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卓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只能想到竺年。
沃州这一块地方,是目前他控制之下的粮产最高的地方。夏收在即,秋收不远,今年难得风调雨顺,是绝对不能出问题的时候。
除非他下定决心,把整个沃州的人都换一遍,不然对沃州的手段必须安抚为主。
民意这种东西,别人可以不在乎,他不能不在乎。
于是他派了钦差,亲自带着十分有诚意的补偿方案到沃州,没想到去得快,回来得更快。
要不是沃州的张知府在当地还有几分薄面,钦差差点就回不来。
姜卓这一回没把竺年叫到宫里头,而是让张茂实带着圣旨到他家里来。
竺年看到张茂实倒是有些惊讶,原本坐在屋里,站起来迎了两步:“张公公怎么亲自来了?我还以为是小张公公呢。”
小张公公在这儿都有自己的屋子,过来就像是回家,熟悉得很,完全不用对外的那套规矩。
张茂实连称不敢,但到底还是进到了凉爽的内院,才宣读了圣旨,又把一整套的钦差印信之类的交给竺年:“王爷快去遣人准备,把尉迟先生从兵部叫回来。”
竺年摆了摆手,不用多说一个字,长随就领命而去。
接着,仆人就端了茶盘果盘进来,全是小碟装的,每一样都只有精细的一口。
张茂实告了一声罪,确实是渴了,小心端起琉璃杯,喝着温度适宜的花果茶,又吃了一回点心。
“外面的太阳这些天特别毒辣,张公公有什么跑腿的活,还是让别人来吧。”竺年还在研究圣旨上的内容,发现竟然还得让他顺便主持一下二号码头的事情,不由得抽了抽嘴角,“父皇是真不知道体恤人。”
张茂实笑道:“您也体恤一下陛下,他最近忙着呢。亏得有您和二殿下分忧,不然还不知道得成什么样子。”
竺年把圣旨和印信拿了个箱子收好:“老大应该快回来了?老三人呢?”
“大殿下离得远,这会儿怕是才刚接到信。三殿下应该也差不多。”张茂实吃完了点心,站起来告辞,“不敢再打扰,陛下还在等奴回去禀报。”
竺年也不挽留,亲自送人出去。
这宅子经营日久,林木葱茏,走在外面不惧烈日。
等张茂实走到外面,同来的车夫也从门房里出来,车厢有人给挂好,马也有人伺候好。
仆人往车厢里摆了一个冰盆,摆了凳子扶张茂实上车,又送上两个大食盒。
竺年说道:“梅花那个是给您的,兰花那个劳烦您带给父皇。”
张茂实应下,等车帘子挂下,离开嬉王府的范围后,张茂实打开食盒检查了一遍,又重新盖上。
车夫手边摆着一杯冰奶茶,和张茂实说道:“张公公,嬉王府的人真不错。您瞧瞧,他们还给我装了个卡槽,正好用来放杯子。”
张茂实看了看那个小小的木头做的圆环,笑了笑:“嬉王人细心。”又问,“说说你刚才做什么了?”
车夫不敢再嬉笑,正了正脸色,把自己怎么被招待,喝了什么茶,别人说了什么话,又怎么洗的脸,见到了什么人全都说了一遍。
他说完,见张茂实没吭声,心中不解。
谁不知道嬉王府里的,除了竺年和尉迟兰这两位名义上的主人,其余的全是他们的人,有必要这么提防吗?
等马车进了宫门,张茂实提着竺年给姜卓的点心拿去御书房。
姜卓直接就把满桌子的奏折推到一边,让人送来水盆洗了手,拿起一块点心来吃。
点心里加了薄荷,入口清凉,感觉暑气和心中的燥火都下去了一些。
“得多往那小子那儿塞几个厨子。”姜卓站起来走了两圈,又让在御书房里伺候的大学士也一起来吃,“一起来尝尝。”
这几天事情多,姜卓着实清瘦了不少,根本就不是三餐不定时,一天两餐都不能保证。
其中还有一部分苦夏的原因。这位出身北方的皇帝,要不是接连出事,都已经琢磨着去郊外行宫避暑了。
张茂实觉得奇怪。
明明御厨做饭的许多方子,都是竺年直接给的,做出来的东西,他尝着味道都一样,而且竺年家里的东西也都是厨子做的,很少才有他自己动手,怎么不管是陛下也好,太后也好,就是吃竺年那一套呢?
“糕儿说他什么时候出发?”
张茂实赶紧道:“应该是过两个时辰就走。主要是得等尉迟先生从兵部回来,坐车去码头也有一段路。嬉王说是顺路再去太后娘娘那儿道个别。”
“嗯。这么快?他不带人?”这速度,姜卓也吃了一惊,更别说是大学士了,吃着点心差点噎住,赶紧喝了一口水。
这速度,怕是这会儿马车就已经从嬉王府出发了。
“倒是没说,应该就带几个伺候的人吧?”张茂实想想前头的那个钦差,身边带上了两百个护卫还嫌不够,再对比竺年……忍不住也是在心底叹息。
说来说去也不能怪竺年,总不能怪人家办事能力太强吧?
其实张茂实也隐隐有感觉,这还真不是办事能力的问题。要说能够被姜卓委以重任的,除了卫玉这样的关系户之外,起码这次派去的钦差,能力绝对不差。
差就差在办事站的角度。
如果张茂实多和他干儿子小张公公交流,就知道了。
竺年把人当人。而无论是卫玉还是前任钦差,都是高高在上,并不把民当成人来看待。
小张公公的感受尤为明显。哪怕他如今在宫中地位不低,在太监中更是能排的上号,但在外面依旧是个阉人,是个在奴婢中都低人一等的存在。
平日里接触的贵人大臣,表面上能正眼看他们都没几个,有些也仅仅只是做做表面功夫,背过身去就是一口一个阉人。
像是和他同桌吃饭,同吃一个锅子这样的事情,更是天塌下来了都不可能。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心里面没有一杆秤呢?
前任钦差话里话外都是那一套“你们不要得寸进尺”,“再闹下去对你们没好处”,“陛下仁善,拿着这些赔偿滚”,等等诸如此类的表现,老百姓已经挑起来的火气能压下去才怪。
姜卓虽说当了几十年皇帝,但是以前着力发展军队,在这方面也是新手。若不是京城实在走不开,他倒是想亲自跟着竺年,微服看看他到底怎么做的。
但说到底,竺年做的事情书本上都有写,所有人的心里面都明白,可真正做起来的时候,谁会殚精竭虑去做一些对自己没多少好处的事情呢?
捞钱轻松又愉快,民望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是能吃还是能喝?
他们聊天的时候,尉迟兰已经从兵部被叫回来了。
家里有得力的仆人,尉迟兰不用亲自动手,连官印之类的东西都给收拾妥当。
象征性带上四个护卫之外,剩下六个都是照顾生活起居的。
夏天也不用太多行李。一些赔偿给当地的东西,上任钦差已经带去了,此刻就放在沃州知府衙门里,等他们人过去就行。
马车一路出城,到了梨园。
竺年在梨园精舍的房子外面弄了个小码头,拴着自己的画舫,直接走就行。
他们一行人到的时候,现就住在里面的太后已经得到了消息,拉着一群小萝卜头等着。
如今名义上竺年是老大,小皇子和小公主们得给他行礼。
竺年倒是有些意外:“来几天了?”上次他来见太后的时候,明明老太太身边还没什么人。
太后说道:“宫里头现在乱的很。他们几个小的,有些顾不上,干脆到我这儿来,还清净些。”
竺年没多问,看了看几个孩子中间的姜戈,和太后简单说明了来意,又找长随拿了几个装满金珠子的荷包,给小萝卜头一人发了一个:“哥哥来得有些着急,你们自己拿着买糖吃。”
小公主小皇子们年纪小,虽说宫中给他们的月例不低,但基本都不会有什么真金白银落到他们手上。
这么急匆匆地出来,能收拾齐整随身物品就不错了,身边平日伺候的宫人都带不了两个。太后这个祖母待孙子辈又向来刻意保持距离,显然不会有多照顾。
太后看了看,也不多说什么,等送竺年离开,见不着画舫了,四公主把荷包一下丢进河里:“要他假好心。”
四公主的母妃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一直养在皇后膝下。十多岁的小姑娘已经知道了些事情,又还不会掩盖心思,能忍到看不见竺年了再发作,已经不容易。
太后还没来及说什么,就见姜戈拿了放在岸边的钓鱼竿,去把刚扔下去的荷包钩了起来:“四姐不要,就给我了。”
四公主气得不行:“你怎的这么不争气!你忘了他们是怎么对付母后的吗?”
姜戈取下钓钩,又把里面的金珠子倒出来,把做工精细的荷包让人去洗干净晾干:“戈儿未曾亲身赚过一文钱,争气不起来。这一个荷包的金珠子,抵得上普通人家三年的开销。”
再说母后的事情,也是母后有错在先,才被人抓住了机会。
年哥……竺年本就不是什么忠臣,指望他忠君爱国,还不如指望他落井下石的时候丢的石块小一点。
四公主气得跳脚。
太后叹了一口气,把自己的这些孙子孙女叫到身边:“罢了,太傅不在,奶奶就给你们上上课。”
她自己当政的时候,属于半路出家,一点点摸索出来的。朝臣看她一介女流,别说教她,只有想尽办法把她拉下马。
这就造成她为了坐稳位置,很是使了一些阴毒手段。
她的两个儿子虽然有太傅教导,多少都被她带得有些偏。
她本来刻意和孙辈保持距离,也是不想孙辈受她的影响。
或许是年纪大了,她现在反倒是能够看出自己年轻时候的不足之处。
“你们父皇是天子,我们姓姜,是天下正统,做事要要堂堂正正。”岸边的葡萄架下,太后就坐在一个秋千椅上,拉着四公主在身边一起坐着,另外几个小孩儿也分别坐在周围,安静听她说话,“我们不需要像那些小人,使一些鬼蜮伎俩。你看南王府的小郡主,不想被指婚,就直接当着卫国公的面把卫榀一拳打死。她打死的是卫榀吗?不,她是直接把卫国公府、把你们母后暗地里使的手段给打死了。”
太后看四公主还有一脸不服气,叹了口气,“南王府势大,不失为一个好亲家。卫家要是真心诚意想要结亲,可以让皇后出面说亲,哪怕最后没说成,也不伤和气。但是直接下懿旨……南王府难道是我姜家的奴婢吗?竺年带兵直接在阳州灭了茅家几十万军队,尉迟兰倚仗黑荥关,从你们父皇手下杀了三十万姜国军士。那些以为他们是质子,觉得可以随意拿捏的人,才是眼睛瞎了。”
除了最小的两个听得懵懵懂懂,四公主已经认识到了自己行为的不妥,但看到那一荷包的金珠子还是觉得不痛快,想不出什么妥善的解决办法,想了半天说道:“等三哥回来,我能跟着三哥一起去南地吗?”
没错,半路溜号的三皇子,直接去了南地。
太后倒不像是普通的奶奶,会觉得三皇子自己还是个不大的少年,再带着一个更小的妹妹会不妥当,而是说道:“等他回来,你自己去问他。”
姜戈把自己的荷包往四公主面前递:“四姐出去盘缠够吗?戈儿给你。”
四公主把头一扭:“我才不要坏人的!”
“这是戈儿的,不是年哥的。四姐也不要吗?”
太后看他们姐弟闹,就在边上笑,眯起的眼睛中,更多的是对姜戈的忧心。
若是卫氏的后位真的被废,姜戈的太子之位就没了正名。他就是一个普通的皇子,年纪小,上头还有三个即将成年的哥哥。
皇位只有一个。如今姜卓年富力强,自然是压得住。但是快则五年,慢则十年,就必须得立太子了。
一个德行有亏的皇后,比起败落的母族,更容易打击太子之位。
他们姜家的太子,本就不需要一个强大的母族来扶持。卫国公府的败落,从这个角度来讲还是件好事。
可惜卫皇后非得把自己也搭进去。
太后坐着发了一会儿呆,见有人撑着一艘画舫过来,问了一声。
宫人说道:“是嬉王吩咐的。说本就是给太后准备的,像是等您今年过寿的时候送,现在担心您出行不便,提前送来。您要不要去瞧瞧?”
太后一听,哪里还坐得住,立刻站起来:“要去看看的。”
这艘画舫显然不是竺年那艘披着画舫皮的微型战舰,而是正经游玩用的画舫。
雕梁画栋处处精美讲究。
画舫比起一般的要略小一些,但是非常稳当。太后这个年纪走在船上,不用人扶也能走得稳。
船内还遍布扶手,显然是考虑到了太后的安全。
另外种种细节,都完全符合太后的使用习惯。
船工是几个健硕的妇人,进来给太后问安,把画舫的各种讲究一点点说明,又说道:“船里面用的一些器物还没来得及赶制出来,太后娘娘先将就着。”
太后十分满意:“这可不将就了。挺好的,咱们干脆晚上游船河去。”
妇人们立刻笑着应下来。
等到天色暗下来,船上点起琉璃灯。
新鲜的渔获做成羹汤。
船工们扬声唱起京县的歌谣。
沿岸有人听见歌声,跟着拍子敲打唱起来,哪怕是心里头不痛快的四公主,也露出笑脸。
他们虽然觉得卫皇后刚去世,就这么宴乐不好,但总不能就这么一直绷着。
这边的动静很快就传到了姜卓耳朵里。他倒是松了一口气:“挺好的。”等私下里又对张茂实说道,“张伴伴,你说糕儿怎么就这么贴心,怎么就不是朕的儿子?”
张茂实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琢磨了一番只能回道:“嬉王是陛下的义子,也是您的儿子。”
姜卓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也是。”可惜的不是自己的亲儿子,“朕这么喜欢他,等朕百年之后,就让他葬在皇陵里,陪着朕。”
张茂实听过之后,脸色也不变。
姜卓自始至终,都存了杀竺年的心思。
这心思竺年也知道。
张茂实有时候觉得,这两人都十分可怕,明明互相存着杀心,却还能平日里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
而竺年这时候的船已经到了京县的野湖码头。
模样俊俏的小姑娘用一根竿子挑着一个小包袱,轻轻一跃落在船头,发出一声轻响:“哥!我来接你啦!”
画舫不大,竺年要让出位置给竺婉,就站在船舱门口,闻言翻了个白眼:“你怎么不说在床边接我呢?”
船舱比船头甲板矮了两个踏步。
竺婉就这么高高在上地俯视自己的兄长,瞧着他微红的眼眶,伸手一抱:“糕糕哥!”哇哇大哭!
竺年被扑得往后退了一步,抬手就已经几年不见的妹妹抱着轻轻拍抚:“不哭不哭。糕糕哥在呢。”
小孩儿长得快。
他进京来册封的时候,竺婉才九岁,如今已经是个到了可以说亲年纪的小姑娘了。
但是熟悉的称呼一出,久违的陌生感瞬间消散,他鼻子一酸,跟着眼眶红起来。
唉,年纪大了,受不得这些。
尉迟兰站在边上,一双手抬了又抬,几度想把兄妹两个扯开,最终还是放了下来,等他们哭了一会儿,才小声劝道:“先进来,坐着说话。”等两人坐下之后,问,“阿钧吃过晚饭了没?”
竺婉吸着鼻子摇了摇头。
尉迟兰笑了笑:“那正好一起吃。”
竺婉见尉迟兰的笑容,整个人都呆了呆,哭都忘了,抓着她哥的袖子:“糕糕哥,嫂子真好看!”
竺年接过长随递过来的手巾,拧干了递给竺婉让她擦脸:“叫兰哥。”
“哦。兰哥!”竺婉擦干净了脸,露出一张晒得微黑朝气蓬勃的小脸。
尉迟兰就从身上解下一把弯刀递过去:“出来急,没特意准备,拿去玩。”
“嘿!”竺婉眼前一亮,拔出刀来看了看,又归刀入鞘浅浅比划了两下,“早就听说过弯刀,我还没试过。”
这几年,双方一直有书信往来。
竺婉有许多功课还是尉迟兰给予指点,浅聊几句之后,就完全没了陌生感。
竺婉性格开朗,像个小子更像过丫头,叭叭叭地说起家里的事情,甚至毫不讳言:“奶奶现在逮着我教呢,管着我连研究院都不让去。要不是娘拦着,都要把我带去海外了。”
“那你怎么跑出来的?”
“嘿!我跟爹说的。爹帮我偷偷安排进了娘的船队里,反正到了船上,娘也逮不住我啦~”
尉迟兰看着竺婉,感觉就像是看着一个无忧无虑的竺年:“母亲还在沃州码头?”
竺婉瞬间得意不起来,“唔”了一声,往竺年身边靠了靠:“糕糕哥要帮我跟娘求情。”
竺年把小姑娘推开:“你胆子也太大了。坐开点,热不热!”
竺婉乖乖坐好:“晚饭吃什么呀?阿钧想吃糕糕哥做的。”
“我不在这几年,你也没饿死。”竺年凶巴巴地说了一句,又说,“明天给你做早饭。船上东西不多,随便凑合吃。”
“嘻嘻。我就知道糕糕哥最好啦~”竺婉说完,看着长随端上来的三碗面也不嫌弃,吃完就去自己的小舱室里洗漱睡觉。
画舫不大,本来也只是供人游玩之用,能够住人的舱室只是比渔船的船舱略微大一点,当然布置得要好得多,至少尉迟兰和竺年两个人能并排着睡一起。
他们进仓休息,船上的其他人也安静下来。
河上的夜风凉爽,尉迟兰把竺年整个抱紧,张嘴就想咬脖子。
竺年早有提防,脖子往后缩了缩,又抬手推了推:“阿钧在呢,后天还要见我娘。”
夏天衣服这么单薄,他可怎么出去见人?
尉迟兰还是抱着不撒手,皱着眉头想了想,抬手把自己衣服扯开:“那你给我亲两个印子。”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沃州龙王庙
沃州百姓╰(*°▽°*)╯:咱们龙王又要来啦!
沃州百姓╰(*°▽°*)╯:龙王的娘就在呢!
沃州百姓╰(*°▽°*)╯:龙王的妹妹也来啦!
沃州百姓╰(*°▽°*)╯:得另外建个庙,城里头的神龛要放不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