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前的碎发被轻轻吹起, 像三月里和煦轻柔的风。
谢云书抬眼看向江行止。
江行止鼓着嘴巴,正呼呼往他的脑门上吹气。
迎接着谢云书充满警惕与审视的眼神,江行止露出大大的笑脸。
那笑容纯净明媚,哪里还看得到先前阴森恻然的一点影子。
教室的白炽灯非常明亮, 细致的灯光把江行止脸上细小洁白的绒毛都映照得清晰可见, 发现谢云书在看他, 他也坦荡荡地回视。
漂亮的眼睛黑白分明,瞳仁像是浸泡在冷泉中的黑曜石, 清澈见底, 不带一丝杂质。
谢云书的目光交织着困惑, 怀疑, 深思, 探究, 研判。
时而蹙眉不解,时而若有所得。
那些被他大意忽略过去的, 点点滴滴如游丝般分散隐匿在思维长河里的线索悄然连成一线,凝聚成某个捉摸不定的猜测。
他用力捋了下头发,额发散落回来,张牙舞爪。
再抬起头, 所有的茫然,失态,躁郁, 暴怒, 就像它来得山呼海啸一般,消散得同样摧枯拉朽。
眼神里已是一片澄澈清明。
谢云书想起自己以前无聊至极玩过一个小游戏, 一只爬虫落在雪白的纸上, 他拿了一支马克笔, 将爬虫前行的道路圈画起来。
小虫子看到黑色的线就转弯,在整张白纸上团团乱转,完全不知道那些黑线全都是用来迷惑它的盲点。
他现在就是这只傻不愣登的虫子。
他从一开始就被江行止牵着鼻子走。
操蛋了。
他重生到现在遇魔杀魔无往不利,只有别人在他这里跌个狗吃屎的份,没有他吃一点瘪的道理。
就算是江行止也不能骑到他头上来撒野。
他才不管江行止反反复复真真假假。
这是他重生的世界,他是主角他的地盘他做主!
谢云书顾忌着江行止的心脏病束手束脚,一会怕把他打疼了,一会怕他心灵脆弱了。
怕这怕那的,不如给江行止造个保温箱放进去算了。
江行止自己都不怕,江行止他妈都不怕,他谢云书怕个什么?
他不管江行止现在是有心脏病还是神经病,是被夺舍附身还是人格障碍,江行止怎么对他,他就怎么对江行止。
江行止不是想要玩儿火吗?来啊。
磕!
谢云书的后背离开墙,身体往前倾,原本并拢在前方的两条长腿也张开,支到了两个凳子腿上,正面对着江行止跨坐。
这是雄性生物由拘谨防守转向蓄势进攻的姿势。
谢云书喊了一声:“江行止。”
“嗳!”江行止脆生生地应他。
少年眼睛亮亮,皮肤白白,清透的脸蛋儿像颗剥了皮的水蜜桃。
十六岁的江行止,青葱粉嫩得随便一捏就能掐出水来。
谢云书勾起招牌式的狐狸微笑,眸光里微芒闪烁,他伸出食指,对着江行止勾了勾,像是勾一只他本无心猎捕,但对方一定要横冲直撞自投罗网的小猎物。
“小猎物”果然高兴得摇头摆尾,丝毫没有危险临近的警觉,把自己的脸蛋、脖颈、喉部,所有身体上最脆弱的部位都毫无遮挡得暴|露到谢云书面前,还越凑越近。
谢云书突然屈起中指弹向江行止额头上肿肿的那个红包!
“啊!”剧痛来得猝不及防,江行止眼睛一烫,捂住脑门,张开嘴正要抗议,却被谢云书一把捂住了嘴。
江行止瞪大了眼睛。
男孩温暖的手心带着薄薄的茧覆盖在他的嘴唇上,江行止的心脏一瞬间如同过了电,酥酥麻麻的电流蔓延向全身的每一处血管。
谢云书的眼睛紧紧看进江行止的眼睛里,两个人的睫毛在这样近的距离触碰缠绕,谢云书的嘴唇抵着他自己的手背,他的手心捂着江行止的嘴唇。
轻轻沉沉的笑音像是某种在低音域徘徊的筝弦乐器,撩人耳膜。
江行止只觉得周围的空气蓦然变得无比稀薄,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气息只有谢云书贴近而来的清润潮|湿的味道,这个味道比平时多掺杂了一丝粘稠胶着的甜腻,像是蜂蜜融化在空气里。
下一刻,江行止全身触电般倏然一震,几乎无法动弹。
不知不觉的,谢云书的嘴唇移到江行止耳边,宛若轻柔的羽毛刷过他的耳廓。
江行止连鼻息都止住了。
他的视觉嗅觉听觉触觉,他的全部生命和灵魂,似乎完完全全被身边的这个人所覆盖,如果不是谢云书紧紧捂着他的嘴,他毫不怀疑自己的心脏会从口腔里蹦出来,跳到地上去。
江行止已经濒临窒息,谢云书仍还意犹未尽,他贴着江行止的耳朵,以最温情缠|绵的声线给了江行止最后的封喉一击:
“你这样想叫又叫不出来的样子……我真喜欢。”
……
两天半的小长假过后,学校里的教学活动安排也紧锣密鼓起来。
早自习的最后五分钟蒋华开了个简短的早会:“接下来的时间希望大家全力以赴准备月考,如果这次咱们班各科均分和总分能进入理化班前五名,我就让你们好好玩个运动会……”
“啪啪啪啪!”大家都鼓掌欢呼了起来。
全年级二十六个班,只有五个理化班,蒋华就是这点特别讨人喜欢。
“还有,”蒋华笑着压了压手,示意大家安静,他继续说,“裴寂这段时间请假,谢云书,你就暂时代他做几天体育委员……”
谢云书指着自己:“为什么是我?”
蒋华双手一抱拳:“江湖救急!”
谢云书还能说什么呢。
江行止跟谢云书搭话:“班主任为什么让你暂代体育委员?”
谢云书斜斜瞥他一眼:“因为我帅,难道你不这么觉得吗?”
江行止脸上耳后的红晕才消下去不久,冷不丁又被谢云书用眼睛电了下,顿时呼吸一顿,视线四处偏移。
他的脸之前还只抹了薄薄的一层桃花红,这会就像涂了胭脂了。
他不知是自己不好意思还是替谢云书大言不惭感到害臊,抬手遮了下眼睛,才小小声地说:“嗯,你帅。”
谢云书转脸看向右侧的窗户,见到玻璃里面倒映出自己的面容也是唇角飞扬,心说这才到哪儿啊,哥哥撩不疯你算我输。
喜欢看我“燃烧”的样子?宝贝儿你先自己烧一个。
谢云书拿捏好了对江行止的态度,但他不能白白被套麻布口袋,所以他撩完江行止后又把人冷落了半天。
不管中午吃饭还是晚上上自习,谢云书都没再搭理江行止,于是小江少爷这晚下了学,又绷着一张被人欠了八百万的脸回家了。
————
西山墅的夜晚灯火通明。
陈传站在乔冰的书房前整了整衣领,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请进。”
室内除了乔冰还有另外一个女人,陈传知道这是位心理医师,乔家人都知道乔冰最近心理状态不太好,请了位心理医生经常陪着。
两个女人坐在书桌的同一边正在看电脑,神情都很专注。
陈传进来后她们同时抬头,乔冰按下了视频暂停键,电脑屏幕上的画面定格在一个黑衣少年冷峻的背影上。
乔冰笑着对陈传摆了下手:“陈队长,请坐。”
“乔总。”陈传在乔冰对面的椅子上端坐下来,朝程薇薇颔首打了个招呼。
程薇薇也点了下头。
乔冰面带微笑:“陈队长,最近这段时间辛苦你照应行止了。”
陈传口上说:“应该的。”
心中腹诽:辛苦是真辛苦,跟着少爷的日子,是越来越有判头了!
两人客套寒暄几句后,乔冰切入正题:“昨晚你陪着行止去看演唱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听说我们家小少爷是哭着鼻子回来的。”她示意陈传不用紧张,她不是兴师问罪,笑道,“我儿子很少会哭,我有点好奇他遇到了什么事。”
陈传并不感到意外,西山墅的公共地方都有监控,前天晚上江行止下车时候是捂着脸哭着跑上楼的,几分钟后又穿了一身煞气腾腾的黑衣出门,那个场景很多佣人都看见了,肯定要跟乔冰汇报。
“少爷请了他的一个好朋友去看演唱会,但那个好朋友没来,所以少爷很伤心……”陈传一五一十地说。
乔冰面露震惊:“行止他……就是为这个才哭着回来的?”
陈传点头肯定:“是。”
“那你们后来又出去?”
“少爷让我陪他去找那个朋友……呃……沟通一下。”
给人套了个麻布口袋。
乔冰禁不住问:“那他们沟通好了吗?”
陈传面容端肃:“应该是很好,后来少爷很开心地回来了!”
套完麻布口袋之后又装英雄救了人家,当然哄得人和好了!
陈传走过最艰深的路,就是他家少爷的套路。
程薇薇插|了一句嘴:“你看到他们是怎么和好的吗?”
“那没有,”陈传面不改色,“他们交流的时候我在车里等着。”
这句倒也是实话,他全程参与了,又全程疏离,至少他没跟小谢碰到面。
乔冰微微蹙眉:“但我看行止今晚回家,心情好像还不是很好。”
陈传也叹了口气:“因为他们后来到学校里又闹了点矛盾。”
别人又不是傻子,回过味来肯定猜到罪魁祸首,翻脸了。
“什么矛盾?”
“这我不清楚。”清楚也不能说。
乔冰最后问:“行止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陈传:“谢云书。”
乔冰让陈传离开后又把杨婶叫进来。
杨婶每天都给江行止做饭送饭:“啊,您说的那孩子我当然知道,长得特别漂亮,人也礼貌,他最近每天都陪我们少爷出来接饭,少爷拿了饭盒就跟他回学校里去,俩人都一块吃饭的!”
“他们关系一直都很好?”
“那肯定好!”杨婶眉开眼笑,“我就没见我们少爷跟哪个男孩能这么好过!”
乔冰:“昨天他们在一块吃饭了吗?”
杨婶:“昨天倒是没有,所以少爷看着不是很高兴,吃得也少。”
乔冰向程薇薇看了一眼,程薇薇摇了摇头,乔冰便让杨婶先出去。
书房内只剩了她们二人,程薇薇若有所思道:“这应该就是行止第二个亚人格的衍生来源了。”
程薇薇对江行止病情的诊断是江行止有一个主人格,还有两个衍生型亚人格,这是由于主人格有强烈的精神需求却受制于种种限制得不到满足,所以放纵亚人格施为。
乔冰匪夷所思:“你说我儿子第一个亚人格衍生自对他父亲的恨意,这我能想得通,可那个男孩,我们行止认识他也不久,怎么会有这么深的……”
“好感。”程薇薇替乔冰措辞,“人的情感与相识时间的长短没有必然联系,也许这个叫谢云书的男孩子就是投了行止的喜好。”
乔冰有些焦虑:“那现在怎么办呢?你说行止根本不配合你,这病要怎么给他治……”
乔冰到现在都不敢告诉任何人江行止可能具有人格分裂的精神疾病,连乔乐山她都不没有说,她甚至以自己有轻度抑郁为理由来掩饰经常与程薇薇接触的真相。
程薇薇倒是很乐观:“行止的主人格保留了亚人格行为的记忆,这说明他的亚人格只是以一种意识、或者臆想的形式存在,那么只要主人格愿意,亚人格就会消失,他的第一亚人格来自于对父亲的恨意,要么,他的父亲能够得到他的谅解消弭这份恨意,要么,让他报复成功,发泄出这股恨意……”
她看到乔冰咬紧嘴唇,颇显为难的样子,知道这第一个途径实行起来会非常困难,便转口道:“现在我们发现他的第二个亚人格的衍生可能与这个谢云书有关,行止表现出来的,是对这个朋友的喜爱、期待、渴望,谢云书对他友好,对他有回应,就能让他愉悦,谢云书和他闹矛盾,就会让他伤心,甚至激发出第一亚人格。”
乔冰不可思议地摇头:“我儿子从来没有对这一个人这样过。”
“我认为这是一件好的事,”程薇薇说,“坦白说,行止的第一亚人格具有明显的反社会倾向,如果长期得不到宣泄,可能会出现一些危险的、无法控制的状况;但他的第二亚人格呈现出丰富的活跃型人格倾向,童心未泯,慾求简单,悲和喜的情绪分明……”
乔冰的目光有些恍惚,听着程薇薇的描述,她竟然觉得要是她的儿子一直这样……也挺好的。
“满足他第二亚人格的诉求,减少第一亚人格出现的频率,使第一亚人格消失或者与主人格融合,这是我们第一阶段的目标。”
程薇薇轻轻在桌上扣了扣:“所以乔总,我们需要这个叫谢云书的男孩的帮助。”
……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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