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人间26
江文楷沉默地跟在江冲身后,脑子里面一团乱麻,短短不到半个时辰,他的人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甚至于他都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他抬头看向带给他这一剧变的人,他看着前方那道背影,只觉得既陌生又熟悉,他不知道江冲身上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江冲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困境,才导致他做出这样的决定。
但就算是遇到困难,为何不能大家一起心平气和地坐下来,集思广益解决问题,而是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擅自决定他的去留。
进了祠堂,不消江冲吩咐,江文楷便自觉主动地跪在祖宗牌位面前。
江冲给先人们上了柱香,在江文楷身侧的另一个蒲团上盘腿而坐。
兄弟俩对视良久,江文楷委屈道:“三哥,你得给我个解释。”
江冲抬头看着案上青烟袅袅,心中百转千回,到了嘴边却是:“我没得选,你也没得选。”
江文楷一听这话就来气:“你怎么没得选!这世上能管得了你的人都在宫里,倘若这是宫中的意思,那我可要找人在朝会上当着满朝文武评评理。”
“能耐大了,敢跟我叫板了是不是?”江冲脚一抬将他踹倒。
“三哥!”江文楷急道:“那你倒是说啊!”
江冲沉吟片刻,忽道:“你觉得以我收复故土之功,换一个河北道行军大总管,值吗?”
江文楷一愣,他不明白江冲怎么将话题扯到颂州之战后朝廷给他的封赏上面,但是这个问题他心里早就有答案:“不值。”
不止是江文楷,封赏的圣旨下到军中之后,不少将领都在为江冲感到不值。
武帝以收复金州称帝。
驸马以坚守上榆封大将军。
而到了江冲这里——
上榆之地,颂州边城。
从武帝到驸马,两代崇阳军统帅数次征战都未能完成的事业,多少父辈魂牵梦萦的故土,在江冲手里仅仅只用了三个月便能将其收复。
从此山河一统,天下归心。
区区一个行军总管,如何配得上这等盖世之功?
至于什么太子少保,什么开府赐剑,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添头而已。
“那你说说圣上为何要这样做?”江冲问。
“打压你?不,不对!”江文楷自己就否定了这种说法,他皱着眉头仔细思量。
且不说圣上和江冲之间多年的叔侄之情,单就东倭的那场祸事,但凡江冲当时有一丝犹豫,圣上哪还有命在!
江冲道:“我是打算继续北伐的,圣上也支持,朝臣们有异议的不多。那天柯永旭的话你都听到了,你说,倘若今次给我封个节度使,下次当如何?下一代君王又当如何?”
江文楷豁然开朗!
魏王还小呢,倘若柯永旭的话属实,魏王即位时只怕都没成年。
主少国疑不说,还有江冲这么一个战功赫赫的权臣在侧。
天下岂能容忍?
待到魏王亲政之日,江冲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你是怕有朝一日……所以不想连累家族?”江文楷颤声问道。
“这是其一。”江冲道,“其二,这些年发生了许多事,我的心境有所变化,这座侯府,于我而言,成了枷锁负累,我实在没那么多心力分给这些人这些事。俊昌,你性子比我平和,自小也没吃过太大的苦头,能力手腕都不缺,由你来执掌侯府,再合适不过。”
“可这爵位是二伯留给你的!”江文楷道。
江冲微微一笑,“你别忘了我已将你过继给驸马,你如今是我亲弟弟,我将父亲留下的东西让给弟弟,再合适不过。其实今日我本来是打算咱俩再分个家,但是明辉说这样别人会在背地里对你指指点点,我一想,也确实是这么回事。过完年,我去金州,你执掌侯府,咱们表面不分家,实际就当亲戚往来。除了小星那丫头需要你看顾着些,别的你管好你自家便是。至于那几个孩子,你也别觉得亏欠了他们,我这个做爹的都不在乎,你这个做叔叔的就更没必要放在心上。小虎是你亲儿子,弟妹将他教得很好,来日必是要继承侯府的,你别昏了头挖自己儿子的墙角。”
一番话,将江文楷所有退路全部堵死,逼着他只能朝江冲指定的方向去。
“三哥……”
“符宁的宗族,我已经帮你驯得差不多,以后面对面对族里,腰杆挺直,别让他们拿捏了你。”江冲自顾自地说道,“还有你这个名字,三叔给你改了,叫做江凌。”
“文”和“闻”同音,江文楷既然过继给驸马,该避讳的就得避讳。
“你这几日多陪陪三叔吧,他也挺不容易的。”这是江冲有生以来第一次说他三叔的好话,起身在江文楷肩上按了按,“就这样,你想通了就早点回去,这儿冷,别冻着了。”
说完,缓步离去。
大年初二,是外嫁女回门的日子。
江蕙特意起了个大早,化上时兴的妆容,梳成流行的发髻,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携夫带女往娘家去。
然而一进门,她就觉得气氛不大对劲,阖府上下,不论男女老少都是一副没睡好的样子,就连管家老刘眼睛下面都挂着黑眼圈。
当然,其中不包括江冲和韩博。
韩博自从和老师纪先生深谈之后,明确了今后的人生目标——他打算教书。
但是吧,以他十七岁的学问,自己考科举都未必能中,更别提给别人传道授业解惑。
所以韩博打算将失去的学问都补回来。
至于怎么补,韩博给自己列了详细的计划,其中第一步就是尽可能地收集自己从前读过的书籍,上面有他的心得体会,以及从前写的文章。
虽然江冲觉得他这想法有点不靠谱,但也不好打击少年人的积极性。
昨日江冲从祠堂回去以后,他俩在灵犀院书房忙活了一下午,将韩博写过批注的书都筛选整理出来,待来日去金州时一并带走。
他二人的容光焕发,与其他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江蕙一见他俩就忍不住笑道:“昨晚家里进贼了?”
江冲卸下一肩重担,尤为松快,微微笑道:“没进贼,分了个家而已。”
江蕙一惊:“分家?什么时候的事?”
甘棠悄悄拉了一下她的衣袖,示意当着江家其他人的面别多问。
江冲将他俩的动作尽收眼底,笑道:“昨日。”
江蕙恍然大悟:“难怪我说一个个的都不大对劲。”
显然这夫妻俩都以为江家人没睡好的原因是家产分的不够多。
江冲也不多解释,看向他们身后,“珠珠呢?”
他回京这么久,都还没见过外甥女。
江蕙道:“睡着呢,等醒了再抱来给你看。真不愧这个名字,成天不是吃就是睡。”
甘棠暗暗瞪她,有这么说自家闺女的吗?
江婉和丈夫惠廷刚在京中安了家,不过没在内城,距离相对较远,因此虽出门比江蕙夫妇早,到的却晚了片刻。
他们将长子留在祖父祖母身边尽孝,只带了老二和老三在身边。
两个孩子依次给江冲磕头拜年,江冲不仅给了红包,又特意摘下腰间玉佩给老三景哥儿。
他送玉佩的时候,特意看了韩博一眼,韩博这才明白他今早为何不肯佩戴自己精心为他挑选的玉佩,不由摇头失笑。
两个孩子磕了一圈的头,收获满满,被小虎带下去玩。
大人们则围着火炉聊起京中时事。
今年只江婉和江蕙这两个妹妹在京,再加上侯府刚刚分家,气氛诡异,都不主动说话,便不似从前江婵夫妇在时那般热闹。
好在珠珠醒得及时,乳母将她抱来。
粉粉嫩嫩白白净净的小胖娃娃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待在陌生的怀抱里不哭也不闹,还试图发出“哦哦啊啊”的声音与江冲交流。
江冲一见就喜欢得不得了,连忙派人去将章俊叫来,当场立下契书,将自己手里仅剩的万象楼干股连同万象楼附近的首饰铺子一并转送给外甥女。
江蕙再三推辞,引得江冲故作不悦,要赶她走,不得已只能代女儿收下。
小娃娃还不知道自己即将暴富,张着小嘴吐口水泡泡。
江冲抱着外甥女稀罕够了,转眼看向韩博:“你要不要抱一下?”
韩博一僵,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我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万一摔着……”
“有我在,摔不了。”江冲不由分说地将珠珠放在他怀里,并指导他调整姿势。
看着韩博僵硬的样子,江冲笑道:“放松点,没你想的那么难。你看,她多喜欢你,还对你笑呢!”
韩博抱着珠珠,逐渐放松下来,抬头对江冲笑了一下。
江冲没能领会他这一笑的含义,飞快地回头看了眼,见众人都忙着聊天说笑,没人注意到他俩,干脆半蹲在韩博身边,一手护着外甥女,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她也是个宝宝,宝宝真乖。”
韩博老脸一红,捏住江冲手指,不让他说下去。
然而江冲接下来的话,却出乎韩博的意料。
他静静地注视着八个月大的小宝宝,声音轻得近乎呢喃:“你说,这么小的宝宝,会做错什么呢?他这么小,这么软,不哭也不闹,长大了也是个招人疼的乖孩子,怎会有人那般恶毒,舍得伤害他呢?”
“你……”
韩博倏地呆住,未成语句先含泪,随即他意识到身在大庭广众之下,连忙偏过头去强忍泪意。
江冲抱起珠珠交给乳母,牵着韩博离开花厅,找了间没人的耳房,将韩博抱在怀里,低声道:“想哭就哭吧,我抱着你,没人看见。”
“我没哭,我就是突然有点忍不住。”韩博牙根紧咬,却还是没能止住汹涌的泪意。
“我知道,我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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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论童年创伤如何治愈2》
该办的事都办完了,下章开启时间大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