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随即被推开, 还未等水镜与解无移对上视线,便听一声大喝如惊雷般在门外炸开:“你没死!?”
水镜和释酒都被惊得一愣,解无移的手也保持着推门的动作僵在了半空。
只见门外韶玉瞪着一双疯牛般的大眼, 那震惊神色看上去简直像是白日里活见了鬼。
水镜与他对视片刻, 确定他瞪的人的确是自己而不是释酒, 缓缓抬手指向鼻尖, 迷茫道:“你问的……是我?”
韶玉仿佛对水镜这副迷茫的表情十分不能接受,竖眉道:“要不然呢!?”
水镜简直被他的理直气壮所震惊, 连音调都跟着他扬起了几分,道:“我为何要死?”
韶玉继续瞪眼道:“你不是被那群巨鲛分尸了吗!?”
“……”
水镜无言以对,觉得这一轮鸡同鸭讲的沟通根本无法继续。
好在,释酒及时打断道:“殿下找我何事?”
解无移闻言,这才将目光从水镜身上收回, 看向释酒道:“父皇想请国师去一趟望溟塔,说想与国师单独谈谈。”
释酒问道:“早朝散了?”
解无移颔首道:“是。”
释酒点了点头:“知道了, 我这便过去。”
解无移垂眸道:“那我先回去了。”
说罢,还未等水镜出声,便转身快步离去。
水镜抬起的手僵在半空,嘴巴微张, 顿了顿后, 不可置信地看向释酒:“他?”
释酒还未说话,韶玉大步迈进殿中,冲到水镜面前,一脸喜悦地重重拍了拍水镜胳膊道:“你真没死啊!”
水镜一脸生无可恋, 眯眼道:“你有完没完?”
韶玉面上立马换了表情, 痛心疾首道:“你知不知道我们找了你多少天?啊?知不知道我们往返了骨扇礁多少趟?啊!?”
水镜被他“啊”得耳朵生疼,皱眉扣了扣耳朵道:“你们往返骨扇礁不是为了确定那海里已经没有东西作祟了吗?”
韶玉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 横眉竖眼道:“确定没有东西作祟是真,找你就不是真了吗!?我们又是打捞又是潜水的,到最后连块碎骨头都没给你捞上来,你就留了那么件破衣服,殿下还给你立了座衣冠冢你知道吗!?”
释酒在旁轻笑出声。
水镜听得瞠目结舌,眨了眨眼:“衣冠冢?”
“对啊!”韶玉愤愤道,“结果你竟然没死!没死你玩什么失踪啊!?你知不知道殿下这些日子有多愧疚!?”
水镜还真被他这一通质问弄得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子,道:“他……愧疚?”
“对啊!”韶玉重重点头,“殿下觉得是自己未做好准备就贸然出海才害得你为了救我们而投身喂了鲛群,日日都在耿耿于怀!”
水镜有些无奈,垂眸心想,解无移果然任何时候都是如此,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也不管自己扛不扛得住。
但是……
水镜抬了抬下巴,道:“那他方才为何直接就这么走了?分明就是对我视而不见。”
释酒本已站起身来打算去找国主,听见水镜这话,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这才迈步往门外走去。
水镜十分确定从他的这声冷笑中听出了实打实的嘲讽,竟然还有那么一丝幸灾乐祸,简直不敢置信,瞪眼看向了他的背影。
韶玉伸手在水镜眼前晃了晃:“欸。”
水镜收回目光看向他,看见他的神色后忍不住皱了皱眉:“你这是什么表情?”
韶玉满脸一言难尽,道:“你真不知殿下为何走得那么快?”
水镜莫名其妙:“我应该知道?”
韶玉抿嘴,垂眸眨了半天眼,才若有所思道:“我原本觉得我已经算蠢的了,现在发现原来……”
“等等!”水镜反应极快地打断道,“后半句吞回去,我不想知道。”
韶玉想起当初渔船上水镜将他劈晕的那一手刀,乖乖闭了嘴,舔了舔嘴唇,道:“行吧。”
水镜抓起案上绸布包裹起身,道:“他为何走,我去问他便是。你别在这挡路就行,让开。”
韶玉点点头,从善如流地闪到一旁,水镜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步往殿外走去。
往东宫行的一路上,水镜一直在回忆方才解无移的眼神。
看到水镜的那一刻,解无移眼中的惊喜分明不比韶玉少,但很快,那惊喜似乎就变成了别的情绪,似乎是失落,又似乎还带些自嘲。
水镜无法准确形容那种眼神,但他纵是再迟钝,也在韶玉的话和释酒的那声冷笑里听出些意思了。
自鲛群围船那日后,解无移在海上找了他很久,却别说是活人,连碎骨都未捞上一块,便只得用他当时留在船舱的那件衣服立了座衣冠冢,此后日日心怀愧疚,将他的“死”归咎为自己的过错。
而如今,他却见水镜好端端坐在这里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自然顿时有种自己这几个月的“悼念”十分可笑的感受。
心生气闷,也不是不能理解……
转身就走,也不是不能理解……
水镜先前的那点心虚再次蔓延了上来,连脚步都变得有些迟缓。
天地良心,当日帮他们把鲛群引开之后,水镜便觉得此事已然完结,当真不曾料到自己的不告而别会给解无移带来如此多的心事。
到了东宫,他甚至都没再动翻窗的念头,只是一步步走到解无移寝殿边,从窗外探头往里看去。
对面的那扇窗前挂着一个精致的鸟架,白毛站在鸟架上,再无当初那小鸡崽儿的怂样,身形已是接近成鸟,羽毛丰满亮泽,海东青“神鸟”的英姿已然在它身上崭露头角。
解无移背对着水镜这边,负手站在鸟架前,静静望着白毛,像是在出神。
水镜抬手,在窗框上轻轻叩了叩。
解无移转头,看见窗外的水镜后,眼中并未露出意外,只是静静与水镜对视了片刻,随后垂下眸子,似乎是轻轻叹了口气,道:“进来吧。”
水镜本就有些心虚,与他对视了这么片刻后心虚更甚,他从窗边绕到门前,轻缓地推开了殿门。
甫一踏进门槛,抬头便见白毛从对面鸟架上跃起,拍着翅膀向他冲来。他本是能够避开,却硬是没有避,任凭白毛冲到他耳边,稳稳落在了他的肩头。
不知是不是因为还记得他的气味,白毛站稳后很是亲昵地用脑袋在水镜的脸颊上蹭了蹭,末了还欢快地啼了一嗓子。
水镜抬手摸了摸白毛,没话找话道:“这小鸡崽儿都长这么大了哈。”
解无移看着他,淡淡道:“三个月,也该长大了。”
他这话虽是说的波澜不惊,可水镜却莫名觉得“长大”不是重点,“三个月”才是意有所指。
水镜干咳了一声,故作轻松道:“我听韶玉说,你还……给我立了座衣冠冢?”
“嗯,”解无移道,“就在距海最近的那处山谷里,你若是好奇可以去看看。”
水镜一时语塞,低头尴尬道:“不,不必了……”
说完,他沉默了半晌,心中想着这么顾左右而言他实在不是自己的作风,索性抬起头直接道:“你方才是不是生气了?”
解无移看着他,很慢很慢地眨了两下眼,随后垂下眼去,却并未直接回答他,而是轻声道:“国师从前也总是这样,一消失就是几个月,最长的那次,整整三年才回来。”
水镜不太明白解无移为何突然提起释酒,但直觉告诉他,这应该只是个引子。
果然,解无移并未停下,缓缓道:“方才在国师殿中看见你,我忽然想,或许你们都是一样的,一样的自由,洒脱,无拘无束,自然也不会懂得牵绊是何物,不会理解旁人心中的那点记挂与惦念。这样很好,没什么不好。只是我不过一介凡人,做不到你们那般淡漠,生气倒算不上,但心中到底有些……不好受。”
水镜听着他的话,看着他低垂的眼眸,心中忽而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攥了攥,说不上是何滋味,只知道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感受。
这一千多年来,他与这世间并无太多牵扯瓜葛,偶尔与什么人有过接触,也都只当做萍水相逢,不期再会。
就连唯一算得上熟识的释酒,也都同他一样是个“薄情寡义”之人,相逢不曾欣喜,相离不曾难舍,哪怕相隔万里,哪怕数年不见,也从未对彼此生出过什么所谓的惦念之情。
生死之事,水镜一直觉得与旁人无关,便也从未想过要对谁有个交代,更未想过这世间还有人会为他的安危而悬心记挂,为他的“死”而心怀愧疚。
面对此般情绪,他无前例可循,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然而,解无移的话还没有说完,他道:“国师不是多言之人,若我不问,他往后必然也不会提及你曾来过。而你我不过数面之缘,想来你往后都未必还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从此再不出现也是可能的。”
说到这里,他似乎苦笑了一下,继续道:“所以我方才在想,若非今日恰好去寻国师看到了你,是不是或许就永远都不会知道你还活着了。”
“不,不是……”
水镜原本就打算给他送剑,此时听他这么说,立即便要解释。
可解无移却未等他解释,向前迈了两步到水镜近前,掀起衣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水镜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连带着将他肩上的白毛也惊了一下,他诧异道:“你这是作甚?”
解无移二话不说,先是俯身郑重地叩了一首,这才直起身道:“无论我心中作何他想,该谢之恩不得不谢。这一拜,是谢你当日解渔船被困之围,救众人于危难。”
说罢,他又是俯身重重一叩首,道:“这一拜,是谢你为沿海渔民清除海中祸患,令他们得以维系生计。”
接着,他俯身又是第三叩。
若是说前两叩的理由水镜还勉强能接受,那这第三叩,水镜就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原因了。
他有些迷茫地看着解无移,便听他直起身道:“这一拜,是谢你安然归来,使我免受终身歉疚之苦。”
水镜听闻此言,心中又是微微一揪,他勉强笑了笑,俯身扶起解无移道:“好了,现在跪够了,可好受些了?”
解无移默然不语。
水镜将手中布裹递到他面前,道:“喏,这三个月我也不是白耗的,总还是做了点事情。”
解无移有些茫然,抬眸看了他一眼,从他手中接过了绸布。
水镜笑道:“你方才可说错了,即便你今日不去找释酒,我也是要来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