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午时, 林倾白坐在殿内,凉瑶楚正在替他把脉,忽然门口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敲门声并不大,一声一声的轻敲着。

  凉瑶楚皱起眉头, 将把脉的手挪开, 走到殿门处打开了门。

  一个穿着侍卫服的男人站在门前, 对凉瑶楚拱手行了个礼后,顺着殿门走了进来, 跪在了林倾白的身前。

  “王爷。”

  林倾白朝前倾了倾身子, 看见是他手下的一个亲兵侍卫,问:“何事?”

  那人双手拱在身前说:“王爷,今日郗将军的将士进攻皇宫, 百姓们对郗将军恨之入骨, 趁着今日我们王府无人守卫,组成了一只民间兵团, 现在已经朝我们王府赶来!还请王爷先行撤离王府,我等必定全力保护王爷的安全!”

  这件事情来的紧急,林倾白皱了皱眉头, 心中有些异样,却一时又想不到这不对劲的地方从何而来,他问道:“宫中情况如何了?”

  “禀王爷,如今宫中混乱,具体的情况我等也并不知情,还是请王爷先行跟我们撤离!”

  林倾白还未言语,旁边的凉瑶楚倒是先急了, 她重重合上了药箱说:“你还犹豫什么?!快点走吧!你不是一直想从那个疯子身边跑出去, 现在不正是个好机会, 还不快些走?!”

  “.......”

  侍卫也言辞恳切道:“是啊王爷,请快点收拾东西与我们一起出府,府中人数众多,只有王爷安全了,我们才能放心!还请王爷尽快收拾东西与我们一起出府!”

  林倾白皱着眉头,依旧是没有说话。

  凉瑶楚看穿了他的迟疑,啧了一声说:“你就算不为了自己想,你也为了王府中这些下人侍卫们想想啊,如今京城被你那个徒弟搅弄的民不聊生,人人对云王府之人得而诛之,你就算不跑,其他的人也想跑啊,如今你守在这里,谁敢走?难道大家要一起死在这里不成?!”

  凉瑶楚的这番话倒真的是说中了林倾白的心。

  他是将死之人,如今是呆在王府还是呆在外面,都早已没有了区别,可是王府中其他人不一样。

  他们有的正是青春年少,有的有家有子,不能因为他一人,便全部都陪他耗死在云王府之中。

  半响,林倾白点了点头说:“好。”

  时间紧急,留给林倾白收拾东西的时间不多,红月替他收拾了一些随身的衣物,凉瑶楚赶去药房,带上了林倾白平时会用上的药。

  红月将包裹里的东西放到了床上,问林倾白说:“王爷,您看看还有什么要带的吗?”

  林倾白淡淡的看了一眼。

  他在生活上一向没什么要求,带什么衣服,带什么东西,对于他而言都无所谓。

  红月也只是试探的一问,却没想到林倾白望着那些东西沉默了一下说:“等一下.......”

  只见他走到了书柜前,从衣襟处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书柜上的锁。

  红月顿住了手下的动作,探着脑袋,好奇的想要看看林倾白要带什么。

  自从林倾白病了以后,他对什么都不甚在意,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林倾白就算是逃出王府也要带上。

  红月看见林倾白从柜子里拿出来一个小木盒。

  那盒子雕刻精细,还上了锁,看着很是眼熟。

  红月皱眉想了想,忽然就想起来了。

  几年前郗安在外征战,每个月都会给林倾白写信。

  所有的信林倾白都放在这个盒子里。

  即便是如今他们两个人已经生分到犹如陌路,可是林倾白还是将这个盒子抱了出来,时时刻刻惦记着带着。

  红月站在原地,看着林倾白脚步缓慢的走到床前,将那

  个小木盒放到所有衣物中最靠里面的位置,转过身对红月说:“带上这个,放在衣服上面,不要磕着了。”

  红月紧咬着下唇,声音艰难的说:“是......”

  这次的行动很迅速隐蔽,为了不引人注目,林倾白只带了红月,凉瑶楚,小白,还有几名侍卫便出行了。

  马车备在了王府的后门。

  林倾白刚走到院子中,便望见莲姨站在后门处。

  莲姨的眼睛通红,似乎是刚哭了一场。

  她看见了林倾白,便将手掌的布包交到了林倾白的手中说:“王爷,这里面是我这些日子晒的果干,您不喜欢喝苦的药,将这些带着吧,日后喝药的时候含在嘴里可以解苦味。”

  以往都是郗安给他做的这些果脯,现在郗安不会再做了,莲姨便接下了这个工作,为林倾白晾晒制作果脯。

  林倾白握紧了那个包裹,对莲姨说:“莲姨,与我们一起走吧,若是留在云王府日后怕有危险。”

  莲姨抬手摸了一把眼泪,对林倾白露出了一个艰难的笑说:“多谢王爷好意,我已经年迈,在王府中侍奉了半辈子,根就在这里,不愿再去其他的地方。”

  林倾白许久未言语,过了一会他点了点头说:“好,保重。”

  林倾白在下人的搀扶下踏上了马车,莲姨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挥手对林倾白说:“王爷保重啊.......”

  马车的速度越来越快,渐渐的莲姨就算是跑起来,也跟不上马车的速度,莲姨红着眼睛,努力的追上马车的速度,对着马车挥手高声说:“王爷,您走的远一些,再也别回来了!”

  “王爷,保重啊.......”

  一直到马车走上了大路,消失在她的眼前,莲姨的眼泪才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

  马车摇摇晃晃的在京城中行走,车帘随着风轻轻飘动。

  确实如那侍卫所言,京中已经乱了。

  林倾白顺着车帘向外看,手指不知觉的捏紧了车帘。

  从那日郗安成婚,他从城楼上一跃而下,郗安便把他囚禁在了王府中,这一个月的时间,林倾白再未踏出过府门一步。

  在林倾白的记忆中,他所居住了十二年的京城,繁荣、宁静、华灯初上、车水马龙。

  而如今的京城,空中弥漫着火药和血腥气,满地的泥泞与血迹。

  大门闭户,许多无家可归的人坐在街边沿街乞讨,从这一路走来,满是哭嚎哀叫之人,那些人要么断胳膊断腿,要么是失去双亲的孩子,要么是孤儿寡母扑在尸体前嚎啕大哭。

  林倾白看不得这些,他松开了紧握着车帘的手,坐回马车里。

  若是之前,他还是皇宫中万人敬仰的云王爷,他定会一掷千金,帮一帮这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可他现在又算什么呢?

  他是一个在百姓心中得而诛之佞臣,是一个连面都露不了的逃犯。

  他自身难保,什么都做不了。

  他紧闭的双眼,竭力的不让自己去听车外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两刻钟后,他们抵达了城门口。

  城门大开,春山还在烧,火势没有半分的减弱,侍卫告诉林倾白,春山虽然烧了,但是城后面还有一条小路可以出城。

  林倾白不在意这些。

  去哪里,走那条路,都似与他无关。

  他对侍卫说:“你们看着走吧。”

  就这样马车一路走过了蜿蜒的小路,继续向前走,林倾白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

  他身体不好,受不了这样的车马劳顿,忍不住吐了两次之后,凉瑶楚走上了马车给他喂了两个药丸,林倾白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在路上走了两日,第三日的时候他们终于到达了华周城。

  这个城池距离京城不远,若是寻常的赶路只需要一天一夜便能到,但是照顾着林倾白的身体,他们走的很慢。

  到了华周城后,红月寻了个上好的客栈,安排众人住了进去。

  林倾白一到了住所,便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觉。

  也不知道是凉瑶楚给他配的药的缘故,还是他最近的身体愈发的虚弱。

  他每日睡觉的时间甚至比清醒的时间还要长,有的时候甚至坐着都能睡着。

  林倾白甚至怀疑他死的那一日,很有可能是闭上了眼睛,一觉就睡的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林倾白就算是睡着了也并不安稳,他总是爱做梦,梦里面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有他在仙界的那些年,还有他下了凡间所经历的种种。

  今日他做的梦很离奇。

  他梦见了一片血腥厮杀的战场。

  郗安坐在一匹高马之上,立于那片战场的正中心,忽然从远处的城墙之上飞掠过一把飞箭。

  以郗安的武功的一定可以躲过那只飞箭,可是他却一动不动。

  林倾白大惊,他下意识的想要冲上前,护在郗安的身前。

  可是此时林倾白的身子却不听他的使唤,无论他如何的挣扎,他都无法到达郗安的身边。

  于是林倾白就眼睁睁的看着那把箭刺入了郗安的肩头。

  血光飞溅。

  继而又是一支飞箭,刺入了郗安的膝盖,又是一支箭,刺入他的手臂.......

  空中不断的响起箭破长空的声音。

  就这样一支一支的扎入了郗安的身体中,郗安就像是一个箭靶子一样,一动不动不知道反抗,不知道躲闪。

  林倾白心脏疼的犹如刀绞,他眼睁睁的看着郗安被无数支箭刺的千疮百孔,他看着鲜红的血迹从郗安的银甲中溢了出来,顺着马匹一滴滴滴在地上。

  为什么不反抗?!

  为什么不躲啊?!

  林倾白想要叫喊出这些声音,可是他痛的甚至连喊都喊不出声音。

  就这样最后一支箭,从远处飞来,直直的刺入了郗安的心口。

  那只箭的力度很大,直接将郗安从马上刺了下来,飞摔在地。

  血顺着他的心口流了满地。

  .......

  林倾白猛地从梦中惊醒!

  他的心脏扑通扑通的乱跳,甚至快的要从他的心脏中跳了出来。

  林倾白艰难的坐起了身子,倚在床头,手掌紧紧的按住了胸口的位置,骨节苍白的抓着胸前的衣衫。

  这一阵心悸来的突然,他的额角冒出了虚汗,微张着嘴巴不停的喘息。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过了......

  上一次做这种梦,还是郗安在潜州遇见雪崩的那一次,他夜夜不能寐,每每从梦中惊醒便是心脏蹦跳的难以喘息。

  然而这一次的心悸比那时还要厉害,甚至让林倾白感觉到了濒临死亡的感受。

  林倾白脸色煞白,朝前倾着身子,指尖颤抖去够床头柜上的木盒子。

  他的手脚发软,很是艰难的将那个盒子拿了起来,紧紧的抱在怀里,手掌用力的几乎快要将那个盒子按进了他的心脏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盒子上的凉意让他心脏疯狂的蹦跳缓和下来了许多。

  林倾白脱力的松下了手下的力道,倚在床头虚喘着气,那个按在他心口的盒子也就滑到他的腹处。

  林倾白纤长的手指抚到盒子上,一寸寸的划过盒体,最后落到了盒子上的铜锁上。

  以往晚上林倾白一人做了噩梦,睡不着之时,总是会看一

  看郗安写给他的信。

  那里的每一封信都能让林倾白感受到郗安对他的关心和情谊,这才让他珍藏至今。

  可是如今.......

  林倾白的手指抚了抚那把铜锁,又缓缓的松开了锁,将盒子放在了一旁。

  房间有些闷,林倾白手扶着床帏慢慢的走到了窗边,打开了窗户。

  一阵寒风吹了进来,林倾白仰头望着天,却见天上飘飘扬扬的落下了雪。

  下雪了。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初雪。

  雪不大,夜很黑,雪花犹如银蝶一般,随风而飞。

  “王爷,请用膳了。”

  这时红月轻轻的推开了殿门,却见林倾白早已起了身。

  他穿着一身白衣内衫,就那样立于窗户之前,仰头望着窗外出神,甚至连红月进门了都没有察觉。

  如今的林倾白面色苍白,眸似清泉,身子纤瘦,这般模样映在屋内的昏黄的光之下却生生多了几分病弱的美感,好看的不像话。

  只见他抬起手,窗外的一朵雪花便轻柔的落在了他的指尖。

  红月看的愣了神,不一会她反应过来,冲进屋里连忙将大氅取了下来,慌慌张张的披到了林倾白的肩头。

  “王爷,外面的风大,您穿着这一身怎么能站在窗前吹冷风啊!”

  林倾白是个不让人省心的病人。

  之前郗安守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还能听话几分,如今却是谁也管不了他了,凉瑶楚说过他好几次,扬言再也不管他了,林倾白却也不甚在意。

  大氅盖在了肩头,林倾白才反应过来。

  他拢了拢肩头的大氅,清清淡淡的说了一声:“无碍。”

  “怎么就无碍了!”红月被气的脸色通红,她想要说一说林倾白,可是又知道凉瑶楚已经对他说教的够多了,寻常的那些劝慰和说教对于林倾白一点用都没有。

  于是红月的咬着嘴巴憋了半天,目光在扫到卧在旁边的小白时,眸色一闪。

  她指着小白对林倾白说:“王爷你就算不在意自己,您也看看它啊!小白这两日也生了病,房间里那么冷,它病情加重了怎么办?”

  闻言林倾白果然从窗外挪开了目光,看向了小白。

  小白已经是一只很老很老的狗了,却一直身体很好。

  院子中的下人都经常说小白就像是不会老一样,和当年被捡回来时一样的精力旺盛。

  然而就在两天前,郗安进攻皇宫那日,小白病了。

  它不吃不喝,见了人也不摇头摆尾的迎上前,反而是一直卧在地上一动不动。

  请凉瑶楚来看,凉瑶楚不满的说她又不是兽医,然后看了看却也没有看出什么原因,最后得结果,出许是冬天到了,狗也没有那么精神了。

  林倾白着小白的目光有些出神,忽然他低声道:“你说,如今他在做什么........”

  “啊?”

  林倾白的声音太轻了,红月没有听清楚,扬着声音又问了一次:“王爷你说什么?”

  林倾白挪开了眼,摇了摇头,转过身将窗户合上,没有再多说话了。

  其实那个问题,他问出来就后悔了。

  如今的京城,无非就两种结果,要么是他已经登位了,要么是他还在杀人,踏着尸山血海一步步向上登。

  毕竟他手握重兵,依照如今京城的形势,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可能了。

  而无论是那种结果,林倾白都不愿意去想,也不愿意知道。

  许是下午睡了一觉,这一天晚上林倾白没什么睡意,喝了药之后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一直到了后半夜才睡着。

  到了第二天一早,辰时,林倾

  白醒了过来。

  他打开窗户,本是想看看雪景,无意中望见了客栈对面的包子铺。

  那铺子刚出炉了一锅包子,白花花的热气顺腾之上,看的林倾白难得的有些饿了。

  于是早膳,他便带着一众人出了客栈去吃包子。

  远离了京城唯一的好处就是这里鲜少有人认识林倾白。

  林倾白就像是寻常人那样坐在店铺里,听着耳边的喧喧扰扰。

  他一向喜静的人,竟然也没有觉得吵,反而感觉这样的热闹的生活,好像也挺好。

  比起林倾白吃饭的文雅,凉瑶楚吃相倒是放荡不羁。

  她啃了一大口的包子,吃的满嘴流油,大声的夸赞着:“这家的包子真好吃!我在京城从未吃到过如此鲜香的包子。”

  林倾白笑了笑,低头抿了一口豆浆。

  正在这时,他身后路过了两个吃完饭的客人,那两个人一边朝店门口走去,一边闲聊着。

  “今日我的亲戚才从京城逃了出来,就是我总是和你说的那个堂哥,之前他好歹也是个体面的商人,这次一过来,狼狈的跟乞丐一样!”

  “真的假的?京城那边现在如何了?”

  “还能如何,自然是一团糟乱,满地尸横,不过还是老天开眼,到头来也没有让那狗贼登上皇位!”

  “他被抓入大牢了?”

  “什么抓入大牢了,他死了!被万箭穿心,射死了!这都是前两天的事情了,多解气!照我说他就是活该,造了那么多的杀孽.......”

  后面的话林倾白没有听清。

  他定定的坐在那里,耳边只有一阵一阵尖利的耳鸣声,将他刺的头痛欲裂,其他的什么都听不见了。

  “王爷!”

  “王爷!”

  凉瑶楚面色焦急,抬起手狠狠的在他眼前挥了挥手,林倾白这才入梦初醒的回过神来。

  “你怎么了?豆浆不烫吗?!”凉瑶楚问道。

  林倾白手中滚烫的豆浆撒了他一手,将他白皙的皮肤都烫红了一片,可是林倾白就像是感觉不到一样,手死死的握着杯盏,几乎快要将杯盏给捏碎了。

  “谁死了.......”

  林倾白声音颤抖的问。

  凉瑶楚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皱起眉头说:“什么谁死了?”

  林倾白却没有回答凉瑶楚的话,他猛地站起身,两步冲到了方才说话的那人前,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双眸通红的问道:“你方才说,谁被万箭穿心?!”

  “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