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畅春园里种着自己心心念念的仙稻,康熙很是上心,隔三岔五的就会出去看看,虽然隔得不远,但还是颇费功夫。再加上园子的景色实在漂亮,宫里住着憋闷,康熙便决定今年提早入园。

  北方的春天本就来得晚,自然去得也晚,此时入园正正好,四月中旬,这里仍是满园春色,百花争艳、蜂飞蝶舞的景象。

  谁不喜欢看美景?谁不喜欢住大房子?

  园子里除了风景好,规矩也宽松不少。在宫里,无论是皇子公主、妃嫔亦或是宫人们,言行举止都跟尺子量过一样,规规矩矩的,然而在园子里要随意得多。

  去年康熙松口,让妃嫔们在生辰当天和至亲见面,这让那些家世低微的嫔妃受益最大,毕竟家里没人得诰命,哪有入宫相见的机会?

  但一次怎么够?

  今年,康熙把这个规定又放宽了,妃嫔们每隔两个月就能召见家人一次。

  气氛怎会不好?

  住在这园子里,宫里的太医都能比之前清闲几分。为何?自然是因为妃嫔们心情舒畅,不容易生病。

  蓁蓁也没浪费这个机会,叫人请了舒舒觉罗氏到园子里说话,闲聊间她得知大嫂已经生产结束,生了一个女儿。

  蓁蓁问道:“大嫂身子可还好?大哥怎么样啊,可有不欢喜?”

  这世间的大多数人都是盼望生儿子的,她担心大哥也是那样的人。

  她自己就有女儿,看不得旁人轻贱女儿。

  舒舒觉罗氏摇摇头,脸上的笑意里带着几分赞赏。

  “你大哥大嫂感情一向好,那孩子是你大嫂辛苦生下来的,他哪里会不欢喜?

  况且咱们满州的姑娘,那可是姑奶奶啊,哪有不欢喜的。你啊,就是想得多。”

  她忽又道:“可是皇上不喜欢三格格?”

  不然女儿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当然不是。皇上对公主也是一样疼爱的。大哥要办满月宴吗?”

  “要办的。他老丈人是状元,学识高、讲究也多,洗三、满月、周岁宴,一个都不能少呢。”

  “那…那我也想回来看看。”

  园子虽好,但就像是山水画,雅致淡然,少了一点烟火气,蓁蓁想出去瞧瞧外面的热闹。

  “你能出园子?”舒舒觉罗氏问。

  她也想女儿回府看看。

  虽然在园子里一样能见面、说家常,但这里到底是皇家别苑,人多眼杂,还得守着规矩,哪有家中惬意?

  “晚上我去问问皇上吧,应该能行。”

  舒舒觉罗氏看着女儿脸上的自信,这回没再说让女儿要警醒、帝王薄情的话了。女儿正高兴着呢,她这个当娘的哪能老泼冷水?

  女儿是她的孩子,但不是傻子。

  她跟皇帝接触的时间少之又少,了解自然是片面的,哪里比得上跟皇帝朝夕相处的人?既然女儿愿意选择相信,她只能支持了。

  晚上,康熙回观澜榭休息,蓁蓁便同他说了这事。

  康熙思索片刻就答应了,“朕让魏珠跟你一块去,多带几个侍卫。”

  “谢皇上。”

  康熙单手撑着头,摇了摇,“光嘴上谢可不行,没诚意…”

  蓁蓁叉腰笑,她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话了,“等我一下。”

  转身吹灭了蜡烛,紧接着腰带便被人扣住,一下就被拉入某人怀中。

  一夜绮梦。

  *

  到了塞林女儿满月宴的那日,蓁蓁便带着两个孩子,宫人还有魏珠和一众侍卫,从北板门出了园子。

  去年她回府给四妹送嫁时,法喀就说想见外甥们,如今双胞胎的身子已经壮实许多,能带出去了。她要给法喀一个惊喜。

  钮祜禄府离得不远,马车驶了两刻钟多一点,便到了目的地。

  宾客们都是从正门进去的,热闹得很。蓁蓁带着孩子,不想凑热闹,怕出意外,就让魏珠进去通知,从侧门进去。

  不一会儿,几个随从和魏珠一起出来,将马车赶到侧门停下。

  蓁蓁刚下车,便看到在前头等候的舒舒觉罗氏,还有法喀和大哥、阿灵阿、四妹五妹。

  “嫡福晋在前头招待宾客,走不开,还请娘娘勿要见怪。”

  当着太监和侍卫们的面,舒舒觉罗氏的礼仪很是周到。

  “无妨。”蓁蓁将她扶起,又让荷香、梅香抱着孩子们下车。

  看见小十和三格格,舒舒觉罗氏又要带着人行礼,蓁蓁赶忙拦住,“先进去吧。”

  嫡亲的外祖母给孙辈行礼,她怕孩子们折寿。

  两个小孩儿都是头回出园,有些拘谨,等到了屋子里,才渐渐活泼起来。

  “外祖母~”

  上回舒舒觉罗氏进园子,两个孩子就已经学过怎么称呼她了。

  蓁蓁又指着法喀说:“这是舅舅,跟额娘一起学,舅舅~”

  “舅舅!”

  最先响应的依然是热情外向的小十,三格格紧随其后。

  听到这两声“舅舅”,法喀才觉得自己这长辈才算当得名副其实,他一手抱起一个孩子,亲了亲他们的脸颊。

  “舅舅的好外甥,香一个。舅舅给你们准备了好多玩具,要不要去玩?”

  双胞胎看向蓁蓁。

  “去吧,去跟舅舅一起玩。”蓁蓁欣然同意,“梅香,你带两个侍卫一块过去。”

  “是。”

  孩子们离开了,蓁蓁便去探望大嫂和热乎的小侄女。

  魏珠是太监,自然能进后院,侍卫则是留在了前院。

  应当是提前通知过,蓁蓁进去的时候,里头没有外人,只有四妹五妹在。

  大嫂还在月子里,身形比之前丰腴不少,但进补得不错,皮肤红润亮泽,精神头也很好。

  小外甥女就躺在她旁边,睡得正香。

  蓁蓁摸了摸孩子,又跟大嫂和妹妹们说了几句,就离开了。

  不怎么见面,情分自然会淡,说不了几句话。

  舒舒觉罗氏还要去前面招待宾客,让她去前院找法喀说话。

  法喀正跟孩子们在院子里玩闹,同他说了一声,她就进屋歇息。

  她还记得当年是法喀和颜珠教她认字、写字的,便情不自禁的走到了书架前,又去书案前坐了坐。

  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看到边上有一本书被遮掩着。

  她生出好奇,将那书抽出来翻阅。

  “天工开物?”

  这书的名字取得倒是大气,就是不知晓里面的内容配不配得上。

  她这一看,便入了神,沉浸其中不可自拔。

  这实在是一本好书呀!太全能了,她对人类世界所有的好奇都能在这里头找到答案。

  这本书详细的记载了各种农作物的习性、培育方式,还有对土壤、气候、栽培方式的研究,甚至举了好几种例子,来佐证可以通过人的努力,改变庄稼、动物们的品种特性,使其更符合人们的实际需求。

  除此之外,还有对各种技术的记载,比如砖瓦、陶瓷的烧制方法,布料的染色与纺织,食盐的开采和精炼,甚至有金属的探测和冶炼介绍!

  往后翻,里头的机械篇更是令人惊艳,用途不一的风车、糖车、牛转绳轮汲卤等各种农具都有详细描述,包含制作方法和材料。

  这样的书,怎么从前没听过呢!

  看得正入迷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阿姐,该去用午膳了。”

  法喀走近,待看清蓁蓁面前的书,一下慌了神色,“阿姐,你怎么乱拿我的东西。”

  蓁蓁觉得这话有点伤人,没入宫前,她不是可以随意翻看他的书吗?

  法喀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连忙道:“阿姐,抱歉,我不是想责怪你,只是这书有些不妥当…”

  “哪里不妥?我看着很好呀。”

  法喀面上浮起一丝为难之色。

  “有什么话是跟我都不能说的吗?”蓁蓁故作受伤状,叹气道:“咱们姐弟俩果然生疏了。”

  法喀面上为难之色更甚,纠结再三,才终于说出口,“这书是禁书。”

  “禁书,为何要禁?”蓁蓁很不理解,这上头的内容很好呀,她还准备去书局买一本,带回去给皇上看看。

  皇上正琢磨着怎么能让庄稼更高产、更适应关外的气候,兴许能从这上面得到一些启发。

  法喀耐心解释道:“这书的作者叫宋应星,是前明的人,誓死追随大明,还在南明小朝廷当过官。他在这书里,称呼我们满人是‘北虏、夷狄'。先帝爷知晓后,认为不妥,便把这书禁了。”

  “就为这?”

  蓁蓁是一颗从宋代开始生长的树,后来经历了元朝、明朝,直到清,汉人、蒙古人、满人,在它眼里都一样,都只是人,她不明白怎么能因为一个“夷狄”就把一本好书给禁了。

  “那……既然是禁书,那你怎么得到它的?”

  法喀道:“虽说是禁了,可民间也有不少人悄悄藏着。轮到咱们皇上主政的时候,前头那些规矩松泛了些,这书就又在私下里流行起来了。

  尤其是传教士们,对这书的评价极高,重金回购。钱财惹人心动,几个书局老板又暗地里印刷了一些,我才能买到。”

  “原来如此,没想到那些传教士也会知晓这是好东西呢。他们要那么多,拿去做什么?是打算带回他们的国家吗?”

  蓁蓁随意的感叹,叫法喀听得眉心紧皱。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法喀摆摆手,“我有些思绪,但太杂了,让我再理理。”

  ……

  片刻后,他使劲敲了敲自己的头,带着几分懊恼、几分痛恨的意味。

  “我想、我应该猜到他们这么做的目的了。”

  “什么目的?”

  蓁蓁见他面色严肃,心头也生出几分紧张。

  “他们在偷我们的东西。”

  “偷?”

  “偷什么?这上面记载的技术,他们没有吗?”

  蓁蓁想当然的认为传教士的国家也有这些技术。

  传教士们能造出远渡重洋的大船,能在海上航行数十个月却不迷失方向,还能掌握玻璃、千里眼的制造方法,能造出威猛无比的大炮,那应当是很有本事的呀。

  法喀摇摇头,“不,他们掌握的并没有我们多。”

  “我跟那些传教士有过几次谈话,知道一些他们国家的情况。

  其实他们比我们要落后一些。他们没有我们的播种机,他们也不会养蚕纺丝,他们的造纸术也没有我们的好,他们不会用树皮来造纸……”

  “可这些都是我们掌握很久的东西了,教给他们也没关系吧?老祖宗不是都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吗”蓁蓁还是不理解法喀为何会那么生气。

  法喀的面色变得严肃起来,“可还有一句话叫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

  他们学会了我们的技术,回去发展他们的家园,而我们将这书当成禁书,将这上面精妙玄奥的技术束之高阁,时间久了,此消彼长,焉知他们会不会来抢劫咱们的东西?”

  蓁蓁瞪大眼,不确定的说道:“应该不会吧,咱们接触过的传教士,南怀仁、张诚、白晋,不都挺好的吗?”

  “阿姐,传教士们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善良。

  他们身处异国他乡,又有所求,自然会尊敬咱们的皇上,展露出最完美的一面,让人懈怠,以为他们无害。可是在宫外,对着普通人,哪怕是在一些官宦子弟面前,他们都有一股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他们的眼里总是带着觊觎,虽然隐藏得很好。”

  “阿姐,你可知晓他们的船为何造得那般坚固、大炮威力那般大吗?因为他们想要掠夺小国家的物资,拿回去发展本国。只有拳头够硬、武器足够锋利,才能顺利抢走别人家的东西。”

  “这…这…不会吧。”

  法喀的话,给蓁蓁很大的冲击,她接触到的传教士真的是彬彬有礼,非常的和善呀!

  “法喀,你是不是和传教士们发生了过节?对他们有什么误会呀?”

  法喀自嘲一笑,他就知道自己的这番话说出来,没人会相信。看吧,连他的亲姐姐都觉得是他小气,对传教士有偏见。

  他有些心灰意冷。

  罢了,人活一世,顶多七十年,他死后也看不到那些糟心事了。

  他不该杞人忧天的。

  “去用膳吧,再不去,额娘该着急了。”

  法喀将书放到书架上,神色淡淡,到了膳厅,他面上又浮现出清风朗月般的笑意。

  这个变脸的速度,让蓁蓁有些心惊。

  法喀,竟然这般厉害了吗?

  用完膳,她与众人又闲聊一阵儿,很快就到了回园子的时辰。

  她思虑一番,再度折回法喀的书房。

  “法喀,那书,你还有吗?我还没看完,能借我回去看吗?”

  “带进畅春园?你不怕?”

  “我会小心藏好的。”

  法喀便将先前那本从书架上取下,递给她,笑着叮嘱:“阿姐好好藏着,可别让皇上给发现了。”

  蓁蓁定定的看着他,拿不准他是在说反话还是真话,

  她顿了顿了,“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我回去会好好琢磨的。”

  她想法喀既然愿意跟她说那些话,肯定不是白说的,或许是希望借着她的嘴,说给皇上听。

  “好。有劳阿姐。”

  “自家姐弟,客气什么?”

  蓁蓁挠了挠他的头,姐弟之间的气氛才恢复如常。

  回到园子里,孩子们有些累了,蓁蓁让人带他们下去休息,自己则是将那书继续往下看。

  过了几日,通读完毕。

  她想起法喀说西洋人造坚船利炮的目的,心头彷佛压了一块砖,有些闷。

  她借着学习拉丁文的由头,跟那几个传教士闲聊,也许是受了法喀那些话的影响,她越看这些传教士越不顺眼。

  拉丁文她学了两年,对照着字典,慢慢的也能自行读一些传教士本国的书籍,尚未来得及翻译的原版书册。

  就跟古人的游记一样,只言片语中是能透露出一个国家、一个地方的思想文化、民风民俗,而她在阅读那些拉丁文书籍时,看到的便是一个贫瘠的、野蛮的,渴望着用武力掠夺财富的国家。

  她有些害怕,倘若真如法喀所说,此消彼长,有一天传教士的国家变得空前强大,而她自己的国家变得衰弱,这些传教士还会跟现在一样和善吗?会不会开着大炮闯进来掠夺东方的财富?

  她想跟康熙说,但这个想法太……莫名其妙,甚至有些荒诞。

  连她自己刚听到法喀说那些话,不也是满心质疑吗?

  因为现在的传教士,看上去太温和太恭敬了,那个法兰西的国王,路易十四还特意派人写信过来问候,送上了许多的书册和金银珠宝,态度友善得让人生不出一丝防备。

  罢了,暂且缓缓吧,先把内忧解决了再说吧。

  兴许皇上自个就能意识到危险呢?

  但是,《天工开物》这样的好书,不该再被禁了!

  她得想个法子,让皇上发现这书的精妙。

  作者有话说: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