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澄很快就没工夫跟身边的人闲扯淡了。灵力的抽取越来越急,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变得稀薄, 热意不断攀升, 身下赤金色的液体激荡扬起, 像是条条火舌。

  灵力运转之间,叶澄隐约察觉到不太对。

  他不懂阵,但是季芳泽喜欢这些。封闭深渊这个阵法本就集阵修之大成,复杂非常, 闲来无事的时候, 季芳泽常常推演。

  现在灵力的走向,好像和他以前从季芳泽那里看到的, 差别很大。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就被叶澄压了下去。

  毕竟这个阵法一直在不断修进, 而芳泽当初的推算也未必就是对的。

  赤金色的河流间,足有近百名阵修,随着中间那白发苍苍老人的指令, 不断改变着手势和位置,诸人法器不同,阵铃阵盘等在空中交错, 发出细碎悦耳的声响, 就像一场大型宴乐。

  可惜这个宴上没有好酒好菜好佳人,只有干巴巴的空气和不断被抽走的真元。

  叶澄的经脉扩张到隐隐发痛的地步, 体内真元从源源不断, 渐渐变得如涓涓细流, 再到最后, 要竭尽全力,才能勉强不中断。随着叶澄凝神闭思,连原本清晰入耳的乐声和指令,也渐渐变得模糊。

  在这种情况下,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已经被彻底冲垮。

  叶澄不知过了多久,口中都弥漫出血腥气,几乎感觉身周都要被空中的灼热崩裂。

  一道男声突然响起,那声音并不高昂,甚至可以说是低沉,却穿云破晓,穿过叶澄脑中的重重围雾,直直将他从闭思中惊醒!

  “阵成!启!”

  根植在灵脉中的牵引,骤然中断!

  叶澄心里“咯噔”一下,就算他再不懂,也知道这个阵法成功之时,人与阵法彻底融为一体。除非所有人都死了,否则阵源永不断绝。

  怎么可能现在断开?!

  叶澄下意识睁开眼,映入眼中的是红光漫天,犹如烈火焚烧,一条条赤金色火龙通天而上!一道裂缝在空中慢慢展开,形状狰狞,之间是空无一物的黑色,饶是以叶澄的眼力,也完全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叶澄猛地意识到:这是界门!界门怎么在这时候打开了?!

  就在这一刻,他依然没有怀疑阵法有问题,而是以为封印失败了。

  叶澄“嗡”地拔剑,对准天空中缓缓张开的界口,但有人比他的动作更快。

  就在他拔剑的一瞬间,一道身影从不远处急掠而来,伴随着决绝剑意,直奔界门而去!

  那人速度很快,几乎眨眼就冲进了一线墨黑之中,众人来不及看清他的脸。但其中的剑意却是明明白白的。

  叶澄急声喊道:“三师叔!”

  在场的青崖其他人显然也认了出来。

  “小王八羔子!”青崖的上任掌门,莫凡等人的师父若虚真人从空中现身,对着下面的年迈阵修吼道,“怎么办!能停吗?!”

  老人站在阵法中心,狂风烈烈,红彤彤的红光映在他的眼底:“阵已成,停不了,也不能停。”

  ……

  季芳泽衣衫褴褛,形容狼狈地躲在一块岩石后,看着那条裂缝慢慢开启。

  他知道来不及,别说是大乘,便是真人,也来不及回去了。

  这个他潜入深渊之前就知道。

  但他还是在阵法启动,界缝再次重启的那一刻,冲了进去。

  如果粉身碎骨,他也想碎在离叶澄更近的地方。若是碎片在虚空中漂浮,说不定,有一日能落回叶澄指尖。

  界路间漆黑一片,所有的亮光都被周围的混沌吞噬,季芳泽黑摸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通道不断剧烈震荡,不时有界壁裂开缝隙,季芳泽的衣角擦过,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季芳泽走到一半,突然察觉到有其他人靠近。

  现在界路分崩离析,根本不可能有人活着达到另一端,就算有人冒险闯进来,也该是深渊那边发现了这件事,有人想尽力一搏。但听动静,这人却是从对面方向来的。

  黑暗中,那人与他擦肩而过,季芳泽原本不想理会,但掌风突然从身后袭来。他下意识转身抬手,与那人对了一掌。

  那人的修为并不弱于他,这一掌更是竭尽全力,季芳泽勉强接下,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风刮断线的风筝,随着猛烈的掌风,朝另一端飞去。

  空气都静止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那原本永远也走不完的黑暗,突然泛起了朦胧红光。

  ……

  说好要彻底封印的入口,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启,原本同是阵法一源的师叔,突然闯进了那道界缝。

  一切变故发生地太快,让人根本反应不过来。

  叶澄环顾四周,但他身旁的人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俱是震惊茫然的神色。

  青崖的掌门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轻声唤他:“阿澄。”

  叶澄茫然地看过去:“师父,三师叔他……”

  青崖掌门好像一瞬间衰老了很多。他强压着眼底的悲怆,甚至还艰难地笑了笑,摸摸叶澄的头,好像他还是承欢膝下的孩子:“嗯,你三师叔这么多年,心心念念,就是想去深渊报仇。如今,也算求仁得仁,终于解脱了。”

  “我知道很难过。每个朋友,亲人,选择离开,留下的人都会很痛苦。”掌门擦去叶澄脸上的泪,双手搭在叶澄肩上,很用力,像是要给他某种支撑,“但有时候,阿澄,我们必须学会往前看。”

  叶澄没能听懂师父话中的隐喻,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摄走了他所有的神思。

  “师兄。”

  青崖掌门一怔,松开了搭在叶澄肩上的手。

  叶澄转身,看到季芳泽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季芳泽衣衫整齐,形容一如往常,神色却很疲惫,好像长途跋涉,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看到叶澄才松了一口气。

  叶澄不知道为什么季芳泽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此刻只想走过去把人抱住,但是走到一半,叶澄僵住了。

  他看到,季芳泽的身形,像是融入水中的墨点,渐渐变得“淡”起来。

  他听到旁边有人轻声说了一句——“是临死之前的精魂。肉身没能出来,留在界路中了。”

  后面的记忆几乎是混乱的。

  好像周围有很多人,形形色色的面孔,叶澄都记不清了。只记得这场劫后余生,明明大家都筋疲力竭,却有源源不断的真元朝自己怀中涌来。

  他搂着季芳泽,跌坐在地上,耳中“嗡嗡”一片。季芳泽好像在对他说话,他却听不清楚,反复张口,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

  叶澄只记得季芳泽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别找我了。”

  不。

  你说什么啊。

  别这样。

  他把人抱得很紧,恨不得融入骨血,但是人还是散了。

  叶澄跪坐在地上,伸手想要将空中扬起的细碎拢住,却什么都没留下。他指尖死死扣在地面,在黑色的岩石间留下斑斑血迹。

  “别这样……”

  “别这样对我……”

  “发生什么了?!”

  他后颈一痛,眼前黑了下来。

  ……

  青崖破云峰,山间的草屋前。

  叶母对这地方很熟悉。当初叶澄推了晏家的亲事,决心与季芳泽相伴,她很不高兴。叶澄便常常画了他与季芳泽相处的情景,给她寄过去,背景多半是在此地。

  “为什么要把孩子安置在这里!他若醒来,看到这里……”叶母想起画上两人的眷恋温暖,再看眼前这一片凄清,心中大恸,“岂非要活活痛死我儿!”

  叶父摸了摸妻子的头发,没有说话。

  叶家的这一对夫妻,肩负落叶城守护之责,与叶澄素来聚少离多。便是叶澄前去赴阵,生死难料,也只是隔着水镜见了一面。却在得知季芳泽身死的消息后,将身上重担托付长子,一同赶到了青崖。

  时桑眼睛通红:“一开始安置在别处。但只在这里,师兄才能睡得稍安稳些。”

  距离当初事发,已半月有余,那一击的余力早该耗尽,叶澄却一直没有醒。

  门被推开。

  叶澄安静地躺在床上,这才过去十多天,人还一直昏睡着,竟有了形销骨立之感。

  叶母当场眼泪就下来了。

  她想伸手摸一下叶澄的脸,临到近前,却没敢碰他,只是趴在丈夫怀里,低声哭了起来。

  流霞峰峰主穿着一身白裙站在屋外,听着里面的哭声,神色怔怔:“当初盈盈自愿入深渊试探,最后……三师兄兜兜转转三十余年,还是没能从内疚和仇恨中走出来。”

  其实大家都知道,那通道过不去,他十之□□,就像季芳泽一样,肉身陷落在崩裂的界路中,被混沌彻底吞噬,化作了飞灰。

  退一步说,便是莫凡真的在通道毁灭之前赶了过去,他也没办法承受深渊内的浊气,更别提找到当年的仇人。

  他只是不能原谅他自己。

  叶澄呢?

  流霞峰峰主看向身侧的师兄,眼中脆弱一闪而过:“阿澄能顶住吗?”

  对叶澄来说,季芳泽不仅是他的至亲手足,也是他的心尖道侣。

  这样的打击,他能受得了吗?

  青崖掌门闭了闭眼睛:“我的徒弟,不会一蹶不振。”

  ……

  入夜,所有人都离开了,屋门闭合,四周寂静地连鸟叫声都没有。

  叶澄慢慢蜷缩起来。

  他紧闭着眼睛,把自己藏在了被子里。

  他不想睁开眼,好像只要他不醒过来,不去面对,一切就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知道这件事,不能怪任何人。如果非要怪谁,只能怪自己。

  为什么当时非要离开,没有再好好地和芳泽谈一谈;为什么在出关后,没有主动和芳泽联系;为什么没有提前想到;为什么什么都没发现!

  为什么当初芳泽只想单独和他待在山里,自己却总有数不清的事要做,不肯像他期待的那样,长长久久地陪着他。

  为什么不对芳泽好一点。

  叶澄摸了摸袖间,却发现,他从家中折的那一枝锦簇累累的杏花,在这十多天里,失去了灵力的护持,早已干枯凋零了。

  一点热意顺着眼角涌出来,悄无声息地划入鬓角,只留下斑驳的水痕。

  第二天清晨,在门外值守的弟子推开屋子,发现床上已经没有人了,惊慌失措地报了上去。

  青崖众人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找了好几遍,没有找到人,只发现莫凡的灵牌前,多了三炷香。而草屋旁的树下,有一块土是疏松的,像是刚刚被人挖过。

  还是魏晋元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证明了叶澄确实是自己离开的。

  他把当初季芳泽埋在地下的那坛雪水,挖出来带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莫凡最后送了小芳一程,让他魂魄见到了阿澄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