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天亮了。
秦鹤归动了动手指,骨节咯咯作响,好像关节已经生锈,浑身已经僵硬的如陈年腊肉。
脑子还是很混乱。
他慢慢站起身,却像是邯郸学步,走起路来极为怪异,恐怕连刚学会走路的幼儿都比他体面。想到这里,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自嘲的轻笑起来。
囚禁的太久,一直没走路,加上骨关节被断过,竟然连走路都不太会了。
到底是被关成了个废人。
铁链足够长,允许他在房间里自由活动。秦鹤归扶着墙壁慢吞吞的走了几步,心底的悲凉越来越深,一股冷意从脊梁骨慢慢渗透全身。忽然听见门外有动静,以为是柳荒年,害怕被他看见自己的狼狈样,几乎是慌不择路的扑回床上。
迅速拉好被褥,遮住双腿,佯装睡觉的模样。
来者却不是柳荒年。
是一个魔族丫鬟,手里提着食盒,小心翼翼的推开门,露出一双灵动的大眼睛。
“啊……公子,魔尊叫奴婢给您送饭。”小丫鬟有些紧张,她面对的可是全后宫唯一一个得宠的妃子,虽说是个男的。
不是柳荒年啊……
秦鹤归心底有点失落,百无聊赖的看她一眼,因为对象不是柳荒年,说话也冷淡许多:“他人呢?不想见我?”
小丫鬟啊了一声,结结巴巴道:“魔尊……魔尊他在忙。”
“他在忙什么?”
“公子,请您不要为难奴婢,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小丫鬟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哀求道:“魔尊向来不允许我们谈论关于他的事情,也不允许我们透露他的行踪,您若是好奇,大可直接问魔尊。凭魔尊对您的宠爱,定然会告诉您的!”
秦鹤归苦笑两声:“宠爱吗……呵呵,我倒是没想到有一天这个词会用到我和他之间。”
他目光虚幻的转向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乌黑的长发披散开,落在肩上,湿润的嘴唇,微扬的眉梢。肌肤冷白似雪,侧脸轮廓干净利落,鼻梁高挺。
眼尾上挑,形成一个薄情寡义的弧度,长翘的睫羽落下一层深浅不明的阴影,眸子像是藏着一泊湖,淀着不动声色的冷漠。表情痴痴傻傻的,抱着那床白色的被褥,很是孤独寂寞的样子。
一种触目惊心的美。
难怪魔尊会宠幸他。
男色当前,小丫鬟一时间竟然看呆了。
“你能告诉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秦鹤归轻声道:“他平时在做什么,是怎么样当上魔尊的。”
他声音过于单薄飘渺,孤寂的好像被抛弃的大狗,守在落日余晖中等一不归人。小丫鬟情不自禁的答道:“魔尊平日里都在处理事务,他是打败了前一任魔尊才当上魔尊的。”
“他身边有没有信任的人?”
“魔尊防范心极重,而且……而且魔族的长老们并不认可他,认为魔尊名过其实,所以一直对魔尊有很大的意见。”小丫鬟磕磕巴巴道:“他好像没有信任的人,而且也不会和别人接触,魔宫妃子三百余人,他一个也没碰过。”
她的话多多少少有安慰自己的意思,秦鹤归也没想到自己还会有被人可怜的一天,无奈的对小丫鬟绽开一个笑容:“谢谢。”
小丫鬟浑身一颤,端着食盒,低声下气道:“公子,请用膳。”
但是秦鹤归一点胃口都没有,他觉得动一下都好累,只想一直沉溺在睡梦中,不愿醒来。
秦鹤归闷闷开口道:“放下吧。”
小丫鬟却有些急了:“魔尊说过,要看着您吃完才能离开!”
“……”
秦鹤归接过食盒,如同嚼蜡般喝了几口清粥,突然感觉体内一阵排山倒海的恶心,胃在抽筋,肠子在打结,翻涌着的疼痛使他紧紧捏着被褥,咬紧牙关才没有呻吟出声。
小丫鬟吓得半死,着急的要去扶他,却想起魔尊吩咐过,任何人不准碰他,悻悻然的收回手,“公子,您怎么样了?有没有事?”
秦鹤归几欲呕吐,眼前直冒金星,强撑着摇摇头,颤声道:“没什么……别告诉他。”
“可是您……”
“别告诉他。”
秦鹤归不容置疑的重复一遍,带着几分威胁:“如果他知道了,肯定会杀了你。”
“奴婢……奴婢……”小丫鬟傻呆呆的看着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办。
“你放下吧,我饿了就会吃的。”秦鹤归也不想刁难她,柔声道:“我累了,想歇息。”
他看起来好虚弱,好像下一秒就破碎在空中,化为一缕青烟,被冷风轻飘飘的带走。
过了一会儿,小丫鬟叹了口气,轻轻的关上门,房间内又寂静下来。
秦鹤归冷汗淋漓,单薄的里衣已经被打湿,紧紧贴着腰线,隐约可见纤细的腰胯。他稍微一动,玄铁链就哗啦作响,沉重的压着身上,很难受。
一双大手抚上他的额头。
可怕的压迫感压得秦鹤归喘不过气,也没有力气去看那人是谁,只是闻到一抹熟悉的花香,便迅速安心下来。
从柳荒年的角度看过去,秦鹤归眼尾微红,骨节分明的手死死攥着床单,皱褶或深或浅,像是被狠狠欺负了一场,红唇微张,细细的喘着气。
发丝散落在雪白的床单上,下塌的腰柔软的勾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侧着身子,双眸紧闭。玄铁链锁在他雪白的脚踝上,有种意外的勾引。
柳荒年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至极,不免蹙起眉,把人抱入怀中,给他渡灵气过去。
“柳荒年……”
沙哑的嗓音响起。
“恩?”
“我好累……”
“睡吧。我在。”
秦鹤归迷迷糊糊的问他:“我是不是快死了……”
柳荒年心顿时一紧,最听不得他说这种话,严厉道:“胡说八道。”
“哦。”
这人懒洋洋的应了个字,又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现,柳荒年深吸一口气,去探他的脉搏,却发现脉象虚弱的像是不存在般,必须要静下心才能感受微弱的跳动。
这是将死之人的脉象。
柳荒年想过要报复秦鹤归,可从来没想过要他死,再联想这几日他病怏怏的状态,便明白这人真的快要死掉了。
这个人在审判界,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秦鹤归……”
柳荒年控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秦鹤归。”
“秦鹤归。”
“你醒过来。”
“不要睡了。”
怀里人没有反应。
依稀间想起了在万象巨阵中,秦鹤归奋不顾身的替他挡下致命一击,最后在怀里咽气的模样。那时候柳荒年也是像这般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越到最后,越是绝望。
他眼睛闭上了。
就好像再也醒不过来了。
一种快要彻底失去秦鹤归的恐惧感包围了柳荒年,连连唤了几声都不得回应,顿时歇斯底里的吼道:“来人!马上叫大夫过来!”
魔宫瞬间乱成一团,闹得人仰马翻,不得安宁。一个享有盛名的大夫提着药箱急匆匆的赶过来,只见魔尊死死抱着一个清秀的男子,神情恍惚悲凉。
无数的丫鬟跪在地上,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
大夫探过脉象后,谨慎道:“魔尊,此人脉象极虚,而且有极其严重的内伤,如果好生调养,兴许还能活个四五年。”
四五年?
魔的一生那么长,四五年不过是眨眼之间,而这四五年,就是秦鹤归剩下的全部时间。
柳荒年怔怔道:“若是他不肯好好吃饭,会怎么样?”
大夫擦了把冷汗,跪在地上,哀声道:“魔尊!这人已经无药可救了!若是不肯好好调养,那么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好像晴空霹雳。
柳荒年不可置信的摇头道:“怎么可能!”
人的一生有长有短,只是柳荒年怎么也想不到,或许就在下一刻,世界上就没有秦鹤归这个人了。
大夫颤声道:“这人早已病入膏肓,草民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柳荒年拍案而起,声音似是从齿缝间蹦出来,字字泣血:“无能为力?倘若治不好他,你们全部给他陪葬!”
周围齐刷刷跪倒一片。
大夫心里叫苦不迭,拱手道:“魔尊,要想救他,除非找到还魂丹,否则就算是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啊!”
“还魂丹?”
大夫道:“还魂丹乃是末法时期玉面将军炼制的疗伤圣品,据说共有十枚,有着药到病除的神奇功效。只不过,这丹药早已经不知去向,草民活了大半辈子也没有见过。”
柳荒年强硬的压下怒火,抱紧了秦鹤归的腰身,生怕他从指缝间溜走了。
“他平时需要注意什么?”
大夫心都提到嗓子口,一个不小心就是杀头的下场,颤颤巍巍道:“平日里最好每日巩固经脉,按时服药,一日三餐皆清淡。”
“柳荒年……你好吵。”
秦鹤归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眼睛,抬眼看着他冷冽的面容,忍不住笑道:“我就睡个觉,你那么害怕干什么。”
他的声音如同猫叫,很轻,很弱,必须侧耳去听才听得见。
“不睡了?”
秦鹤归自然而然的把头枕在他颈窝处,“你太吵了。”
他就算这般放肆,柳荒年也紧紧抿着唇,一字一句、一字一顿道:“你的命是我的,我没准你死,你就没有死的资格。”
“是啊,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秦鹤归倒也知道了自己无药可救了,且不说秋日霜,光是那些深入骨的刀伤都足以要他的命。
柳荒年这个人还是不懂得掩饰情绪,眼底的悲伤那么明显,明明他们两个已经回不去了。
要开心。
要微笑。
要毫不在乎的继续疯继续闹。
这样在柳荒年的往后余生,在没有他的漫长岁月里,每当柳荒年想起他的时候,他才都是眉眼弯弯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