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永安微微笑了笑，几不可闻的低声道：“自古君王多猜忌，皇家亲情……最经不起考验，虽然皇弟待我不错，但如今……我被卷进这笔烂账里，大家都盯着我这个先帝嫡子的身份，今后……要如何自处？就算……皇弟一时不疑……天长日久的，终究也是祸端，倒不如……我现在痛快的死了，保住……这一点兄弟情分，他……必能看在我已经死了的份上，善待我母后……”
殷栾亭快速的说道：“你怎么会这样想？他不会的……他不会……”
长孙永安倒是很从容，温声道：“或许他不会，但我不敢赌……就当我……是这后宫脏事见多了，小人之心吧……栾亭啊……我……好冷……你抱我一下……好不好……”
殷栾亭收紧手臂，搂住他的身体，热泪悄然淌过脸颊，滴落在安王华贵的衣料上。
长孙永安轻舒了口气，用尽力气抬起手臂，虚虚搭在殷栾亭肩头的铠甲上。
明明是的冰冷的铁甲，他却如同感受到了炙热的温度一般，原本苍白透青的脸颊上浮出一抹淡淡的薄红来。
他将头费力的挪了挪，贴近殷栾亭的颈项，轻轻的闭上了眼睛，唇角带着一丝满足的弧度，好像偷吃到了梦寐以求的糖果的孩子。
但随即，他从殷栾亭铁甲的领口处看到了从里面洇出来的血，原本满足的神色变成了担忧，他在弥留之际低低的叹息：“栾亭，你可怎么办呀……”
你可怎么办呀……
这是长孙永安在人世间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至死，都在担忧。明明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却还在担心着殷栾亭伤重无法支撑。
在那一天，在那个残酷的战场上，那个对所有人都阴郁沉冷，唯独对他和煦如春风的挚友，没有了。
那个苦苦挣扎了多年，刚刚可以站起来的朋友，自己撞到了敌人的刀锋上，只为他不受人威胁。
殷栾亭记得那时他悲痛之下不顾属下的劝阻，执意于乱军之中将成王一箭射死时，回头看了城墙上一眼，正好看到了一直站在城墙上看着这一切的宁太后倒了下去。
城墙太高太远，他听不到宁太后的悲号，但一个母亲绝望的悲伤却融进了战场血腥的风里，更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殷栾亭后来总是在想，如果他没有想尽办法去医治长孙永安的腿，想让他重新站起来，就没有人会打他的主意，他是不是就能一直当一个悠闲自在的王爷，安然的度过一生？
先帝给他赐名“永安”，长孙沉星给他封号也为“安”，都是想让他平安康健，可是最终，他却早早逝去。
他总说是殷栾亭救了他，可是殷栾亭却不知道，他究竟是救了他，还是害了他？
长孙星沉察觉到他情绪不好，有些后悔提起这件事，从水中转过身道：“好了，现在轮到我给你洗头发，转过去。”
殷栾亭顺从的背过身，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我那时冲动，直接射杀了成王，所有人都看见了，后来文官没有弹劾我吗？”
长孙星沉低笑道：“怎么没有？你领兵走后，朝臣们惊魂方定，弹劾折子就像雪片儿一样飘下来，陈禄在早朝之上，列了你两大罪状，一是说成王乃是我的皇叔，是皇室宗亲，就算罪大滔天，也要交到宗人府定罪后再行处罚，你一个武将，在众目睽睽之下射杀皇亲，是藐视天威，其罪当诛；二是说你身为主将，无召擅离战场，也是死罪。”
殷栾亭道：“这倒确实，射杀皇亲，无召擅离，都是事实，都是死罪。可我回北域边境后完全没有听到朝廷的风声，回朝之后也没人提过这件事，当时是怎么处置的？”
长孙星沉一点点的顺着他的长发，又细致又耐心，说话也是慢悠悠的：“这点子事情，若我能让风声传到边境去乱你心神，就是我无能，况且你那时重伤昏迷，卧床半月之久，就算有风声，你又能听见什么？我那时，直接当朝问文武百官，有谁亲眼看见了你射杀皇亲。”
他轻蔑的笑了笑，接着道：“满朝文武，无人敢应声，当时城墙之上的守城禁军均言不曾看见，所有在场之人，都一口咬定成王是中了流矢。”
满朝文武，无人敢应。
殷栾亭能想到这狗皇帝当时是用什么样吃人的神色和语气去问这句话，他没忍住笑了一声，道：“言官弹劾，必不止一人，竟没人出声附和吗？”
长孙星沉听见他笑，也轻笑一声道：“上折子是上折子，与当朝与我对立是两码事，一个反王，若不是你在城外拦住了他，他杀将进来，那些人岂能毫发无伤的站在朝堂上搅弄是非？你当还真的有人替成王的死可惜不成？不过是想借机打压你罢了，见我动了真怒，权衡利弊之下，也就闭了嘴。”
殷栾亭点头，又道：“可我无召回京是事实，不是一句睁眼瞎话的没看见能含糊过去的。”
长孙星沉道：“我本是想一意维护你到底的，但你可能想不到，那天，宁太后出面了。”
殷栾亭真的惊讶了，他侧过身道：“宁太后？”
长孙星沉点了点头，又将他扳回去，细细的摆弄着他的头发，道：“是，宁太后盛装出现在朝堂之上，言词激烈，怒斥陈禄狼心狗肺，说你千里奔袭回京，却救了一群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骂得百官脸色阵青阵白。
她将陈禄和堂上说风凉话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抓着陈禄的领子将他拖到盘龙柱边，逼他当堂血溅盘龙柱以表死谏决心，陈禄差点被吓尿了裤子，再也不敢多话。”
他想到那日的情形，无奈的笑了笑，道：“那日若没有宁太后出面，我也能保住你，但太后来朝堂一闹，却是让事情简单了很多。”
殷栾亭喃喃道：“原来是这样，没想到宁太后她……”
长孙星沉笑了笑，将他洗好的长发拢到身前，用手指细细描绘着他背后的道道疤痕，低声道：“那天五皇兄身死，宁太后就在城墙上看着，当时她不言不动，哭也不哭，直到你射杀了成王，她才终于发出惨叫，嚎哭晕厥。
她感激你替五皇兄报仇，才会出面保你。从小到大，我看到的宁太后永远端庄持重，可那一天朝堂之上，她那样疯狂，让我也很意外。那日之后，她就自请出宫去皇陵，再也没有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