力,所以不敢轻易断定宋浊与季恒闲之间的关系,只好兜着圈子试探。

  宋浊铺开被子,背对着叶澄他们,似乎是打算睡觉了。他今晚一直都表现地相当漠然,好像不在乎这些不速之客的来历,也不在乎自己的安全。

  宋浊不说话,身后的人却不肯放过他:“说来听听。我和季恒闲不对付,如果你也和他有深仇大恨,那我们就是朋友!说不定愿意帮你一把,带你离开这里。”

  这位深夜访客好像八卦心格外旺盛,宋浊被弄得不堪其扰,语带讥讽道:“阁下不是和阎王爷有来往吗,怎么又抢起菩萨的生意了?”

  那人笑道:“我送季恒闲去见阎王爷,岂不就是做善事?”

  宋浊一噎,发现自己竟然被这个逻辑说服了!

  宋浊原以为自己早已练就金刚不坏之心,没想到世上还有如此没有眼力见,还自来熟之人,有点挫败地:“你们到底来做什么?不是说来杀季恒闲吗?”

  那就赶紧去啊。要是想杀人灭口,也请赶紧动手。别在这里烦他。

  可要说是对他有什么企图?

  他这种小人物,除了有一张不凑巧的脸,难道还有什么其他价值吗?

  宋浊当初看到的影子是两个。

  一直沉默的那人终于开口,声音很好听,但好像带着淡淡的凉意:“你不是说,季恒闲不在主院吗?”

  宋浊自以为明白了这两人东拉西扯的意图,眼中闪过一丝嘲意:“阁下若是不信,自可杀了我,再杀去主院瞧瞧,这种试探实在没必要,不过是消磨彼此的时间。”

  比起刚刚那人与生俱来的鲜活气,这人的态度冷淡了许多,但听在宋浊耳中,反而多了几分可信:“我们没觉得你说谎。只是季恒闲不在,我们也不能白来一趟,所以想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之前那人笑道:“是啊,聊聊天嘛。大晚上地,你一个人住,难道不会寂寞吗?”

  宋浊:“……”

  黑暗中,他听到有人闷哼了一声,有点像是突然被拧了一下,发出的声音。

  但应该不会吧?

  宋浊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没道理:人家两个是一伙儿的,谁会好端端地拧对方?

  他很快将这件事抛之脑后,见这两人不走,未免被烦死,索性靠在床头:“数月前,宁南王叛乱,季恒闲为其前锋,随后重伤归来,卧床昏迷,不久前才刚刚醒过来。宁南王派来了很多护卫,重兵把守。”

  “我因为,”宋浊顿了一下,“因为一些事,察觉到不对。后面才发现原来是替身。”

  这原因不太好启齿。

  他自从年少时到季恒闲这里,便只穿青白衣裳,边角绣着松鹤。把宋浊当做叶松寒的替身,刻意雕琢的事,季恒闲从不对外人提起。放在旁人眼里,自然就以为那些衣裳,是宋浊自己的喜好。

  趁着季恒闲重伤卧床,顾不上宋浊,后院有人要给他难堪,先是调走了所有的仆从,断了他的补给,换季时的衣服,一直到季恒闲清醒,派人传见宋浊,才送过来,还是跟之前风格迥异的那种。

  宋浊当然无所谓。他也不怕季恒闲发火,这又不是他能决定的事,所以就大大方方穿着那身浮夸的紫色袍子去了。

  他做好了季恒闲大发雷霆的准备,谁知躺在床上的那人,自始至终,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停在那身衣服上。

  宋浊在季恒闲身边待了很多年,从勉强还留着几根逆骨的少年,到如今的一潭死水,他很了解这个男人。对季恒闲而言,“宋浊”二字毫无价值。他不是他自己,而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如今影子胆敢让自己染上和原主不同的色彩,季恒闲怎么能容忍这种事?

  总不能季恒闲大病一场,就突然放弃他可笑的主影情节了吧?

  宋浊这才发现了不对,便留了心,终于确定了那人并非季恒闲。

  季芳泽听完,忍不住看了叶澄一眼:“那替身和季恒闲很像?”

  其实养替身这种事,在位高权重的人家并不少见。但大部分,都只能放在轿子里,或者远远地,糊弄糊弄不熟悉的外人。真正能以假乱真的替身,可遇而不可求。

  可听宋浊的意思,似乎真假季恒闲,很难分辨。

  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有一对就已经足够惊奇。难道宁南王这里还盛产不成?

  宋浊嘴角扬起一个弧度,眼底却冰冷:“如果不够像,把不够像的地方毁掉,只留下像的部分,不就像了吗?两位来之前没有听说吗,宁南王家的闲公子毁容了。”

  叶澄突然问:“你不怕我们是宁南王派来,试探你知不知情的人?”

  宋浊摇头:“阁下太高估我在此处的地位了。如果宁南王怀疑我知情,根本没必要试探,我已经死了。”

  ……

  离开院落,夜风习习,季芳泽问叶澄:“你觉得,宁南王搞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叶澄懒懒道:“小王八羔子的爹,自然也是个老王八。”

  不愧是父子俩。季恒闲卖爹卖得快,他爹防他也防得严。

  朝廷希望季恒闲作为人证,指控宁南王通敌南疆,宁南王这里显然也早有准备。到时候一边一个季恒闲,各执一词,宁南这边的人到底信谁,就不好说了。

  “你刚才干嘛拧我?”虽然不疼,但是不耽误叶澄借题发挥。他趴在季芳泽肩上,“现在好了,我胳膊断了,抬不起来了。”

  季芳泽斜睨了他一眼:“出言轻浮,不成体统。”

  叶澄:“……咱能客观点吗?我刚刚哪一句轻浮了?”

  季芳泽轻咳一声,绕开话题:“不是说要去拿信?”

  怎么方向不对?

  “老狐狸这么防着季恒闲,季恒闲藏着的,肯定也不是原信,没多大意思。”叶澄揽着人,“而且,那边防备严,虽然不是拿不到,但肯定要花不少时间。”

  季芳泽看了眼天空:“现在又不晚。”

  折腾了这许久,也才刚刚月上中天。

  叶澄掠出高墙,随口道:“信什么时候不能拿,好不容易一起出来,主要是陪你嘛。”

  季芳泽一怔,刚刚因为叶澄和宋浊搭话,升起的一点酸意,突然就散开了:“嗯。”

  叶澄翻进江边一户租船的人家,留下足量的银子,取走了一条小船。

  那船真的很小,勉勉强强容下两人并肩躺着。

  头顶是浩瀚夜空,下面是浩渺烟波,中间夹着一条小小的船,里面躺着一对心上人。江面并不平稳,但那条船,却像是被什么温柔的风笼罩着,悠悠荡荡地朝江的另一面驶去。

  夜还漫长,他们不必赶时间。

  季芳泽看了一会儿星星,小声嘟囔道:“我不太喜欢他长那样,跟你平常一样。”

  叶澄塞了一颗葡萄进他嘴里:“殿下,长得漂亮也得讲道理。非得找个盗版出来,我才是唯一的那个。”

  水果不是买的,嗯,从季恒闲的厨房里顺手牵的。虽然不是现摘,但也差不多。

  季芳泽还是不高兴。

  叶澄凑过去,在他眼睫上亲了一下:“说不准你还是嫂嫂呢,大度一点。”

  季芳泽眯了眯眼睛,突然翻身,把叶澄压在下面:“你又不和我大婚,还提什么哥哥嫂嫂?”

  叶澄双手张开,以示投降,笑道:“喂喂喂,船要翻了。”

  季芳泽趴在叶澄身上,死死抱住,不在意船的摇晃,喃喃道:“翻吧翻吧,翻了,我就跟你这个负心汉淹死在一起。”

  叶澄忍笑:“我刚刚不还是轻浮的浪荡子,怎么现在又成了负心汉?”

  季芳泽却理直气壮:“浪荡子沾花惹草,却又不负责任,不就成了负心汉!”

  “这罪名怎么还带递进的?”

  船儿悠荡,笑声渐远。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终于可以尽情地水日常,让他俩斗嘴闲扯,不怕有人说我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