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 书房。

  皇帝批完了折子, 坐在一旁, 宣何来上前。何来早就回来了,只是一直候在门外, 此时才将牢里的情景禀报给皇帝。

  皇帝听完,皱着眉揉了揉额头:“他们两个不是情投意合?这圣旨也给他们颁了,到底又要死要活地闹什么?!”

  何来轻声道:“奴才瞧着, 小叶大人像是不大乐意。”

  皇帝翻了个白眼给他。

  这还用你说?脸都划了,旨都拒了, 是个人都知道他不乐意。

  只是,昱王派人去牢里看叶端瑜, 皇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后来昱王在殿前长跪, 声泪俱下, 再三请叶端瑜为侧君,皇帝还以为是两人说好的。原来人家不乐意吗?

  也是, 老师最疼爱的孙儿,自然是有骨气的。

  叶端瑜是昱王的伴读, 虽说在宫里待了不少年,后来又科举晋身, 但和现在的皇帝接触并不多。真正和皇帝有交情的,是叶端瑜已经离世的祖父。叶端瑜的祖父曾做过当今陛下的老师。虽说皇家事不同, 但他们之间确实有几分真正的师徒情谊。

  况且这么多年下来, 皇帝多多少少, 也是感怀叶家的忠心的。

  皇帝叹了一口气:“伤得重不重?”

  何来轻声道:“只怕是不轻, 当时血流了一地。奴才都吓着了。实在刚烈。这下铁定是要留疤,看来小叶大人是真心想去边疆从军的。”

  大夏读书人重身体发肤,重颜面。若是脸上留下明显的疤痕,就算以后得赦,甚至翻案,他也很难再进仕途了。

  皇帝放下手中的茶杯:“胡闹。”

  流放也分很多种。有的人流放是去偏远地做官,有的人流放是做杂役,也有的是充军。差事不一样,去的地方不一样,这其中自然有很多文章可以做。

  皇帝给叶家人定的刑罚是“除名,流配,免居作”,即便去了偏远的流放地,也不需要苦哈哈地做劳役,只是人身受限制,不准离开流放地而已。危机几乎都在千里迢迢的路上,只要能坚持到那里,活命总还是有希望的。这和充军,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刑罚。

  何来面色略有迟疑:“还有一件事,奴才不敢擅专……”

  “说。”

  何来将一直握着的手慢慢摊开:“这是小叶大人悄悄写在奴才手心里的。奴才笨,也不明白小叶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想着昱王爷常派人去看小叶大人,这话想来不是要传给昱王爷的。”

  皇帝的视线落在何来的手上,那里凝着血迹,是一个“昱”字。

  不是要传话给昱王,那就是要避开他。

  皇帝的视线扫过桌上的笔洗。这还是老师当年送的。皇帝叹了一口气:“狸奴过两日要回来,朕到时候出宫看他。顺便把叶端瑜叫来见一见吧。”

  何来屏息凝神:“是。”

  叶家果然恩宠不衰啊。

  ……

  监狱幽闭,但总还是能分清日升日落的。

  如今距离何来等人离开,已经过了两个日夜交替了。

  叶澄坐在草席上,脸上被包了一圈圈的白色麻布。他手上有轻重,看着血涌出来很吓人的模样,但当日包扎之后,已经没什么大碍。

  他已经有两天没能好好吃饭了。

  大概觉得这人实在不识抬举,别说做侧君,很可能下一秒就会因为得罪皇帝,被人拉出去砍了,狱卒对叶澄一反之前的友好态度。平常的饭菜换成了干窝头,连清水也不送一碗。叶澄虽然牙口不错,但也难免觉得有点噎。

  逃出去对叶澄来说不是并什么难事,但他目前还没有下定决心,毕竟他不介意去做逃犯土匪,正经的叶家人未必不介意,何况他还有那么个坑爹的任务在身。所以他还是决定啃着窝头,乖乖地在狱中等何来的消息。

  何来是从小伺候在皇帝身边的,想来季呈佑的手也不会伸到他这里来。叶澄不担心何来会把他卖给季呈佑,但是何来到底会不会替他传信,陛下会不会派人来见他,叶澄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是冒险赌一赌。

  叶澄听着那边传来的开锁声和脚步声,抬起头望过去。

  来的人他认识,是何来的徒弟。

  现在看来,结果并没有让他失望。

  小太监在狱卒的带领下,开了牢门,悄声道:“陛下召见,小叶大人快请吧。”

  叶澄坐在马车里,周围围着兵卒,马蹄声和车轱辘声在夜里清晰入耳。叶澄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打更声,心里暗暗思量。

  若是以前也就算了,现在叶父入了狱,叶端瑜成了罪人之身,陛下竟然肯亲自见他?

  他倒不是害怕有人假传圣旨,毕竟这年头,敢假传圣旨,还传到大牢里的人可不多,只是心里觉得很惊奇。

  叶澄可不觉得,他在何来手心里含含糊糊写了一个字,就能直接引得皇帝大为重视,亲自召见。说白了,只是一个字而已。皇帝是什么人,就算真的有些在意他写的那个字,手下有的是人派去问他。

  必然不是全因为那个字。

  那就是因为叶家了。

  马车停下,叶澄掀开车帘,何来正在外面等他。

  何来笑道:“小叶大人,快请吧。”

  叶澄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灯笼。

  这里不是皇宫。如今皇宫应该已经下匙,陛下怎么会这个时候还待在宫外?

  走了一阵,何来把他领进了一间空屋子,给他上了杯茶,就离开了。没过多久,有通传声在门外响起。

  脚步声慢慢接近,叶澄没有回头看,直接拜倒于地:“罪臣见过陛下。”

  明黄色的衣摆从他眼前走过。皇帝坐在高座,视线扫过叶澄包得严严实实的脸,沉声道:“拒不接旨,你可知道是什么罪名?”

  叶澄没为自己辩解,只是俯首:“臣有负皇恩。”

  他敢走这一步,自然是有几分把握的。在叶端瑜的记忆中,当今陛下并不是个严苛暴戾的人。相反,他瞧着面色冷淡,不爱和人谈笑亲近,其实内里很有几分宽宏大量的脾性,在琐事上对大臣很宽和,便是待宫人,也不会随意打骂,是个难得讲理的皇帝。

  皇帝见他不辩解,只哼了一声:“你闹成这样,半点读书人的颜面都不顾了,不就是为了叫何来给你传信?朕也来了,你要说什么就直说吧。”

  叶澄脸皮厚,这点讥讽对他来说完全是不痛不痒。他脊背挺直,声音平稳沉静:“臣确有一桩要紧事想禀报陛下。”

  “臣在狱中,昱王爷偶尔派人送些东西来,故臣对这桩案子的经过也略知一二。臣听送东西的人说,最后查出春闱题泄,原是和臣父亲身边的一位姓陈的清客有关。臣联想起了一桩有关那人的旧事。”

  昱王派人来见他这种事,皇帝想必也是心知肚明的,没必要遮遮掩掩。

  他说的不紧不慢,皇帝也不急,声音淡淡:“继续说。”

  “那位姓陈的清客,平日没什么别的喜好,只是爱去冷香园听戏。臣半年前赴同窗宴请,曾在冷香园里见到他送一人离开,态度极亲热恭敬。臣当时就觉得那人有些眼熟,但没多想。如今在牢里突然想起这件事,臣才想起来,原来是三年前在昱王府见过那人。”

  这段话七分真,三分假。叶端瑜不曾在冷香园撞见那个清客与昱王的手下,但那二人确实是在那个戏园接头,那人也确实和昱王有牵连。叶澄不怕皇帝查。这件事季呈佑并不无辜,只要皇帝真的起了疑心去查他,必然能查出点见不得人的东西来。到时候,叶端瑜到底有没有在园子里见过那两人,这件事根本就不重要了。

  空气陡然沉默下来。何来等人站在角落,大气不敢出,屋子里寂静地吓人。

  半响后,皇帝的声音响起,语调平稳,却无故透着一股冷意:“说完了?你的意思是,春闱泄题案和昱王府有关。除了这些没凭没据,不知真假的话,你有证据吗?”

  这话说的,旁人的冷汗已经下来了。叶澄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空气的冷凝,像是往常应对诗词经义般平静自如:“臣没有证据。臣今日所言,也没有什么意思。只是臣知道些什么,便跟陛下说什么。”

  他确实没有证据。作为一个在一无所知的境地,突然入狱的人,他也不应该有证据。

  没有能摆出来的证据,就不能乱说话。叶澄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今日所做的事,压根就不需要什么证据。

  “没有证据?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皇帝简直是气笑了,“你抗旨在先,污蔑亲王,离间皇家骨肉在后,足够你死一百次!”

  “陛下,昱王和臣数十载相伴,情谊甚笃,更有婚约在身。难道臣,”一直以来,都镇定自如的人说到这里,言语颠倒,手死死抓紧,青筋毕露,眼圈控制不住地泛出些微的红色来,“臣无故攀扯昱王,难道对臣有什么好处吗?”

  叶澄闭了闭眼,失态也只是片刻,很快就平复下来。

  “罪臣抗旨,死不足惜。但臣今日所言句句属实。”叶澄声音微低,却仍然坚决,“臣赴死之前,求陛下允臣将那人画下来,好供日后查证。”

  听了叶澄的话,皇帝沉默片刻,摆了摆手:“去给他拿纸笔来。”

  何来亲自送来了用具。皇帝没说让叶澄起来,他便直接伏在地上画。

  叶端瑜丹青了得,叶澄又稍作了些改动,很快叶端瑜记忆中那人便跃然于纸上,栩栩如生。

  何来将画像呈上去。皇帝看了一眼,示意何来将画像收起来:“朕会派人去查。只是,”皇帝看着座下脊背挺直的人,眼睛微微眯起来,“纵然你说的是真的,这件事也很可能只是个巧合。”

  和那清客一起听过戏的人太多了,莫说时间过去那么久,叶端瑜有没有认错人,就算他真的没认错,这又能说明得了什么?弄不好是季呈佑欢喜叶端瑜,想从那清客嘴里打听打听叶大人的喜好呢?

  叶澄苦笑了一声:“臣亦盼着是个巧合。”

  皇帝继续道:“所以朕实在想不明白,你既然与昱王情谊甚笃,不过是这样两桩不起眼的小事,为何会立刻将此次的泄题案和昱王联想在一起。”

  叶澄仅凭借这个,就怀疑昱王涉入泄题案,实在是没什么说服力。他一定还知道些别的什么,才让他有了这样的判断。

  叶澄面色迟疑了一下,艰难开口道:“许是臣小人之心,但臣早前确有所觉,昱王殿下似乎对这桩婚事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