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第二次进到徐承志的房间,才发现徐承志的房间真干净。

  所有家具和地板上都一尘不染,蓝白色的床单被抚平得没有一丝褶皱,同色的被子被叠成四四方方的豆腐块,跟他自己那个窝儿简直天壤之别。

  裴寂叉着腰在人房里溜达一圈,最后下了俩字结论:“贤惠。”

  徐承志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愣了一愣:“怎么来我屋了?”

  那会裴寂正大喇喇、懒洋洋地躺徐承志床上呢:“你屋里藏了金子,不能来啊。”

  徐承志发茬上还滴着水,他站在床边,微微弯腰看着裴寂:“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何指教?”

  裴寂咧嘴笑了,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往徐承志身上扑:“小橙子,你来宁城这么久还没出去玩过吧?走,今天我带你好好去看看这个花花世界!”

  徐承志被裴寂扑得差点栽到床上,他用手肘抵住床铺稳住身形,裴寂放大的脸蛋儿堪堪近在他眼前,冲他笑得太阳花似的灿烂。

  ……

  宁城的夏夜华灯初上,车如流水马如龙。

  裴寂养了好一阵脚伤,今天总算彻底解放,满街撒欢蹦跶。

  起初徐承志没觉出不对劲,裴寂带他吃了城市里有名的鸭血粉丝,脆皮火烧,牛肉锅贴,如意回卤干,俩人还灭了一只整鸭。

  饶是他们饭量都跟小牛似的,到后头也吃撑了。

  可裴寂还是源源不绝地往徐承志手里塞东西。

  什么梅花糕海棠糕,豆腐涝和葱油饼,在小推车上爆炒的香辣螺蛳,这些东西北方少见,只要徐承志好奇地往那瞅一眼,裴寂就立马掏钱,付完钱他自己又不吃,一个劲儿叫徐承志吃。

  徐承志手里拎满了装小吃的塑料袋子,裴寂又给徐承志买了他家乡就很常见的烤肠,烤冷面,糖葫芦。

  “你在干什么?”徐承志终于忍不住发问了,“买了这一堆又不吃,带回去回去开店?”

  “给你吃啊,”裴寂转头看他,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声调儿都是软的,“都给你吃。”

  “我不饿。”

  “不饿也能吃,当零食吃,你小时候吃过零食没?”裴寂问得竟然挺认真。

  徐承志虽然是个乡巴佬,但也不至于没见识到裴寂想象的那个份上,他有点无语:“……吃过。”

  “那你有啥没吃过跟我说,我买给你。”

  “你别忙活儿,我想要啥自己买。”

  “那你有零花钱么?我分你点。”说着要往徐承志兜里塞钱。

  徐承志把他手推开:“我自己有,你管你的。”

  “哦,行啊。”

  裴寂应声,转头买了杯乌龙奶盖,把吸管“啵”一下插在杯子里往徐承志嘴里递:“书呆子说这个特别好喝,你喝喝!”

  徐承志看上面飘一层白花花的奶就不感兴趣,扭头不喝。

  裴寂追着他的嘴:“喝一个呗,尝尝啥味儿。”

  徐承志被他磨得没法,吸了一口,实在喝不惯,一脸嫌弃。

  裴寂就着同一根吸管也喝了口,满足地眯眼睛:“好喝!”

  滋溜滋溜,一下子喝下去大半杯。

  边喝边还有点犯愁:“这么好喝你都不喜欢,你挺难养活啊。”

  接连说了好几句,竟是真心纳闷:“你咋这么难养活呢?”

  徐承志撇过眼,简直牙疼。

  裴寂又拉着他,钻进一个糖画摊儿:“这个你见过没?你喜欢什么图样儿的,我给你买一个。”

  徐承志艰难地看了他好一会:“你喜欢就行,我无所谓。”

  “给你买的,得你喜欢啊,”裴寂手指点着下巴琢磨,忽然眼睛一亮打了个响指,“我知道你喜欢什么!”

  裴寂问画糖画的爷爷:“能给我画个枪吗?”

  糖画老爷爷问:“什么枪?”

  “QBU88会画么?QBZ95式也行……”

  老爷爷:“???”

  “算了……就画个□□吧,是个枪就行。”

  老爷爷画好了一个,裴寂递给徐承志,自己也要了一个,一路走一路伸舌头舔着糖画儿。

  徐承志把糖画儿拿在手里跟在裴寂后面,脚步越走越慢,裴寂舔了半路回头:“你怎么不吃啊?都化了。”

  裴寂走回来,站得离徐承志很近,一开口,满嘴都是带着糖丝的甜味,直往徐承志脸上扑:“吃啊,挺甜的呢。”

  “闻着了。”徐承志说,低头嘎嘣把糖画的枪口给咬了。

  喝饱喝足,买了满手红红绿绿的小玩意儿,裴寂又带着徐承志去看电影,张艺谋的《十面埋伏》,打着动作奇幻大片的名号,巨星云集。

  放到金城武和章子怡的亲热戏时徐承志看得不自在,一转头,却发现裴寂脑袋仰在座椅上,眼睛闭着,嘴巴张着,打着小呼噜,睡得小猪似的香。

  电影院的放映厅里灯光多暗,徐承志却能看清裴寂睡得红扑扑的脸蛋,嘴角亮晶晶,徐承志伸手去碰了下,沾了一虎口的口水。

  散场了,裴寂抹着嘴巴:“我怎么睡着了?后面讲的啥?”

  徐承志没回答,后半场电影讲的啥他也不知道,他也没看。

  ……

  这晚裴林生三更半夜回到小楼,楼梯边的洗衣房里透出一点光亮,他走过去,惊讶出声:“承志?你在这干什么呢?”

  徐承志猝不及防,猛然回头,手指下意识用力一抓,把一团小布片攥进手里。

  裴林生眼尖已经看见了,登时转过头去连笑了好几声。

  徐承志脸涨得通红,也没法再洗了,把水槽里的盆一掀,湿|淋|淋的裤|衩直接塞进短裤的兜里。

  “嗳,别臊,你继续,叔啥都没看见……看见了也没啥,部队里你这样的小子多了,叔啥没见过。”裴林生是个没数的长辈,自己的儿子他就没好好带过,完全不知道他大侄子尴尬得都恨不得原地凿个洞钻了,还在笑,“做梦了是吧?正常,正常。”

  徐承志木着脸。

  裴林生笑完徐承志又往楼上瞅了瞅,咂了下嘴:“裴寂也该到这时候了吧?明儿你也问问他,他要是不懂你当哥的教教他。”

  徐承志脸都快麻了。

  这也就是徐承志自己也嘴笨,要谢云书在这,肯定能怼裴林生一脸,天底下没他这么当爹的,男生青春期十二三就来了,裴林生现在才想让人教他儿子这方面的知识,黄花菜都凉了。

  爷俩都没睡,裴林生做了锅面,让徐承志陪着吃了一碗,间或闲聊几句。

  “来这些天都还好?”

  “好。”

  “裴寂是不是忒烦人?”裴林生就算人不在,这个家里的事儿他也都能知道,俩孩子大雨那几天发生过什么,他都知道。

  徐承志抬起头,咽下嘴里的面条:“没烦。”

  裴林生说:“他不听话你该揍就揍,打得过他吧?”

  徐承志哭笑不得,过了片刻道:“叔,你别老揍他,裴寂他……其实挺好。”

  裴林生乐了:“好哪儿了?”

  徐承志说:“他心眼儿好。”

  “也就这点好处。”

  裴林生先吃完,点了根烟,往楼上看了眼,笑说:“很久没揍了,现在是长得有点样子了,以前能把老子气死。”

  “男孩儿么,小时候都淘。”徐承志帮着说了句。

  裴林生本来想说“你就不淘”,还没过嘴就咽下去了,不淘的男孩儿懂事早,懂事的孩子都是吃着苦长大的,裴林生是神经多糙心多冷硬的人啊,想到徐承志吃过的苦,心肠都是软的。

  隔了辈的人也没法聊别的,就只能聊裴寂。

  徐承志慢慢地吃着面,听裴林生说裴寂小时候的淘神事。

  最后裴林生把烟掐了,探手过去撸了撸徐承志的头:“以后你替我管着他,老子不能揍,你揍,你是他哥。”

  ————

  直升机绕着狼牙基地盘旋一圈,最后降落在停机坪上。

  徐承志拎着行李,排在最后一个走下飞机。

  舷梯下方站着个中尉,手里捧个点名册:“姓名?”

  “徐承志。”

  中尉眼睫往下一扫:“你的编号是97号,宿舍在右边那个门。”

  狼牙大队隶属于宁城军区,是全国数得着名号的最精锐的特种部队之一,离军校开学还有一个半月,徐承志得知狼牙大队正在选拔新兵,有一个刚好为期四十天的训练期,他跟裴林生说自己想来这边参加受训,裴林生当然应允。

  在徐承志前头下来的是个身高中等、肌肉蓬勃的少尉,路上俩人就聊过,少尉叫石林,他俩是唯二两个从军区机关里过来的,徐承志走了后门,石林是靠真本事通过选拔来的。

  石林搭上徐承志的肩:“承志……”

  身后的中尉蓦然厉喝:“两人成行,不许勾肩搭背,不许叫名字,只能叫编号!”

  “这就开始了啊。”石林赶紧放下手,冲徐承志挤了挤眼睛,吐吐舌头。

  前面是一片白墙黑瓦的四开门平房,俩人奔着最右边一扇门过去,石林人没进屋先打了个喷嚏:“阿嚏!我天,这屋真是,这是给人住的么?”

  屋内空间超过一百个平方,除了三排大通铺再看不到其他任何陈设,现在可是盛夏,屋里没电扇没空调,空气里浮着肉眼就能看清的灰尘,角落里甚至还有蜘蛛网。

  大通铺边上已经稀稀落落坐了不少人,看到新来的俩,都客气地打了招呼。

  徐承志走到床板贴着“97号”的位置,石林是96号,就在他旁边,石林小声问:“你说这是给咱的下马威不?”

  徐承志摇摇头,笑了笑。

  石林旁边的95号回道:“不至于,听说这次人特别多,基地才把库房腾出来当临时宿舍的,一屋睡三十个人,统共四个屋。”

  “睡不了几天的,”对面接话的人衔儿有点吓人,居然是个少校,“按照狼牙的尿性,弄不好今晚就得走一半。”

  众人看到他的衔儿,都有点拘谨。

  少校摆了摆手:“我是72号隋远征,二炮的。”

  直升机在离库房不远的空地上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半天时间里,来自军区各个部队、各个兵种的精英齐聚一堂,五湖四海皆兄弟,都是同个军区里出来的战友,宿舍里的气氛很活跃,欢声笑语的。

  人渐渐到得齐了,只剩少有几个铺位还空着,外面一声哨响。

  “集合!”

  所有人都跑了出去。

  傍晚霞光漫天。

  操场上,百十号人自觉调整,按照身高迅速列队。

  直升机在头顶上飞过,螺旋桨带出的风吹散了一点酷热。

  这边队伍刚整好,从直升机上下来的最后一批到达的几个人连行李都来不及放,也跟着冲进了队列里。

  操场前面有一个高台,台上四个教官,一个中校,一个少校,还有两个上尉,都穿着黑T恤迷彩裤,个个面容严肃地看着下方。

  中校就是本次选拔赛的总教官,他跳下高台:“谁是1号?”

  “报告!我是1号!”都是从军区里选出来的尖子兵,没人会犯弱智的错误,答话之前都先喊报告。

  总教官让1号站到排头,手掌竖在1号头上:“以1号为排头,按照编号重新整队!”

  “唰唰唰唰”,一阵人影走动。

  徐承志瞪着右手边那张熟悉的面孔:“你怎么来了?”

  裴寂看都不看他,手指正了正自己的帽檐,跟不认识他似的。

  “问你话呢,”徐承志压着声,“你怎么过来了?”

  总教官大步走过来:“97号!”

  徐承志挺胸:“到!”

  “你盯着98号瞅什么瞅?”

  “报告,不瞅了。”

  “98号挺好看是吧?他长得像旺仔牛奶吗你一直看看看。”

  “报告,不像。”

  有人憋不住发出嗤嗤笑声。

  总教官扭头:“笑挺乐呵啊,这么高兴啊?”

  那人抿紧嘴唇:“报告,不笑了。”

  “别急着笑,一会有你们笑的。”

  总教官往徐承志腿上踢了一脚:“那么含情脉脉的眼神,挺情深呗,等下二十公里越野你就给他背负重吧。”

  “是!”

  “报告!”

  一前一后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总教官踱了两步,站到裴寂面前:“说。”

  裴寂喊道:“我不需要他帮我负重,我自己背!”

  “行啊,你们两个关系户,爱谁背谁背。”总教官掏了掏耳朵,竟然一下子把俩人老底直接揭开,一声爆吼如雷炸,“我不管你们来头多大,老子多吊,完不成任务马上给我滚蛋!狼牙不是垃圾桶,不收没用的小垃圾!”

  队伍里鸦雀无声,没人敢调头,但众人管得住动作管不住表情。

  徐承志下颌紧绷。

  裴寂颊边鼓起一个包,牙关咬得嘎嘣响。

  这总教官大概是个神经病,吼完后秒切了副温和的面孔:“各位初来乍到,都是尊贵的客人,教官组也没别的好东西招待大家,一点见面礼你们先收着——给你们两分钟整理负重,不多,每人二十公斤就够,先跑个二十公里。”

  “报告!”

  “出列!”

  少校隋远征出列:“请问教官贵姓?各位教官是不是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方便我们称呼?”

  一般新来的兵和长官见面都得先走个程序认脸,该自报家门的自报家门,该点名的点名,隋远征毕竟是个少校,胆儿大,敢问。

  总教官咧嘴一笑:“想知道我姓什么,你现在还没资格。”

  他猛然转身:“二十公里负重越野,落后的一半人哪儿来回哪儿去!我不管你们是自己滚到终点,还是扒拉别人不许他们到终点,或者求着人背你们到终点,听好了,我只留一半人,后到的一半即刻淘汰!六十秒倒数!”

  全场被震得回不过神。

  队列里瞬间响起好几声:“报告!”有人嗓子都劈了音。

  总教官低头看表:“59,58,57……”

  高台上还有个教官慢悠悠地补充:“两分钟内完不成集合的直接出局!”

  徐承志第一个往营房冲。

  全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