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行止看着季修气呼呼的背影,没忍住笑出声来。

  季修被这突然的笑声惊得绊了个趔趄,他扭头看了眼笑得浑身发颤的宁行止,小声嘟囔道:“有病!”

  紫宸殿内,一个面容普通的羽林卫将东宫内发生的事情尽数说给聂玄,聂玄听罢,沉默了良久,问道:“他笑了,是吗?”

  那羽林卫道:“是。”

  聂玄再次沉默,若可以,聂玄希望宁行止身边只有他一个,可如今,宁行止最想远离的就是他,他反而要靠宁行止身边的其他人才能勉强留住宁行止的人,他长叹了口气,道:“去跟赵寅说,让他把季修安排去东宫护卫吧。”

  东宫虽然明处没有护卫,但暗处却一直有赵寅亲自练出来给聂玄做亲兵的备选护卫守着,如今,季修将会是第一个明着在东宫护卫的卫兵。

  第二日,段逸去卫所找季修,季修冷着脸出来,看段逸顿时觉得可恨起来。

  他负手而立,仰着脑袋用鼻孔对着段逸:“段公子来找我何事?”

  段逸一脸疑惑,怎么义兄突然就变段公子了呢?

  段逸道:“昨天找你帮我打听的……”

  “呸!”段逸不提还好,一提季修就来气,他凑到段逸跟前,恨恨道,“将军离开才多久,你们一个个的就都找替代品,我当你是个有良心,看来也不过如此!你不必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说罢,季修扭头就走了。

  段逸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被季修给气笑了。

  这边季修不帮忙,段逸一时也没办法,但是从季修反应来看,宁行止应该没什么事。

  段逸转而去公主府,想要跟谢夫人说一下,让她宽心,刚到公主府,便见一座大轿停在门口,一个宫女从府里出来,同安大长公主和谢夫人跟在后面说着什么。

  段逸绕到后面,趁着同安大长公主和谢夫人说话的功夫,凑到谢无憾身边,谢无憾朝段逸点点头,看着谢夫人的眼中满是忧色。

  “谢大哥,这是怎么了?”段逸问。

  谢无憾轻声道:“今早宫里来人,说陛下要见母亲。”

  谢无憾看着这郑重其事的样子,心里着实发憷,本来同安大长公主说要同去,可来人说,陛下只召见了谢夫人,这让大家更是惴惴。

  昨日才让人传话宁行止在宫里,今日就召谢夫人进宫,这是打定主意不放人了?

  同安大长公主嘱咐了谢夫人好一通,这才目送着谢夫人上轿离开。

  段逸惦记着谢夫人此去怕是和宁行止有关,便也留在公主府等着。

  一路行至宫门外,宫女请谢夫人下轿步行。

  看着巍巍宫城下站着的严肃卫兵,谢夫人的心一直提着未能放下。

  宫女把谢夫人带到紫宸殿后便侍立在了一旁。

  谢夫人站在前殿,垂眸看着地上厚重的地毯,心扑扑跳个不停。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此起彼伏的问安声,接着聂玄大步走了进来,身上朝服都还未曾换下。

  谢夫人忙要行礼,被聂玄喝止:“表姑不必多礼。”

  谢夫人被聂玄这声“表姑”给惊到,半屈着膝,跪也不是,起也不是。

  聂玄喊道:“铃音。”

  话音刚落,早晨去接谢夫人来的宫女上前把谢夫人扶起,又听聂玄道:“赐座。”

  殿内伺候的太监立刻把椅子摆在了谢夫人身后,便都退了下去,只留了铃音和王福喜伺候。

  聂玄并未直入主题,只道:“朕幼时祖姑便已嫁人,一直以来未曾关注祖姑,是朕之过,如今既然知道了,朕便也不该装聋作哑,怎么也该关照下祖姑的子女。”说着,看了王福喜一眼,王福喜立刻拿过桌上的圣旨奉给谢夫人。

  待谢夫人接过圣旨,聂玄接着道:“表姑是大长公主之女,表哥是大长公主之外孙,又岂能一介白身?”

  谢夫人愣住,那天聂玄给谢昀封了爵,已经让他们惊掉下巴,如今听聂玄的意思,这圣旨上莫不是把他们全封了?

  “这……实在是受之有愧。”谢夫人他们未曾建功立业,本朝亦未有公主子女封爵的先例,更遑论公主的外孙了。

  聂玄道:“表姑不要急着拒绝,其实朕此番还有事有求于表姑。”

  “陛下言重了。”谢夫人嘴上这么说,心下更是不安,以此厚礼相赠,所求为何?

  聂玄道:“表姑当知朕的君后亡故了吧?”

  谢夫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她轻轻点头。

  聂玄又道:“表姑着急离京,怕是也听闻了些京中传闻吧?”

  谢夫人深吸了口气,聂玄所求,怕就是谢无恙了,只是谢无恙是她的儿子,是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孩子,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物件儿,又岂是几个爵位就能换的?

  谢夫人站起身,端端正正跪在聂玄面前:“阿奴体弱,这么多年一直拖着病体苟延残喘,去年年前更是差点命丧黄泉,他未曾离开过家,未曾踏足过大亓大好河山,如今好不容易痊愈,还望陛下能可怜他几分。”

  谢夫人说着,眼泪控制不住的落下,她大着胆子劝道:“我听闻君后为国捐躯,是少年英雄,亦知陛下对君后的拳拳爱意,只是陛下若当真珍视君后,又岂能让他人代替君后呢?”

  谢夫人话音刚落,殿内瞬间静了下来,王福喜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谢夫人这话说得委婉,却简直是指着聂玄的鼻子在骂他负心薄幸了。

  若是之前还好说些,那些找来的与宁行止有几分相像的少年,聂玄虽然让他们穿和宁行止一样的衣裳,却只是找一个像宁行止的角度远远看着,他清醒的知道,他们全是假的。

  可谢无恙不一样,他和宁行止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聂玄昨日在东宫的举动,简直是把谢无恙当宁行止了。

  王福喜看向聂玄,刚要劝,聂玄就道:“表姑说的是。”

  王福喜下巴都要惊掉了。

  聂玄看向铃音:“快把夫人扶起来。”

  铃音低着头,忙上前扶谢夫人坐下,心头狂跳不止,她平日不用在殿内伺候,这是因为谢夫人是女眷,这才让她来伺候,却不想就这一次就足够她心惊胆战了。

  谢夫人也有些诧异,他以为聂玄怎么也要发怒的,可聂玄不仅没有发怒,反倒格外平和,聂玄道:“表姑误会我了,我并非是拿……”聂玄顿了下,跟着谢夫人叫宁行止新的小名,“拿阿奴当替身,我所求另有其事。”

  谢夫人顿时尴尬了,她垂下眼,讪讪道:“陛下请讲。”

  聂玄道:“阿奴与君后长相确实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朕想着荣国公家痛失爱子,若表姑同意的话,朕想让阿奴认荣国公家做干亲。”

  “什么?”谢夫人觉得更荒唐了,聂玄如此做,岂非是拿刀往人心窝去捅?

  谢夫人扪心自问,若有人找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来替代她的儿子,她定要与那人拼命,谢夫人简直要怀疑聂玄究竟是爱重君后,还是与他有仇了。

  聂玄又重复了一下。

  谢夫人道:“宁家同意?”

  聂玄点头。

  聂玄虽然没有问,但是谢无恙是段逸救下的,清虚道人又收了谢无恙做关门弟子,此番谢无恙失踪,宁行舟更是尽心尽力去找,聂玄不信宁家对此一无所知。

  谢夫人整个人都懵了,是她不懂西京了吗?

  谢夫人道:“还请陛下容我想想。”

  “好。”聂玄也没指望谢夫人能立刻答应。

  谢夫人迟疑了一下,又道:“我可以带阿奴回家吗?”

  聂玄道:“朕已同阿奴说好,年后送他回家。”

  谢夫人知道带不走宁行止,有些失落,只能退而求其次道:“那我能见见阿奴吗?”

  聂玄看向铃音:“带夫人去吧。”

  谢夫人过去的时候,宁行止刚刚练完功,看到谢夫人出现,惊道:“娘!”

  “阿奴!”谢夫人快步上前,拉过宁行止的手,看着他气色还好,也未曾消瘦,总算是松了口气。

  她想要同宁行止说些什么,可周围全是伺候的宫人。

  宁行止扶着谢夫人进到殿内,把门关起:“娘,您怎么来了?”

  谢夫人道:“是陛下宣我进宫的。”

  宁行止立刻就想到了昨天聂玄说的认干亲这件事,顿时有些心虚,他避开谢夫人的眼睛,问道:“陛下宣您进宫所为何事?”

  谢夫人道:“陛下想让你认荣国公家做干亲,这件事你怎么想。”

  谢夫人温和的看着宁行止,她尊重宁行止的所有选择。

  宁行止没想到谢夫人竟然会把这个问题抛回给他。

  “娘……”宁行止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谢夫人摸摸宁行止的头:“没关系,你做什么选择娘都支持你。”

  宁行止顿觉心里木木的疼,他的谎言哪里对得起谢夫人的坦诚和厚爱?

  宁行止起身跪在谢夫人面前。

  谢夫人惊道:“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娘。”宁行止握住谢夫人的手,“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有些离奇,但这一切都是真的。”

  谢夫人看着宁行止,认真听他说话。

  宁行止道:“娘,我自幼体弱多病,是因为魂魄缺失,短寿是因为命魂一分为二,这世上一直都有另一个我的存在。”

  谢夫人平静的听宁行止说着,脸上甚至带了几分笑意。

  宁行止见谢夫人没有没有丝毫反应,急道:“娘,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

  “好好好,是真的。”谢夫人笑,谢无恙小时候每次生病,都会说一些胡话,比如说去了西京,看到自己在练武,比如说自己的魂魄是残缺的,比如说等他死了,就让谢夫人去西京找他。

  后来谢无恙长大了,便没再说过类似的话,谢夫人见谢无恙不提,只当是小孩子的胡言乱语,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时过经年,竟又提起了。

  “娘!”谢夫人显然就没信,宁行止道,“另一个我叫宁行止,是宁将军的三儿子。”

  谢夫人一听,顿时变了脸色:“阿奴,不可以乱说话。”他本就是因为君后被带进宫的。

  宁行止摇头:“我没有乱说话,段逸往钱塘走,是为了寻我,师父会收我为徒,是因为我本就是他老人家的徒弟,公主府我失踪那晚,是去了将军府,鬼市我骗安王说去如厕,是去将军府道别,娘,宁行止同我一样,都被断言短寿,我发病那日,是他身死之日,他死了,魂归于我,我活了下来,若我死了,便是魂归于他,他便能长命百岁,所以……”宁行止眼泪坠下,他道,“若可以,我想借此机会,认宁家做干亲,以全我一份心。”

  谢夫人被这一番话给镇住,她没想到谢无恙幼时说的话,竟然并非小孩子乱说话,而是句句属实。

  “娘……”宁行止见谢夫人不说话,有些心慌。

  谢夫人沉默良久,终于回过神来,她看着面前哭成泪人的少年,也跟着红了眼眶,她拭去宁行止的眼泪,托着他的手臂扶他坐下,哪有当母亲的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呢?何况,她的孩子幸运的活了下来,而将军府的那位夫人却经历了丧子之痛,如今有此时机,让他们失而复得,谢无恙亦多一家亲人,何乐而不为?

  “好了,不哭了,既然那也是你的家人,自然该认下的。”谢夫人说。

  “娘。”宁行止扑进谢夫人怀里,刚刚止住的眼泪再次涌出,他何其幸运啊,有如此爱他的家人。

  “好了,好了。”谢夫人轻拍着宁行止的后背,神思有些飘远,待宁行止的哭声渐歇,她问道,“你以前的小字叫什么?”

  宁行止愣住,他起身看向谢夫人,有些不可思议:“娘,不必这样的。”

  谢夫人摇头:“你是他,他也是你,总该留点儿他的痕迹的。”

  “娘……”

  “好了,别再哭鼻子了。”谢夫人捏了捏宁行止的鼻尖,“来,告诉娘。”

  宁行止道:“阿止。”

  “好,那以后咱们就把小字改成阿止。”谢夫人笑盈盈说着。

  “好。”

  事情说开,宁行止也轻松不少,谢夫人又跟宁行止聊了一会儿,便有宫人来敲门,说早膳好了,陛下马上就来。

  谢夫人看向宁行止:“陛下在此吃饭?”

  宁行止点头。

  谢夫人愣了下,心有些发沉,聂玄对宁行止未免有些太过了。

  “阿奴,”谢夫人喊完,顿了下,又道,“阿止,你同娘说,你对陛下可还……”

  谢夫人不知道宁行止和聂玄之间发生过什么,她只是觉得君心难测,今日宁行止是聂玄挚爱君后,明日谁知道会不会有第二第三个挚爱来取代他的位置?何况,宁行止死后,聂玄还曾找替身,更是把谢无恙掳进宫里,她实在是怀疑聂玄的深情厚意。

  若可以,谢夫人希望宁行止能寻一人安然终老,不必患得患失。

  “娘,我放下了。”宁行止已经死过一次了,怎能还执迷不悔?

  谢夫人松了口气,突然道:“阿止,你觉得安王怎么样?”

  “啊?”宁行止不明白谢夫人怎么突然提聂谨。

  “娘记得安王第一次见你,便对你有意的吧?”谢夫人对聂谨初印象并不怎么好,可这么几个月的相处,看得出安王人不坏,对待感情也认真,快及冠的人,房中竟连一个人都没有,若宁行止当真喜欢男人,安王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宁行止失笑,刚要让谢夫人别乱想,便听到王福喜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惊惶:“陛下驾到!”

  聂玄过来的时候恰听到谢夫人问宁行止对他可还有意,立刻停下步子来听,听着宁行止说放下,又听谢夫人提起安王,说安王对宁行止有意,顿时气血上涌。

  王福喜比聂玄迟过来一步,只听到谢夫人似乎有意撮合宁行止和安王,当下两眼一黑,忙出声打断。

  聂玄冷冷看了王福喜一眼,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待进门,又是一副笑脸。

  宁行止和谢夫人一起起身给聂玄行礼,聂玄忙扶过宁行止:“好了,都不必行礼。”

  宁行止往后退了一步,和聂玄拉开距离。

  聂玄的笑僵了一下,又若无其事的同谢夫人道:“今日早早便把表姑请来,表姑还未用膳吧?不如一道吃些?”

  谢夫人晨起已经吃过了,只是聂玄如此问,便顺着他的话应了下来,她想确认宁行止在宫里没受委屈,更想确认宁行止真的放下了。

  饭间,谢夫人观察着聂玄和宁行止之间的相处,却见聂玄竟然给宁行止布菜,全程只顾宁行止吃,自己反倒没有吃几口。

  好在宁行止没有回应,这让谢夫人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发愁,年后聂玄真的会放宁行止回来吗?

  饭后,谢夫人便告辞离开了。

  撤下碗筷后,聂玄继续留在东宫批改奏折,依旧是让宁行止在一旁磨墨分奏折。

  只是举着朱笔半晌,聂玄脑子一片混乱,根本看不懂奏折写了点什么东西。

  他转而看向在一旁安静分奏折的宁行止,问道:“你同聂谨何时认识的?”

  宁行止整理奏折的手顿住,看向聂玄,复又继续整理,他淡淡道:“不久。”

  聂玄顿时急了:“不久是多久?”

  宁行止长呼了口气:“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聂玄当然是怕有人把宁行止抢走,如今见宁行止不肯说,心里更是着急,却又不敢逼迫宁行止,只能讪讪闭嘴,可奏折是怎么都改不下去了。

  聂玄起身道:“回紫宸殿。”

  说罢,便大步出门,刚一出去,就对王福喜道:“去把聂谨给朕叫来,不在封地好好待着,谁准他进的京?”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