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色渐暗，殷成风才默默的把刚刚看完的一本书放到箱子里看完的那一摞上，抬手揉了揉眉心，垂头丧气的走出书房，并吩咐任何人不许踏进去一步。
书房那边伺候的小厮也知道宁王送了书给他，理所当然的以为是什么天大的机密，无比慎重且悲壮的应了。
作为一名忠诚的小厮，他打算日夜守护，誓死捍卫书房大门，若是有宵小想入内试图窃取机密，就要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殷成风走回房门前，轻手轻脚的推开门，里面已经掌灯了，但只亮了两盏，并不明亮，床帐被放了下来，挡住了床上的人影，屋子里面静悄悄的。
这种安静让殷成风很不舒服，好在他马上又看到竹苓正坐在脚踏上，身子倚靠着床身打盹儿，这让他安心了不少。
小的在这儿，大的估计就跑不了。
看来是张青月还没有醒，竹苓怕屋里的灯光晃着了他才放下了帐子，不慌。
他走到床边，伸手轻轻拨开床帐，悄悄往里面看了一眼。
很好，张青月安安静静的睡在里面，一点事情也没有，他的娘子还在这儿。
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想到来自大哥的秘册中的内容，再看着张青月的脸，脸色一红，缩回头去，又将帐子原样放好，瞥了竹苓一眼，回身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合上眼睛闭目养神，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过了一会儿，竹苓突然醒来，慌慌张张的爬起来去看张青月，她睡懵了，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整个人半趴在床头，伸手去探张青月的呼吸，感觉有气，这才一下子松懈下来，跌坐在那里缓神。
殷成风坐在一边，看着她的一连串动作，心情很有些复杂。这对主仆分明是在他的庇护之下，却依然活得战战兢兢，可见是他没有带给他们安全的感觉。
这次张青月能把他的一句醉话当真，那么听话的说走就走，何尝不是因为张青月他根本不能把国公府当成家，而是把他自己当成了国公府的过客，随时准备着被扫地出门，所以在听到那句话时才会深信不疑。
竹苓坐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一转头却吓了个跟头，只见殷成风一声不响的坐在她的身后，正目光幽幽的看着她……
现在他们主仆又到了人家的手底下讨生活，而且她的主子根本离不开孟先生，她自然不敢嚣张，赔着笑道：“二公子您回来了？姑娘他下午醒了一会儿，但身子虚，才又睡着了。但他有吩咐说您过来了就叫醒他的，奴婢这就叫他。”
她回身就要去叫张青月，却被殷成风及时阻住了：“他睡得好好儿的，叫他做什么？醒来就好，醒来就好……他下午醒的时候你就该去叫我的。”
殷成风一拦，竹苓顺势就收回了手，默默的站了起来道：“奴婢是打算去叫的，可是二公子有正事要做，姑娘不许奴婢去打扰。”
殷成风想到自己做的“正事”，老脸一红，干咳了一声，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了竹苓几眼，竹苓马上含笑道：“二公子……有什么吩咐吗？”
这态度好得不得了，跟在张府时眼珠子发红好像要吃了他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殷成风低声道：“你这个小丫头，倒是能屈能伸。”
竹苓坚持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二公子说的哪里话？二公子饿了吗？奴婢去让人摆饭吧。”
殷成风摆手道：“青月既然醒了，那就等他睡醒一起吃吧，这几天只喂下些汤水，身子怎么受得了，好在他醒来了。”
竹苓不住点头道：“二公子说的是。”
殷成风看了看合着的床帐，突然低声道：“你跟我出来，我有话问你。”
竹苓轻应了一声，顺从的跟他走到了外间。
殷成风在一把圈椅上坐下，压着声音道：“你们回张府时，为何要去那么个偏院子里？那房子四处漏风，眼看着都快倒了，他当时身子起热不适，就算回张府，也不该去那儿。”
竹苓低垂着头道：“我们还在张家时本就是住在那里的呀，我也想让姑娘去住好些的屋子，左右都是空着的，可是姑娘不肯。”
她忍不住冷声道：“他嫌那些院子脏，那些人踩过的地，都脏得让人下不去脚。”
殷成风沉默了下来。
他知道张青月在张家时过得并不好，可是没想到会不好到这种程度，那个院子、那间屋子，根本就不是个能住人的地方。
殷成风身在武将之家，并非自小养尊处优，也是个能吃得了苦的人，可那都是日常习武训练，在生活上他并没有吃过什么苦头，根本无法想象在那样的环境下要怎么去生活，特别是张青月那样的身体条件，是怎么在那个破地方生活了人生的前十九年的。
他轻叹了口气，缓缓道：“你和他，都恨张府、恨里面的所有人，为什么？我知道张齐苛待他，可他不会因为这些苛待就恨得如此。还有，张齐为什么要苛待他？”
竹苓咬了咬唇角，看了一眼里间，如实道：“这话说来有些长。奴婢本是被张家从人牙子处买回去留着给嫡公子做贴身丫头的，但入府不久就生了恶疾，头上起了个大包，恶臭流脓，让人作呕。
这其实不是什么大病，随便哪个大夫都能看，可是奴婢人微命贱，他们怎么可能花银子给一个婢子治病？于是他们决定将奴婢拖出府门，丢去乱葬岗等死，是绣姨娘见奴婢可怜，跟张齐要了奴婢，说万一要是病能好，就给姑娘做个丫鬟，她太少开口要什么，张齐也就同意了。
绣姨娘略通些药理，自己去后山寻了些药草给奴婢敷上，竟真的叫奴婢活过来了，之后奴婢就一直跟着绣姨娘和姑娘。
绣姨娘还活着的时候，我们还不住那个偏院，而是一个好一些的院子，后来绣姨娘病重，奴婢去求张齐请大夫，张齐过来跟绣姨娘说，要是从此以后就乖乖的听他的话，做个和顺的姨娘，肯让他日日进房，他就给她请大夫。
可是他当初就是强占的绣姨娘，绣姨娘连看他一眼都嫌恶心，怎么可能答应，病就一直拖着。姑娘心疼绣姨娘，跑去主院求张齐，他跪在院子里给张齐磕头，磕到额头都烂了，到现在额角还有一小块儿疤呢，可是没有用，后来更是直接被崔氏叫人打了一顿给丢了回来。
他那时还小，又被打得重，回来就起了高热，差点死了，绣姨娘挣扎着下了地，一路高喊着‘我愿意了！’，她不知摔了多少次，才跑到主院，求张齐找人救姑娘，张齐得了她日后一切顺从的承诺，这才找了大夫，抢回了姑娘的命。
姑娘病刚好些，张齐就过来让绣姨娘履行承诺，可是绣姨娘本身就是病重，是强撑着一口气才挺了那些天，姑娘病一好，她倒下了，就再也没能起来。
张齐竹篮打水一场空，恨极了绣姨娘，连带着也恨上了姑娘，他火化绣姨娘尸骨那天，拖着姑娘去看，两手扳着姑娘的头，强迫他看着绣姨娘的身体一点点的被烧成一把灰。还趴在他的耳边跟他说‘看到了吗？就是因为你，她才死了，死了也不得安宁，要被烧成灰，她拿她的命来换你的命，可是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她换命？该死的是你，该被烧成灰的也是你。’
当时我就被人按在旁边，听得真真切切，不止这些，还有许多恶毒的话，我一个奴婢听了尚且一辈子都忘不了，更何况是姑娘？
之后张齐当着姑娘的面，将那些骨灰装进一个黑坛子里，对他说，因为绣姨娘不听话，所以要被烧成灰，姑娘日后若是不听话，他就要将绣姨娘的骨灰扬到城门口，被千人踩、万人踏；要将骨灰洒进臭水沟，让绣姨娘融进那些烂泥巴里。他还说，要用姑娘的苦，来让不守承诺的绣姨娘在地下也日日后悔。
自那天之后，我们就被赶去了那个偏院住，姑娘打那后近半年都不会说话，看人眼睛都是直的，吃饭都是我一口口喂进去……这样子过了好久，他才一点点好了起来，他再开口时，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要拿回绣姨娘的骨灰，不让绣姨娘留在张齐身边，他说那会让绣姨娘觉得恶心。
姑娘那次被打，本就伤了底子，又养得不好，自那之后就气虚体弱，身子一直比常人弱气些。那些年，奴婢和姑娘在张齐的后院里相依为命，挣扎着活着，姑娘说他此生唯一的目的就是拿回骨灰，只可惜，他想尽了办法也没能成功。张齐那老匹夫不知将骨灰藏到哪里，我们根本就找不到。
后来姑娘恨自己体弱，有些地方去不了，就决定动用绣姨娘留下的药方拼一把。偷跑出府去配药那天，可巧碰见了二公子，本来一切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还是国公府透出提亲的意向，姑娘偷跑出门之事才暴露了。
夫人上门提亲的那日，姑娘因为此事挨打的伤还没好，趴在公子您看到的那张床上起不来身，因为夫人要想见见姑娘，主院来了人将他从床上拖起来弄到别的院子里，由奴婢撑着站了一会儿。”
殷成风呼吸沉重，一下下费力的喘着气，活像个垂垂老者，两只捏着椅子扶手的手背青筋暴突，咬着牙根道：“之后张齐害怕国公府执意结亲会暴露他将儿子强充做女儿的丑行，想要杀了他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