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最手里拿着个对讲机, 说的话其他教官都能听到,里头传来一阵放肆的笑声。

  “98还剩几个分儿?今天让他滚蛋。”周最对着对讲机说完话,轻佻地对沟里的小哥俩勾了勾手指。

  裴寂和徐承志对视一眼,裴寂慢慢把双手放到壕沟上, 忽然从地上抓了把土往前一扬, 周最侧身一闪。

  说时迟那时快, 裴寂踩着徐承志的膝盖往上一蹬先上了地面,周最还保持着蹲地的姿势, 感到眼前劲风裹着雨线袭来, 他抬起双臂一挡,手上的对讲机被裴寂踢飞了出去。

  裴寂只觉自己瞬间踢中一块石头, 脚踝都麻了,他用力甩甩脚腕, 摆开一个格斗的架势。

  周最站起身,拇指蹭了下鼻子,锋利的眉梢高高挑起,满目兴味之色。

  同一时间徐承志也从沟里跃了上来,裴寂喊道:“小橙子,咱们干他!”

  “好!”

  徐承志毫不犹豫地攻向周最, 挥拳直击周最鼻梁, 周最一个反擒拿手勾住徐承志的手腕, 反锁向他的咽喉,眼看徐承志避无可避,裴寂大叫一声冲上来一拳重击在周最后肩,周最向后飞起一脚,把裴寂踹飞出去三米远。

  裴寂一下子摔趴进泥潭里,全身的骨头架子像是顷刻间被打散喀啦啦得响, 连水带泥灌了满满一嘴,“噗噗”往外吐。

  徐承志趁机从周最手下脱出控制,俩□□来交往,眨眼间交换了数个攻防,徐承志被一脚踢翻的同时也打中了周最面门,这一拳力道又沉又狠,周最往后连退了几步,竟也显出了两分狼狈。

  裴寂高兴坏了:“小橙子!打得漂亮!”

  徐承志问他:“你怎么样?”

  “好着呢!”裴寂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胸口,明明疼得要死,偏要嘴硬,“他就是个软脚虾,呸!”

  裴寂跑到徐承志那边和徐承志站在一起,叫道:“最傻逼的最,想让我滚蛋,你做梦!”

  周最笑了起来,扔掉头上的帽子,如果不是雨下得太大,裴寂就能看出周最此刻投向他们的眼神,已经没有了那种招猫逗狗似的戏谑。

  瓢泼大雨里,三道绿色的身影缠斗在一起。

  其他人围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一场近乎凶狠的实战肉搏。

  那会已经超过半小时,老兵们没上来阻止,新学员们更是亢奋得打了鸡血:

  “97、98加油!”

  “打他个周变态!”

  周最虽然没有用对付敌人的杀招去对付两个小孩儿,但他也没放太多水,拳拳到肉都是实的,好几次众人都觉得那哥俩尤其是相对弱些的裴寂都被周最摔地上该站不起来了,他俩却还能一次次爬起来又冲上去跟周最打。

  终于,一声重重的闷响,周最将徐承志锁死背摔在地,裴寂嗷嗷叫着从后面用手臂箍住周最的脖子,一口咬他动脉上。

  周最一个惊骇:“我操,这怎么还上嘴了呢?”

  围观的人哈哈大笑。

  “好了行了,胜负已分。”于冰和管辰一左一右上来拉人。

  裴寂呼呼喘着气,他跟徐承志都已是鼻青眼肿,被教官架着才能勉强站直,他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周最捂着脖子朝他走过来,裴寂是真恨周最,咬了他一脖子血。

  裴寂戒惕地看着周最,他晓得以周最这鸟人的脾气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周最在裴寂面前站了片刻,忽然一抬手拍他脑门,咧嘴直笑:“小狗崽子,牙口还怪利索。”

  裴寂眼睛瞪得溜圆。

  雨势一刻不停,像噼里啪啦的鼓点打在训练场的土地上。

  管辰汇报了“老鹰抓小鸡”的结果,只有四个人躲过半小时了没被抓着,其中两个就是裴寂和徐承志。

  “在这个游戏里,只有97和98号,对教官进行了反抗。”

  周最脖子上贴了个防水的创口贴,然而这似乎并没怎么损害他的威严,他的吼声穿过密密的雨幕,还是像雷鸣一样震撼所有人的耳膜:“其他人从一开始就都忽略了,你们是‘小鸡’,面对的是要吃掉你们的‘老鹰’,‘小鸡’和‘老鹰’天生就是敌人!”

  “在这一点上,你们都要向98号学习。”

  裴寂冷不丁被周最点名,一脸懵逼。

  周最的表情却很严肃:“军人,要有血性!在面对敌人的时候要勇于出击而不是一直被动防守,我们要主动找到自己的战场,只要敌人胆敢来犯,就要拼尽全力跟他们战斗!”

  “哪怕敌强我弱,也要勇往直前,狼牙的战斗精神就是不怕疼不怕死,这不是让我们去做亡命徒,而是在敌人的挑衅之下敢于亮剑、敢于玩命。只要敌人敢先出手,我们就要狠狠给予还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使用任何手段,要像98号那样,拳头打不过就用脚踹,腿踢不过就用指甲抓,甚至用牙咬,往死里揍他娘的!”

  ……

  作训场上传来一阵阵激荡的喝喊声,和大雨遥相呼应。

  学员两人一组在雨中格斗,周最刚发表过一场激情四溢的讲话,每个人正是热血冲头的时候,打得热火朝天虎虎生威。

  裴寂跟隋远征一组,隋远征可记得他咬周最一脖子血的凶悍样儿,有点怵他:“你别咬我啊。”

  裴寂掰着手指头活动手腕:“那你给我投降!”

  隋远征冷哼:“做梦!”

  俩人各自大叫一声后就朝着对方冲过去,眨眼扭到一处,你一拳我一脚,都是动真格的,打得对方嗷嗷叫唤,打着打着俩人抱一起往地上滚,下的都是狠手。

  “亏我每天给你带鸡腿吃!”隋远征眼睛挨了裴寂一拳后拧住裴寂的手腕,“你这小没良心的!”

  “输了我就要出局了,我不出局!”裴寂坐到隋远征肚子上,俩手掐住隋远征的脖子。

  隋远征直翻白眼,气差点喘不上来:“你、你还想不想……咳咳……吃鸡腿了……”

  裴寂使出吃奶的劲锁着隋远征:“我管不上鸡腿啦……”

  四周忽然诡异的安静。

  裴寂一抬头,就见身边的战友们都停了动作,朝他挤眉弄眼,他纳闷地瞅了一圈,最后和眯缝眼的周最对上了视线。

  徐承志有点恨铁不成钢:“你俩是不是虎啊!”

  周最摸着下巴:“我说你最近吃饭食量跟小猫儿似的肚子还不饿呢,合着有人给你开小灶啊。”

  “都长能耐了是吧?显摆你们长了八只手,都挺厉害呗?既然这么相亲相爱,管辰,通知炊事班,明儿开始一天三顿就做芹菜和肥肉,让他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周边顿起一片哀嚎。

  众人在大雨里进行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格斗,雨水和汗水里里外外把人浸了个通透,风一吹,瑟瑟发抖。

  “下一个科目,全体都有——”

  教官故意拖长的声音里带着笑:“各自回宿舍取换洗衣物,目标澡堂,一小时后集合!”

  “哗!”学员们踩着雨点向宿舍狂奔而去。

  澡堂子里热气蒸腾,哗啦啦的水流直往下淌,洗澡的人比水龙头多,只能两到三人共用一个,先前在格斗场上打得眼睛血红的一帮人又亲亲热热地挤在同一个水龙头下,这个给那个搓背,那个找这个借肥皂。

  裴寂正弯腰拱在那里洗头,不知谁在后面“啪”地打了下他的屁股。

  “谁啊?谁打我?”裴寂猛地转身,眼睛被洗发水迷得睁不开,叫道,“小橙子,有人打我!”

  徐承志跟他在同个莲蓬头下,看到是谁动的手,拿毛巾冲那家伙甩了过去。

  那人哈哈笑:“小朋友没断奶,成天就喊你奶爹护你!”

  “小朋友”一开始是周最叫的,因为裴寂年纪最小,慢慢的大家就都这么叫他。

  至于徐承志的“奶爹”外号,纯粹是护裴寂护多了,大伙揶揄他俩呢。

  “把97也给我按住,今天看谁能护他!”隋远征往那一指,就有两个人从后面卡住徐承志,隋远征和石林一左一右拉住裴寂胳膊,又有俩人扯着裴寂的腿把他抬了起来。

  兄弟们怨念可重呢。

  “我的鸡腿。”

  “我的排骨。”

  “我的香蕉苹果哈密瓜。”

  “一二三——走!”

  裴寂就那么闭着眼睛被人抬着抛上了半空:“啊啊啊!小橙子救我啊!!!”

  ……

  虽然累,虽然苦,但裴寂不得不承认,在狼牙的日子其实很快乐,他是真的真的,不想离开。

  队友还在不断的被淘汰,明明每个人训练的时候都恨得咬牙切齿,嘴里叫嚣着老子不干了,恨不得夜里给教官套个麻袋痛扁一顿,走的时候却依依不舍,甚至有人还痛哭流泪。

  裴寂终于知道军队为什么是一个大熔炉,这个熔炉就是把无数个独|立个性的人打散血骨,然后血与血、骨与骨重新相熔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那些朝夕不离的相处,那些相携走过的血与汗铸就的路,那些同进同退同福同祸,那些苦中作乐那些守望相助,那些和战友在一起的日子——

  令他终身不忘。

  选训的第一个阶段结束后狼牙只留下了11个人,裴寂也被淘汰了。

  尽管在徐承志的拖拽下他努力跟上了全部的体能训练,但裴寂在其他方面的能力还是跟别人差距太大,他也直到这时候才知道一个合格的特种兵需要的不仅是过人的身体素质。

  裴寂是在一场速记训练中被淘汰的,他随机抽到了一组武器参数,要求他在一分钟内背下来,可是一分钟的时间他连看都没能把那些内容看完,在那之前他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比他更优秀的战友,他明白到这就是狼牙的选拔机制,狼牙只留顶顶好的兵,于是他相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不过相较其他淘汰者裴寂还是有了点小小特权,他没有被强制离开,他可以留到开学再走。

  徐承志的分数是初选中最高的,教官组给他的评价很一致,他是天生的特种军人,无论军事技能还是心理素质,他的水平都保持着可怕的稳定,狼牙的大队长都亲自找他谈过话,大队已经在考虑破格留下他,也让他自己考虑考虑。

  “那你不回去上军校啦?”裴寂眨巴着眼睛问。

  徐承志沉默了。

  裴寂有些不高兴,他是跟着徐承志来的狼牙,一直以为他们还会一起回去。

  可是如果徐承志真的能够留在狼牙,毫无疑问会得到很大的重视和栽培,徐承志在最好的年纪里立下军功再回去军校镀金,将会是另一条辉煌灿烂的仕途之路。

  裴寂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不能让徐承志放弃狼牙,但想到以后他们可能就此天各一方了,裴寂心里就很不乐意。

  “以后咱们就不能在一个学校了,也不在同一个部队,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再见到了。”裴寂闷声说。

  以后谁陪他打篮球,谁给他做疙瘩汤呢。

  徐承志一直低着头,也不说话,他其实一直是个话不多的人,偶尔长篇大论的也只是为了教裴寂点什么,他不说话的时候旁人也总猜不透他的心思。

  裴寂扁了扁嘴:“那咋整啊?”

  徐承志喉结动了动,眼睛还是没抬:“不咋整。”

  裴寂一口气噎住,忽然用力在徐承志背后猛捶了一拳,隔着衣服捶出了沉沉的一声闷响。

  虽然他能理解徐承志想要留在狼牙的心情,但裴寂依然觉得很不舒服,跟徐承志分开让他觉得失落,更让他不舒服的是,似乎只有他自己会因为这样的分开而觉得难过。

  那天后裴寂就不大跟徐承志说话了。

  最后入选的11人作为实习兵搬进了狼牙正规的宿舍楼里,房间宽敞洁净,有单独的卫生间,每个屋只住4个人,徐承志和隋远征还有石林分在一个宿舍,裴寂暂时也住他们屋。

  裴寂仍然被允许参加部分训练,比如擒拿格斗,登山越野,徒手攀援等,完不成指标一样会受惩罚。

  但一些具有保密性质的课程他就被排除在外,像是一些高精武器的操作使用,主要军事国的作战手势与地图描绘,车、船甚至飞机的驾驶与维修理论等等。

  那些课程进行的时候裴寂只能独自待在训练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体能训练,或者待在宿舍里,四周悄无声息,久远的孤独感又包围过来,让他意识到自己留在狼牙,也不过是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之人。

  继续待着也没意思,裴寂打好包裹,准备跟战友们道别后就回家去,谁知一连几天徐承志他们都是被抬回来的,他们经受了一系列的抗击打训练、擀面杖粗的棍子打在人身上,打到棍子断掉。

  更别说那些小黑屋训练、疼痛耐受力训练、药物抵抗训练……一项比一项表态,每个人都伤痕累累,精神和肉|体被折磨得痛苦不堪,裴寂想要道别的话就一直没能说出口。

  “哎,我说你们,图个啥呢?”终于有一天裴寂忍不住问他们,“狼牙有什么好的,你们干嘛都要待着呢?”

  那会他们屋里人挺多,左右宿舍的都聚在这里,互相赤着上身给对方抹药,每个人身上都跟调色盘一样布满五颜六色,一个个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七嘴八舌地回答裴寂的问题。

  “狼牙是最牛的部队,有最好的枪!”

  “能留在这里,我们就是最好的兵!”

  “我从小就想当特种兵,多酷多帅啊!”

  裴寂没听到徐承志说话,催他:“小橙子,你呢?”

  徐承志一开始还是没说话,被他连催了好几声才抬头看他一眼,低声说:“子承父志,保家卫国。”

  子承父志,保家卫国。

  裴寂坐在上铺晃着两只脚丫子,难得不言不语,异样的沉默,胸腔里沉甸甸的,忽然就装进了心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