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行止看着聂玄眼中满是期盼,突然觉得格外讽刺,当初他叫聂玄二哥,聂玄说他逾矩,如今却是让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喊。

  宁行止麻木的张开嘴,原本在他心中代表着与聂玄亲近的那个称呼,如今却变得廉价,他毫无感情的喊道:“二哥。”

  宁行止的声音很轻,可落在聂玄耳中却重逾千斤,直接炸裂,聂玄的血瞬间冷透,眼中光彩也变得晦暗。

  明明是同样的面孔,可声音却相差太多,即便此刻面前的少年是不悦的喊出这两个字,可江南地区软糯的语调,依旧缺少了宁行止喊他时的清朗。

  聂玄一步步的后退,从没有哪一刻让他觉得,宁行止是真的不在这世上了,即便他找千千万万个替身,哪怕是和宁行止长相一模一样的谢无恙,亦无法让他自欺欺人,更无法让他的痛苦有丝毫缓和。

  宁行止听着聂玄脚步远去,颓然坐倒在地。

  聂谨这边醒来已经是下午,他猛的坐起身,看着陌生的房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鬼市的客房。

  他揉了揉脑袋,脑袋懵懵的,丝毫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他坐着缓了好一会儿,待脑子稍微清明了一些,这才起身去找宁行止。

  “师父,你起了吗?”聂谨在房门口敲了好半天门,宁行止都没有回应,他又道,“我进去了啊。”

  说罢,推门进去,结果房间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聂谨有些懵,宁行止离开不会不跟他说呀,难道是去外面逛去了?可鬼市大白天有什么?

  恰在此时,小二收拾好一旁的房间从聂谨身旁经过,聂谨一把拉住小二,指着宁行止的房间,问道:“昨天和我一起来的那位公子呢?”

  小二茫然的摇摇头:“没见那位公子来啊。”

  宁行止虽未露脸,但那身把自己遮得脸都没露出来的打扮,也着实让人印象深刻。

  “没来?”聂谨惊道,他明明和宁行止一道往这里来的,宁行止怎么会没来?

  “那我怎么来的?”聂谨问。

  小二想了想,比划着道:“是一个穿了一身黑衣,个头这么高,把自己遮得特别严实的人送你来的。”

  聂谨和宁行止二人一起出来,根本没有第三人,那是谁把他送来的?宁行止又去了哪里?聂谨转身快步往公主府行去,他得快些回去报信。

  聂谨回去的时候,谢夫人正在打点行装,见聂谨回来,立刻看向他身后,他身后空空的,一个人都没有。

  谢夫人的心蓦地沉了下去:“阿奴呢?”

  聂谨慌张道:“师父不见了。”

  谢夫人身子瞬间向下瘫去。

  许胜男忙扶住谢夫人,她看向聂谨,问道:“什么叫不见了?”

  聂谨摇头:“昨晚我和师父吃了点东西就要回客栈去休息,我只记得我们往回走,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待我醒来,就没见师父,小二说师父昨晚没回去。”

  “娘。”许胜男顿时也慌了,谢无恙不是不懂事的人,不管有什么事要去做,绝不会不告而别,除非他出事了。

  谢夫人半靠在许胜男身上,腿软的根本站不起来,她道:“走,扶我去见母亲。”

  许胜男扶着谢夫人过去同安大长公主的院子,同安大长公主刚刚午睡起身,正靠在床边醒神,听到谢夫人来了,忙道:“快请进来,刚好我娘俩说说话。”

  “母亲。”谢夫人刚一进房间,眼泪就控制不住落了下来,“阿奴不见了。”

  “什么?”同安大长公主的笑瞬间僵在脸上,“怎么会不见了?”

  谢夫人摇头。

  同安大长公主定了定心神,起身走到谢夫人身边,安抚道:“莫怕,我定会把人找出来的。”

  之后几日,宁行止没再见到聂玄,他问东宫伺候的人什么时候能放他离开,可每个人面对他时,都是一副木然的面孔,根本没有人和他说话。

  转眼已是腊月廿五,廿四晚上,天就飘乎乎的下起雪,待第二日,素白已经覆盖整座皇城。

  聂玄一夜未睡,在炉火前枯坐了一夜。

  王福喜静立在聂玄身后,也不敢去劝。

  去年廿四晚上,宁行止带轻兵夜闯敌营焚粮草,去年廿五清晨,宁行止亡于龟兹城下。

  王福喜知道聂玄是缅怀,亦是悔恨。

  聂玄不知道在炉火前坐了多久,久到他四肢麻木,这才稍稍活动了一下,他看向窗外,白雪给窗户映上一层微光,聂玄问道:“宫门开了吗?”

  王福喜道:“还有半个时辰。”

  “哦。”聂玄应了一声,又低头看着跳动的火光,良久又道,“给朕更衣吧,朕出去走走。”

  “陛下,昨夜下了雪,外面天寒地冻,还是别出去了。”王福喜劝道。

  “去吧。”聂玄坐不住了。

  王福喜无法,去给聂玄取来衣裳,服侍聂玄更衣后,又拿了件大氅给聂玄披上。

  聂玄信步走着,苍茫白雪上很快便留下两排脚印。

  王福喜不知道聂玄要去哪儿,只静静跟在聂玄身后,不觉间竟到了东宫。

  聂玄仰头看着东宫的匾额,想到里面住着的人,犹豫了一下,推门走了进去。

  守夜的宫人见到聂玄,刚要行礼,就被聂玄制止。

  聂玄缓步走到偏殿,轻轻把门推开,守夜的宫人忙道:“陛下,谢公子在后面的院子里。”

  聂玄止步,转而向后院走去。

  刚到后院,就听到阵阵破空声,聂玄抬起手,示意王福喜他们止步,他自己缓步过去,停在院墙的石窗旁。

  后院种了四季花株,此时红梅开的正好,聂玄透过窗格看向院子。

  院子里,宁行止一袭红衣,手执木棍,正翩然舞剑。

  不知道他舞了多久,衣裳已经被汗水浸透。

  聂玄死死盯着舞剑的那个人,那道身影和宁行止少年时的身影重合,意气风发的少年穿了一身红衣,肆意舞剑,待收势,一躲红梅落在剑尖,剑尖送到他面前,少年调皮的眨眨眼,对他说:“二哥,送你。”丝毫没有发现他剑尖指向聂玄的时候,护卫聂玄的弓箭手已经将弓拉满。

  如今,红梅落在木棍上,又翩然落地,那道背影垂首看着落花,无限落寞。

  聂玄的心突然抽疼,他紧紧抓着石窗窗格,手指磨出血都没有丝毫感觉。

  “阿止……”聂玄嘴唇翕张,却无法发出声音,只无声念着宁行止的名字,“阿止,阿止……”

  聂玄踉跄地冲进院子,宁行止听到动静,惊惶地回过身,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拥进怀里。

  聂玄的力气很大,几乎要将他揉碎,他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声声泣血:“阿止,阿止,你回来了,回来了……”

  宁行止身体止不住的发抖,聂玄一声声喊着他的名字,喊得他心尖儿发颤,手脚发麻,魂魄仿佛脱离□□,好一会儿才回过劲儿来,他挣扎了一下,没能挣开聂玄的桎梏。

  他深吸了口气,强装镇定,声音却控制不住发颤,他说:“陛下,我是谢无恙。”

  聂玄身子僵住,巨大的欣喜消散,孤寂瞬间吞噬了他。

  他缓慢的放开宁行止,看着这张和宁行止一模一样的脸,只觉心间刺痛,嗓子发甜,他一步步后退,转过身的瞬间,一口血喷了出来。

  宁行止迈出一步,又硬生生停下。

  聂玄佝偻着背在原地站了好久,看着天色将明,缓慢地直起后背,朝外面走去。

  宁行止长舒了口气,丢掉手中的木棍,昨夜他一夜未睡,不觉中走到后院,竟舞起剑来,还好,还好糊弄过去了。

  王福喜见聂玄出来,看着聂玄唇角的血,惊道:“陛下,您……”

  “走吧。”聂玄随手擦了一下唇角,慧远法师该来了,不能误了时辰。

  到了冰室的时候,慧远法师已经带着弟子们等在冰室门口,见聂玄来了,朝聂玄行了一礼。

  聂玄还了一礼,问道:“要开始了吗?”

  “时辰快到了。”慧远法师说着,拿过黄纸和朱笔,向聂玄询道,“不知君后生辰是在何时?”

  聂玄道:“元成九年三月十五卯初三刻。”

  慧远法师把宁行止的生辰写下,不由愣住。

  他看了眼黄纸上的时辰,掐指一算,眉头紧紧皱起。

  聂玄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慧远法师有些不确信,又重新算了一遍,这才问道:“陛下,不知君后这生辰可是有误?”

  “不会。”聂玄怎么会忘记宁行止的生辰呢?

  宁行止十五岁前的生辰,一到那日,他就在聂玄面前各种提醒,倒不是想要礼物,只是想听聂玄同他说一句生辰快乐。

  聂玄每次都假意不记得,看着宁行止干着急,最后在宁行止离宫回家的时候,才把早已准备好的礼物送给他。

  “这……”慧远法师面色凝重,他有些迟疑的看着聂玄,一时不知该不该说。

  聂玄道:“法师有话直说便好。”

  慧远法师沉吟了一下,道:“老衲冒昧,想请问陛下,君后当真亡故了吗?”

  聂玄脸色冷了下来:“法师这是何意?”宁行止的尸身就在那冰室内,岂能作假?

  慧远法师道:“从这生辰来看,此人尚在人世。”

  “什么?”聂玄微微偏过耳朵,以为自己幻听。

  慧远法师又算了一算,笃定道:“此人尚在人世,就在这宫里的东南侧。”

  东南侧?东宫?谢无恙?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