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季玉成紧张地看着他的动作。
然而容璟擦过那块巨石后, 绕着它走了一圈，却没说什么，只是忽然问他：“季先生之前提到过, 高新技术基地那边也出了问题？”
“啊……是这样。”季玉成愣了一下, 随后答道。
“方便说说么。”容璟用手帕轻轻擦去指尖上的灰尘, 垂眸问道。
这倒没什么不能说的。季玉成虽然有些疑惑, 但事关己身, 他还是仔细地回忆了一遍。
高新技术基地因为是之前季家遗留下来的产业转变而成的, 所以园区反倒设在离香市中心比较近的地方。
不过它和现在在建的这个民俗生态旅游园距离也不是很远, 毕竟一开始季玉成就打算将这几个产业连纵起来，打造出一个由季家主导的经济园。
前段时间，民俗生态旅游园开始施工。
季玉成想着高新技术基地那边这几年扩大了不少规模，底下员工也陆陆续续反应过现在公司有些基础设施有些过于老旧, 尤其是办公面积与员工食堂这些, 明显已经不能满足现在的公司发展需求，所以认真考虑之后, 便直接拍板, 趁着现在这边旅游园施工，一起将公司的办公大楼与食堂还有各种公共设施都重新规划了一遍。
——问题就出在高新技术基地新修建的那栋技术大楼上。
“……大楼重新修建好之后，公司技术人员的办公室就搬了过去。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技术人员就发现, 那栋大楼似乎有什么问题, 不少在里面办公的员工精神越来越差, 有几个情况比较严重的去医院一查, 居然查出了癌症。”季玉成皱着眉缓缓说道。
高新技术基地里技术人员的工作量是有些多, 但他们公司一向遵守劳动法, 对于员工的身体健康也很看重, 每半年都会组织一次全身体检。
上一次全公司体检就在两个月前，那几个检查出癌症的公司员工身体检查报告上除了有些贫血其他一切正常，谁也没想到短短两个月内，他们的身体状况会忽然这样一转急下。
也是因为这几个员工忽然查出了癌症，其他本来心里就有些惴惴的技术人员就更加不安了，虽然大部分还在正常地上下班，但少部分人却已经开始着手向公司提出了离职。
为了稳定人心，季玉成亲自去医院给那几位生病的技术人员发了伤病补贴，回去后还专门请了香市的一位大师过来，在大楼内做了一场除晦法事。
一开始似乎确实有些用处，但不到一周，不仅在那栋技术大楼上班的工作人员感觉到身体不适，连带着整个基地内的员工也都隐约感觉到了异样。
传言在基地内越演越烈。
直到季玉成自己身体上也出了问题，身形容貌一下子衰老下去后，基地里的工作人员终于无法忍受。
在季玉成前去京市时，高新技术基地内已经有二十多名员工明确提出了离职，剩下的那些员工也开始寻找借口在家办公。
本来人来人往一片蒸蒸日上的高新技术基地如今只能在宿舍和食堂看见几个人影。整个基地的工作进展几近停摆，好几个项目因为重要员工离职或休假而无法进行。
他之前说的手头上资金链就要断了的话确实不是单纯地跟容璟卖惨，季玉成认真地将高新技术基地那边的情况说了一遍，情绪有些低落。
他低声道：“不瞒容天师您，之前我也也请过几位大师过来看过，但都说我这两边的园区风水没有问题，高新技术基地那边的风水虽然没有旅游园这边那么好，但也绝不至于会让人突发恶疾的地步。”
至于一开始出事的那栋重新修建的技术大楼，季玉成自然也请大师们看过，却也是没看出任何问题。
左右寻思之下，季玉成便将怀疑转到了现在停工的民俗生态旅游园这边。
毕竟从时间上看，所有事情都是在民俗生态旅游园这边开工后发生的。
尤其是……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往园区外走去。一个穿着奇异的民族服饰的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此时见到走在最前面的季玉成的身影，目光冷冷地盯着他：“妄动祖脉，你们会遭到报应的……”
她的嗓音又干又哑，语气阴恻恻的发沉，听得人毛骨悚然。
季玉成眉头狠皱了下，转头见到佝偻着腰身颤颤巍巍的老太太，又强忍住了怒气：“杨婆婆，你怎么又来这边了？”
杨婆婆来这边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从施工开始，杨婆婆就来过这边两三次，每次嘴里都念叨着刚刚那句话，咬字语气阴森森的，听得人心里发毛。
只是她看起来也七老八十了，整个人佝偻成小小的一团，季玉成也不好跟这样的老人计较，查过她家里只是普普通通的苗族村民之后，便也只能叫保安将她好生送了回去。
他这次也是这么打算的，只是还没等他叫保安过来，刚刚一直走在他身边的容璟就忽然一动，走过去，俯身慢慢问道：“谁和你说过这里埋着祖脉的？”
他语气仍是淡淡，声音听起来如高山新雪。杨婆婆浑浊的眼珠定定地看着他，像是察觉到什么危险一样，抿紧了嘴巴不说话。
容璟平静地和她对视着，指尖一动，一只正爬到他脚上的米粒般大小的虫子就忽然停住了动作，直挺挺地掉了下去。
杨婆婆脸色微变，嘶哑着喉咙问道：“你是谁？”
容璟微微垂了垂眸，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杨婆婆说道：“是山神……山神发怒了。”
她看向季玉成，眼神复杂：“他破坏了祖脉，破坏了南鸣寨的风水，山神要惩罚他。”
季玉成脸色铁青。
容璟的情绪却仍是平静，他伸手将杨婆婆戴歪了的帽子轻轻扶了一下，顺手拂去她身上沾染上的晦气：“所以，季先生身上的蛊虫，也是你下的，对吗？”
蕴含着灵气的修长手掌白皙而流畅，轻轻地搭在她松垮的肩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危险感。
杨婆婆身体陡然一僵。
季玉成也瞪大了眼睛，他之前分明查过的，杨婆婆以前是香市人，四十六年前嫁来的南鸣村，一直安分守己，从没露出过一点儿会蛊的迹象，所以他在一开始怀疑了一下对方后，就没再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了。
现在容璟这么一句话出来，季玉成想到自己变成现在这副样子都是因为身体里不知道藏着多少只虫子，顿时毛骨悚然：“杨婆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季玉成声音忽然一窒，杨婆婆刚刚那句阴森森的诅咒浮现在脑海里。
可是，他决定要在南鸣村这边搭建旅游园的时候，从没有人告诉过他这个村里还有祖脉这种东西啊？
他甚至连这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就莫名其妙地要被人用命来惩罚？
杨婆婆抿紧嘴巴，“这是山神的旨意。”
季玉成怒极反笑，转头看向容璟。
“南鸣村的祖脉不在这里。”容璟垂眸，淡淡地看着她道。
杨婆婆捏着拐杖，半点不信。
容璟见状，轻轻抬手，随意地在她额上一碰。
他的动作极快，杨婆婆心中一惊，却因为身体老迈而无法躲开，只能任由那一点儿微凉的气息落到她的眉心上，随后没入到两眼之中。
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杨婆婆抬起头，只看见一片淡淡的青绿之气杂糅着一点儿灰黑的颜色，盘旋在整座旅游园间。
青绿色的是四周树林与那条绕门而过的溪水传出的生机气息，而灰黑的颜色，却是从园内不知道什么地方弥漫而出的淡淡阴气。
杨婆婆会用蛊术，勉强也算是个玄门中人，自然也分得清这些气息所代表的的东西。
这里没有祖脉。
……她被山神骗了。
杨婆婆呆在了原地，容璟抬手在她眼前又一抹，便将那缕灵气收了回来。
“是我下的。”许久，杨婆婆嘶哑着说道。她似乎一瞬间老了十岁，不知道是因为所谓的山神的欺骗，还是因为后悔当初对季玉成下蛊。
季玉成其实可以算是个好人。旅游园刚开始规划的时候，方案里是有用到她家的地的。因为她家家境比较一般，季玉成还特地多给了一些。
季玉成咬紧牙关。
半个月以来的担惊受怕，居然只是因为一个并不存在的破坏祖脉的理由？！
然而对方到底是老人，季玉成控制着自己心底的怒气，看向容璟：“容天师，不知道您有什么办法了吗？”
容璟既然能看出他身上中了蛊，还知道这蛊是杨婆婆下的，那是不是说明，他很有可能也知道怎么解开他身上的蛊呢？
“现在还不行。”容璟垂眸道。
季玉成神色急切：“为什么？”
“因为你身上还有别的东西。”容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在出发香市之前，容璟其实为季玉成卜过一卦。
季玉成的命格与季婉的差不多，都是普通人里极好的命格，按理来说，他其实不该遇上这种事，即便遇上了，也应该很快就能解决才对。
但在容璟当时推演出来的卦象中，季玉成的命格俨然已经变化了许多，本该年至八十九的寿命缩短到了短短的四十八，圆满和润的夫妻宫也隐约有所晦暗，而代表着金钱事业的财帛宫事业宫更是煞星陷落，变得凶险万分。
而这样的命格反映到面相上，季玉成的五官没多大变化，但却已显出了一副苦相。
季玉成一愣：“……我身上还有别的东西？”
容璟：“嗯。”
季玉成忽然想起刚刚容璟在园区里面问的那几句，下意识道：“和高新科技基地那边有关？”
容璟看了他一眼，仍是道：“或许。”
季玉成沉默了。
杨婆婆却忽然喃喃道：“难怪……”
杨婆婆在蛊术上其实也不算十分精通。
她一出生就被父母抛弃，从小在一个蛊婆身边长大。蛊婆脾气有些别扭，但对她很好，只是本事不高，兜兜转转也只是教了她一些普通的蛊术，并且叮嘱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许使用蛊术害人。
杨婆婆将这句话听进了心里，嫁来南鸣村几十年里，她都没有动用过蛊婆教给她的蛊术——
只除了半个月前，山神通过蛊虫告诉她，有人破坏了南鸣村地下的祖脉，要夺走整个南鸣村的气数来壮大自身。
对于蛊师而言，蛊虫是他们最忠诚的朋友，杨婆婆从没想过会有什么人能瞒过她的蛊虫，假冒山神传达消息。
于是杨婆婆第一次动用了她的蛊术，在季玉成身上放了蛊婆给她留下的最狠辣的绝命蛊。
这种蛊小若牛毛，却异常贪吃，能将人的寿命、血肉、乃至魂魄都吞吃得一干二净。
杨婆婆前几次来，第一次是向季玉成放蛊，后面这几次却是奇怪，季玉成为什么还继续活着？
她能感觉到季玉成身体里蛊虫传来的一些模糊的情绪，现在听容璟这么一说，她便知道，是有什么东西在和蛊虫在季玉成身体里僵持着，所以蛊虫才无法完全将季玉成吞吃殆尽。
但想清楚之后，杨婆婆心里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如何，她睁大了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向容璟，却是喃喃自问：“可是山神为什么要骗我呢……”
容璟没有回答她。
其实杨婆婆自己心里也明白，那个所谓的山神……很有可能是假的，只是想借她的手，除掉季玉成罢了。
季玉成也很快想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过，既然杨婆婆下手与所谓的山精鬼怪无关，还牵涉到他最新的这个未建成的旅游园，那背后人的心思不言而喻。
如果季玉成在着手建设这个旅游园的时候忽然暴毙，传出的传言也是说他冒犯了本地的山神的话，季家本家那边自然不会再接着动工，很有可能是将整个项目都封存起来。
——如果是这样，那么背后的人只要稍微花些心思，打通一点门路，那就能以一个极小的代价，将整个旅游园收入囊中。
到时候，他再给杨婆婆的蛊虫传递一些有利于他自己的消息——或者更狠毒一些，将杨婆婆悄无声息地解决掉，那所谓的触犯山神的传言自然会逐渐消失。
而他季玉成，只是个身体不好所以才忽然猝死的倒霉鬼罢了。
这样一想，他身上的另一个东西倒是还帮他把命续了一下？
容璟的眼眸仍是那般清淡的模样，他听见季玉成喃喃出声的疑问，难得地，给了个肯定的回答：“嗯。”
季玉成：“……”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即便两样东西僵持着，季玉成身上所损耗的精魂也不在少数。
容璟垂眸看了看季玉成身上仅存的生机，微微蹙了蹙眉。
如果他的猜测没错的话，那个高新科技基地里藏着的东西……
低头拿出手机，容璟点开微信，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消息发了出去。
季玉成这会儿也没心思搭理杨婆婆了，他甚至有点儿想直接报警将对方送进去，只是在听容璟说最后还需要她帮忙解蛊后，还是将怒气压了下去。
杨婆婆也没多说什么，她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季玉成和容璟离开的背影。
在上车前，容璟忽然想起了什么，又下车过去，平静道：“里面的蛊，解了吧。”
容璟之前摸到的那块祭石上残留着的淡淡阴气不是别的，正是蛊虫经过后留下的痕迹。
杨婆婆：“……我知道了。”
她撑着拐杖往里走，保安本来想拦，但容璟朝他们摇了摇头，他们便不敢轻举妄动。
季玉成也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心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很快，容璟就回到了车上。季玉成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恭谨道：“容天师，我们现在过去高新科技基地那边吗？”
手机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容璟垂眸看着手机，轻轻“嗯”了一声。
季玉成得到准话，心中安定不少，开口跟司机提了一句。
车子缓缓往高新科技基地驶去。
作为季玉成起家的资本，高新科技基地比起先前的民俗生态旅游园面积要大得多，设计风格也更为锋锐先进，带着浓厚的现代气息。
只是因为最近基地里的员工身体频频出现问题，季玉成也不好逼着员工们来上班，所以整个基地里人影稀少，十分萧条。
车子很快季开进了基地里，容璟直接让司机把车开过之前重新施工过的几个地方，最后停在了几乎已经完全空置了下来的那栋技术大楼前。
重新修建过的大楼外观十分漂亮，容璟抬眸看了一眼，便第一个走了进去。
季玉成心里有点犹豫，但还是跟了上去。
香市如今明明还是二十多度的天气，但他们穿着衬衫，外面又套了件外套，走进去后还是感觉到了一阵莫名的凉意、
尤其是上到二楼楼道口的时候，微凉的风从走廊的窗口中扫来，隐约间带着一种粘稠的湿润的感觉。
容璟眸色微动。
那阵掠夺生机的波动微小得寻常人难以觉察，但放到容璟眼中，却是犹如暗夜中的明月般显眼。
他轻轻闭上眼睛，也没有动用周天卦，只凭着敏锐的神识，很快就确定了那阵波动传来的源头。
他睁开眼睛，没乘电梯，而是顺着楼梯，往上走去。
季玉成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此时也知道他大概是发现了什么，连忙跟上。
一共爬了三层，容璟的脚步最后停在了五楼最中间的一个隔间前。
季玉成看了一眼：“这是重新装修的时候隔出来的茶水间，之前不少员工说以前的供水系统老化不好用，所以重新修建的时候就多加了这个。”
容璟一边听着，一边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东西的摆放出乎意料地有些凌乱。但乍眼看去，却也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季玉成刚想问上一句，就见容璟直直地往里走去，然后停在了那台新装的直饮饮水机前。
即便楼里已经没有员工在这里办公了，但直饮饮水机的系统仍在工作着。容璟拿了个杯子打了半杯水，低头闻了一下，果然闻到了一丝丝熟悉的阴气的味道。
季玉成：“是这个饮水机有什么问题吗？需不需要我叫人过来搬开看一下？”
季玉成这样说着，手上却已赶紧联系了人。
容璟一个“不用”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沉默了一瞬，外面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
季玉成有些疑惑他叫的人居然来得这么快吗，结果开门一看，却是一群看起来有些陌生的男人。
……说是陌生也不对，走在最前面那个季玉成还是认识的。
“谢先生？”
谢玄轻朝他轻轻点点头，随即便抬眸，目光落在轻靠在饮水机旁边的容璟身上。
“容大师！”还没等他开口，落后在他后面一步的周松云便开口喊了一声，“又见面了。”
容璟的目光从谢玄轻移到他的身上：“周队长。”
周松云见到容璟也有些激动。上次西北江大桥的事，容璟最后的那句话给他们点明了不少调查方向，这回他出现在这里，也是追查到这边基地的员工身体情况出现大规模地下滑，准备调查后上传到给上级派天师过来解决。
只是他刚到香市不久，谢玄轻就忽然联系上了他，随后便将他们一行人带到了这里。
在见到容璟的那一刻，周松云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沉重——既然容璟会出现在那里，那这个基地的员工身体情况下滑就不是巧合，很有可能，这里又有人设了个换命阵。
但沉重之余，周松云也是松了口气。既然容璟出手了，那这个换命阵就不必再拖延着等上级派大师过来了。
——事实也果然如此。
容璟看了他们一群人几眼，随后从口袋里拿了几张符出来，交到周松云手上，然后让他们将饮水机整个撬开。
明润的黄符刚一入手便传来一阵柔和温热的气息，周松云心中微震，面上却毫不改色，招呼了几个下属过来，就将那个饮水机强硬地拆开。
“嗡——”似乎是触及到了什么地方，一股浓郁的阴煞之气陡然爆发了出来，周松云等人有着容璟提前给的符箓作为抵挡，却是一点儿也没被伤及。
季玉成看不到阴气的存在，却能感觉到空气中似乎多了什么阴冷黏腻的东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刚想躲开，就见容璟手中拿着一支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来的玉色毛笔，在空中飞快地画了几道奇异的纹路。
细碎的金光璀璨而温柔，轻轻拂过季玉成的眼前，将张狂肆虐的阴气彻底碾碎吞噬。
一枚鲜红的聚命牌落到地上，容璟俯身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