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朝廷辩论,不论文斗武斗,江冲大获全胜。

  当时在场亲眼目睹全程的甘离却为江冲忧心不已,还特意在晚上放衙之后带着儿子去侯府找他谈话。

  彼时江冲正在侯府书房,听重阳禀报他从金州带着六车给江蕙的礼物在路过祈州时被扣留整整五天的经过。

  江冲手里捧着先帝御赐的那把宝刀,用白绢细细地擦拭干净,听完小厮来报,对甘离父子的来意了然于胸,叫人请他们过来。

  重阳奉了茶,便在一旁站着伺候。

  甘离扫了眼江冲手里的刀,“我记得你从前仿佛用的不是这个刀鞘。”

  “你说这个啊……”江冲拿起珠光宝气镶嵌各色宝石的刀鞘,目光怀念:“先帝将这把刀赐给我的时候,就是这把刀鞘。”

  不过后来他嫌花里胡哨的,就找人重新配了鞘。

  “是西山围场的时候吧?一转眼都六年了,先帝也驾崩五年了。”甘离叹道。

  江冲道:“存斋兄,有话不妨直说,等会儿我还有事,可没空陪你叙旧。”

  甘离一哽,叹了口气,“今日在朝堂上,有相公们和卫王在,太子登基已是定局,无非是多讲几句道理,多费几句口舌。你常年领兵在外,朝内之事,其实不必太过冒头。”

  刚认识的时候不知道,相处久了甘离就看出来了,江冲长于军务战事,在朝政上却有所欠缺,就今日这种情况,换了相公们,又或者是豫王,任谁都不会像江冲这般直指矛头。

  江冲淡淡一笑,命人去将侯府内储藏年份最久的美酒拿来,他要和亲家一醉方休。

  “我不是来找你喝酒的。”甘离话虽如此,却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江冲只拿了两只酒杯,没把妹夫算在内,倒满两杯酒,举杯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

  “存斋兄,你我相识多年,这是你我私底下第一次一起饮酒,大概也是最后一次,喝完这顿酒,你以后尽量少跟我来往。”江冲道。

  甘离刚把酒杯端起来就听见这么一句,一下来气了,将酒杯重重一放,“江仲卿你什么意思?”

  “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说我什么意思。”江冲目光坦然。

  甘离面色微变。

  江冲又斟满第二杯,却不着急饮下,“出头的椽子先烂,道理我不是不懂。我心里感激你好言相劝,不过恕我不能从命。”

  甘离连忙按住他举杯的手,“你何苦做这个众矢之的?今日你在朝堂上那一番话,护住了太子、相公们,甚至是豫王、卫王,可你自己呢?你半点不留余地,给自己招了多少恨,得罪了多少人你知道吗?”

  一句“今日有太子的流言,明日未必没有四皇子的流言”,是对安乐后府暗中的威胁。

  一句“效法古人挟什么令什么”,更是对杜皇后明晃晃的警告。

  “恨就恨吧,我无所谓。”江冲摇头笑道。

  甘离皱眉道:“说真的,庞奚对丁相公积怨已久,他给杜家做马前卒还情有可原,可我万万没想到,连蔡家老三都投靠了杜家。难道他们看不出太子即位是板上钉钉的事吗?”

  朝会上问禅位是圣上的意思还是某个人的意思那位太府寺蔡少卿,不是旁人,正是蔡新德他三哥,纪阳侯的第三子。

  蔡新敏跟庞奚王琼等人并无太大区别,只不过他为人圆滑,不肯如庞奚王琼那般赌上全副身家,眼见情势不对便不肯尽力一搏,问卫王那句话,既暗中向安乐侯府表了忠心,又向太子表明自己中正的立场,其实说白了就是两头不得罪。

  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也就是江冲开口比较早,没给他们说话的机会罢了。

  “我也没想到。”江冲道,“今日朝会上,杜皇后和安乐侯一言未发,就有这么多朝臣明知太子地位稳固,却还是前赴后继为其冲锋陷阵。中书侍郎、谏议大夫、太府寺少卿……这些人无一不是位高权重,却还只是杜家拿来试水的棋子,你说他们背后该有多大势力?”

  甘离悚然:“那你还把自己折进去?”

  江冲眸色深沉,“不然呢?不管谁来对付这些宵小之辈都难免惹上一身骚,我不出手,难不成要让宰相、豫王、卫王他们出手?我一介武夫,除了打打杀杀什么都不会,我陷进去了,还能滚去北境戍守边关,他们陷进去,那可就是真完蛋了。任由治国理政的栋梁之材淹死在粪坑里,你让我怎么有脸去见先帝?”

  话糙理不糙。

  “江仲卿,我从未看懂过你这个人。”甘离红了眼眶。

  曾几何时,甘离怜他父母双亡独立支撑偌大一个侯府无依无靠;后来东倭事发,甘离又觉得他心狠手辣草菅人命;而今,见识了朝会之上江冲不顾己身,为保太子登基陷自己于风口浪尖,为堵悠悠众口将自己塑造成睚眦必报的猖狂小人,为断绝杜皇后垂帘听政得罪群臣……

  一个人怎么能有这么多面?

  江冲道:“杜家绸缪十余年,杜皇后在深宫之中任由傅氏罪妃猖獗隐忍至今,可不是要给太子做嫁衣裳的。杜家若只是为了扶持四皇子做皇帝,我或许还不至于这般,都是圣上的儿子,谁做不一样,可若要效法魏昭武太后垂帘听政临朝称制,除非我死。”

  甘离一愣,“我还以为你是支持太子的。”

  江冲斜眼看他:“你怎会这样想?”

  甘离道:“不是你在战报里写吴王坐镇中军调度有方、临危不乱主持东倭朝局?”

  江冲摇头轻笑,反问道:“是谁派吴王监军?是谁要立吴王做太子?”

  当然是圣上。

  甘离哑然。

  是圣上将吴王派来监军,所以江冲心甘情愿地将除了指挥作战以外的功劳全都让给吴王;是圣上下旨立吴王做太子,所以江冲在朝会上奋不顾身挡下所有明枪暗箭力保太子登基。

  江冲从来都不是什么太子党,他是帝党。

  不计个人得失,指哪打哪。

  江冲轻轻一叹,“先帝在时,我出头是因为我是小辈,就算做错了,先帝也会看在我没爹没娘没教养的份上给我兜着。今上即位我一如既往我行我素,自是因为我知道圣上爱我护我,对我偏心,只要有圣上在一日,这天底下任谁都动我不得。如今又轮到我做长辈了,又怎能袖手旁观侄子被人欺负?不过也就这一回,算是全了我和太子多年叔侄的情分,往后啊,君臣有别。”

  甘离:“那你怎么办?经此一事,安乐侯府必然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

  “随他去吧。”江冲哂然,“我要走的,注定就是一条孤臣之路。存斋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今后你我之间还是少来往。”

  甘离心知他这是铁了心的不回头,也不再多劝,只玩笑道:“你妹子可还在我们家。”

  “怎么?是要我把她接回来吗?”江冲笑问。

  甘棠紧张地看向江冲。

  甘离忙道:“那不能够!”

  江冲笑罢又正色道:“我自会安排好一切,你别忘了当初求亲时说的话就够了。”

  甘离亦郑重道:“我们会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般看待。”

  “那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江冲起身离去,经过甘棠时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边走边道:“我还有事,就不送了。”

  重阳连忙跟上父亲脚步,出了门却见父亲正站在不远处等着自己。

  等重阳走近,江冲道:“你去找我三叔,请他给江文楷写信,叫他尽快调任回京,最晚明年开春前务必回来。”

  这天夜里,送走甘离父子,江冲不肯留在侯府歇息,执意要回韩宅,临走的时候腰间挂着一柄镶满宝石的长刀。

  次日晨起,江冲先去了宁王府,给萧绮那小烦人精上了柱香,然后从重阳手里接过一个长条的盒子交给宁王。

  “这把刀还是那年在西山围场先帝赐给我的,阿乐从前就惦记着,表兄若不介意,就让这刀陪着孩子一起上路,给他壮壮胆。”

  宁王抱着刀,两眼通红地偏过头,“多谢。”

  从宁王府离开,江冲持太子手谕前往刑部天牢。

  相较于前世江冲造反关押的牢房,关押傅義的这处倒还算干燥整洁,毕竟傅義被抓后对一切罪状供认不讳,再加上如今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正阳宫那把龙椅上,所以也就没人特意为难他。

  傅義面壁而坐,听见来人的脚步声也没回头,无力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就让我安安静静等死吧。”

  “大哥。”

  傅義一僵,却并未回头。

  江冲待狱卒打开牢门便将其遣退,躬身钻进低矮的牢房,一步一步走到傅義身旁,坐在稻草堆成的简陋床铺上。

  二人双双沉默着,都没有立即开口。

  从江冲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傅義宽厚的脊背,和哪怕身在牢房也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发髻。

  “昨晚我做了个梦。”江冲蓦地开口,“我梦见驸马问我,还记不记得他跟我讲过你小时候的事。就是你刚从唐州到公主府的时候,你对驸马说的第一句话。”

  傅義闭着眼,并不理会江冲的话。

  江冲仿佛自言自语道:“我记得啊,我怎么会不记得。你说的是‘不要叫我小傅,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当时就想,大哥这人太实诚了,我得看着点,不能让人觉得他老实就欺负他。我还记得,我跟……跟重光在柴房玩火,把房子点着了,驸马罚我在院子里跑二十圈,让你看着我,不跑完不许歇息,后来我实在跑不动,你就背着我跑,跑完又自己去找驸马领罚。还有每次你从外面给我带些小玩意儿,一面嘱咐我藏好,不要被发现,一面又去公主那儿老实交代。你说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实诚。”

  “以前总听人说,一般不生病的人一旦生病就会很严重,那一般不说谎的人呢?”江冲静静凝视着傅義僵硬的背影,“从你将两个孩子赶出家门又和原本的周氏族人决裂,你那时候就已经在骗人,你骗过了所有人,连我都不肯说实话。大哥,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句实话吗?”

  傅義双手紧握成拳,似乎在强忍着什么。

  “你不肯说,那我来说。”江冲红着眼睛道,“弄坏小星轿子将她留在长庆宫的是你,对不对?有我这个手握重兵的兄长在外,只要没到鱼死网破的地步,周王绝不敢动她一根头发。小星在长庆宫,周王无法正面突破只能另辟蹊径,所以你又在后院围房放火,对不对?你察觉到禁军中有人投靠周王,所以故意将这帮心怀鬼胎之徒聚集在一起,好一网打尽对不对?你早就将整个密谋篡位的计划对圣上和盘托出,你们君臣二人联手来了一出引君入瓮,对是不对?”

  傅義点头:“对。”

  江冲没料到他这样轻易承认,愣了一下,连忙问道:“那你呢?周王已经落网,你该如何脱身?”

  “如何脱身?”傅義缓缓起身,抖了抖锁在手腕的铁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江冲看着他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过来,心中渐渐涌起一种不安的感觉,还未开口,便见傅義对着自己微微一笑,道:“就这样脱身。”

  说着,傅義猝然抬起膝盖,重重顶在江冲腹部,趁他痛得直不起腰,转身就是一个过肩摔,用自己全部的体重压制住江冲,手腕一绕、一勒,腕上锁链瞬间缠住江冲脖颈。

  “大哥?”江冲难以置信地看着傅義,根本不相信义兄会对自己痛下杀手,尽管咽喉处的窒息感越发强烈,整张脸都被勒得通红。

  傅義神色一如既往的温和,语气同样如往日叙旧一般亲切:“若有朝一日朝廷收复故土,给义父上香的时候,别忘了替我也上一柱。”

  江冲倏地明白了什么,急忙挣扎起来,“不,不行……大哥,你别……咳咳咳……别这样……”

  傅義微微摇头,正要说什么,余光瞥见牢房外赶来的人影,立时变得面目狰狞,挥拳砸向江冲面颊,咆哮道:“我也是人!你看清楚,江仲卿,我也是人,不是你江家养的狗!我欠驸马养育之恩,可我不欠你!你没资格对我的事指手画脚!你没……”

  狱卒一棒子敲在傅義后背。

  傅義眼前一黑。

  “父亲!”重阳急忙抢上前,将江冲从傅義拳下解救出来,“父亲,你怎么样?父亲?”

  狱卒们将傅義死死压在墙角,见他不住挣扎,直接动用了棍棒。

  傅義头破血流,狼狈至极,鲜血流进眼角,连眼白都染上了血色,眦目欲裂,声嘶力竭:“只差一步,只差一步我就能得偿所愿!江仲卿你明不明白!我只差最后一步!”

  江冲摇头,他不明白。

  他不明白义兄为何一心求死。

  可他说不住话来,背靠着污秽的墙壁,在重阳的搀扶下艰难起身,满目凄然地看着傅義。

  傅義同样看着他,喃喃道:“只差一步,求你……”

  “两年前……两年前你我就已恩断义绝……”江冲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一把推开重阳,自己站直身体,抬手抹掉嘴角的血迹,浑身热血一点一点地变得冰冷,冻得他声音都在颤抖:“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说完,他转身向外走去。

  周傅不再挣扎,在狱卒的重重压制下无声地看着江冲。

  从牢房到外面不过短短几步,江冲却走得无比艰难,双腿重逾千钧,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不至于跪倒在地。

  隔着一道道栏杆,幼时情境和此刻所见在他眼前不断地交错着。

  犹记四岁那年,圣上和周傅一起带他逛庙会,人潮涌动,两个半大少年手挽着手,他就坐在两只手臂搭成的“桥”上,左手勾住大哥的脖子,右手抓着二哥的衣领,就连路边的商贩都当他们是亲兄弟。

  而今,他的两位兄长,一个躺在病榻上,只剩下不到半年寿数,另一个关在牢房里,再过几天就要被问斩。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

  如果他没有邀请周傅入京,如果他没有给傅氏进宫提供机会,如果他没有在周傅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袖手旁观。

  没有如果。

  直到坐上自家马车,江冲把脸深深地埋进双手。

  “父亲?”重阳担忧不已。

  江冲很快收拾情绪,再抬起头时已然恢复了平静,除了嘴角的红肿、脖颈的勒痕和眉间纵深的沟壑,全然看不出他刚刚经历了什么,舌尖顶了顶有些松动的犬齿,沉声道:“你速去侯府宣布一件事,从今以后,周家那两个女孩儿改姓江,叫彤儿亲自去趟符宁,给她们上族谱,记在我名下。”

  重阳急了:“父亲!他都那样对你,都恩断义绝了,你又何必……”

  “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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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周傅”和“傅義”两个名字交替出现,不是bug

  开上帝视角说一下谋逆过程:

  圣上知道周王一直都有异心,想除掉他但是没借口,正好周傅不想活了,主动拉周王垫背。

  原计划是圣上装病,引诱周王谋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罪名成立直接收网。

  唯一的意外就是装病成了真病,其余过程都和圣上计划的一样,杀鸡不用牛刀,皇室内部的事,不必惊动文武百官,也不必动用驻边武将,豫王一个人就可以料理。

  至于玉玺送到长庆宫,当然是假的,长庆宫就是个分担火力的幌子,真的玉玺在太子那里,亲儿子和亲弟弟谁更信得过,圣上又不傻。

  周傅身在曹营心在汉这件事,知情者最初只有圣上和曹显,曹显自己担心豫王搞不定,所以指使王仁去找江冲当外援(多此一举),周傅也担心豫王搞不定,遂暗中放行。

  至于王仁提醒江冲带兵回京,其实是王仁不知道这是个顺风局,担心江冲搞不定,故而多嘴(多此一举)。

  江冲自己又有点被害妄想症,想多了。

  以上这些真相,读者可以知道,江冲没必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