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哎!”胡相维匆匆行了个礼,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书信,“我哥让我亲手交给你。”

  江冲打开信封,眼皮不住地突突跳动,一目十行地看完信中内容,骂道:“卫嵇他是死了吗!”

  胡一刀在信中说,东倭方面传来消息,太子卫嵇意图谋反,王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安平君,也就是东倭国主的亲弟弟、卫嵇的亲叔叔力挽狂澜,击败了东倭太子,并将重病的国主“保护”在王宫之中,安平君借用国主印鉴下令赐死了一批乱臣贼子,好巧不巧,这些人都是平日比较倾向于臣服大梁的。至于太子卫嵇,目前还下落不明。

  换句话说,东倭要造反了。

  胡相维不知道他在骂娘,还以为是在问自己,憨憨地挠了挠头皮:“没吧?咱也不知道哈,就听说东倭国主已经被他弟软禁啦。”

  江冲被堵了个没话说,想了想问道:“东倭的使臣几时经过雁门?这会子到哪了?”

  “啊?”胡相维倒没一问三不知,而是仔细回想推算了一下,“得有十二三天了吧,脚程快的话也该到京城。”

  “回京。”江冲接过缰绳,上马的瞬间忽然眼前一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往后倒去,幸得重明一把扶住。

  “侯爷?”

  “没事。”江冲定了定神,想起一件事,低声吩咐道:“你去追上前面的货船,找管事的给他们少当家带个话,就说九月初九寻香阁一见。”

  说完重新翻上马背,朝着来时方向挥鞭而去,众人连忙跟上。

  福康宫。

  江冲刚回京便得到圣上召见的旨意,回侯府洗漱更衣入宫觐见。

  圣上看着他这一身遮不住的憔悴,没好气道:“送人去了?怎么没直接送观州去?”

  “国事为重。”江冲略微为自己辩解了一句,随后斟酌道:“臣听说东倭派来了使臣。”

  圣上冷哼一声,将手里的奏折拍在案上,“你知道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怎么说吗?说卫嵇在大梁生活数年,东倭国内不见其踪影,必是逃到了大梁,想让朕帮着通缉卫嵇。何必如此拐弯抹角,直接说朕窝藏反贼不就是了。”

  江冲提醒道:“卫太子未必会造反。”

  圣上怒道:“东倭王室嫡长子,一个在大梁受教育十五年的太子,他老子眼瞅着要入土,卫嵇他用得着反?那卫智当朕是傻子,还是根本没把大梁放在眼里?到底我是宗主国,还是他东倭是宗主国?”

  卫智就是东倭国主的弟弟,安平君。

  江冲等着圣上发泄完,方道:“安平君此番挑衅,想必是为了脱离藩属国的身份。”

  “朕难道不知?去年送来的贡品竟比前年少了三成,朕都还没来得及问罪!”圣上认为他说了句废话。

  “东倭如此藐视君王,臣以为,可以兴兵。”江冲道。

  “嗯?”圣上一愣,有些惊喜地看着他,“当真?”

  圣上昨日召见东倭使臣的时候相公们和六部重臣都在场,待使臣觐见完毕后,也有过要不要出兵的议论,两位相公倒是没表态,只不过以礼部尚书唐之元为首的大部分人都不支持出兵。

  一是经费消耗不太划算;

  二是东倭都还没打起来,这时候动兵吃相太难看,让周边别的小国看了戳自家脊梁骨。

  江冲道:“此事有旧例可以参考。”

  “说说看。”圣上颇为意动,安伮那块肥肉一时半会儿吃不着,用东倭这口汤解解馋也算不错。

  “《魏书》上记载:世宗十二年,纪氏王朝第四代国君给世宗的奏折中犯了世宗之父孝昭太子的名讳,世宗大怒,遂以纪氏进贡的东珠是单数意图诅咒天子为由,兴兵讨伐纪氏,后来纪氏国君亲自到魏都请罪,世宗下旨夺其国君之位,将其终身囚禁在铁塔寺。”

  江冲道:“藩属国的国君尚且如此,何况安平君还只是属国的臣子。东倭此番不敬宗主国是事实,大梁出兵讨伐天经地义。若能找到卫太子,更是没人能说三道四。”

  卫嵇自己在大梁生活十五年,曾接受过先帝赏赐的官职,他老婆是大梁宗室女,小老婆也都是大梁女子,儿女都有一半的大梁血脉,只要卫嵇不先背弃大梁,大梁这边自然是要向着卫嵇的。

  圣上左思右想,觉得好有道理,遂命人传召礼部尚书唐之元。

  老唐进了福康宫正殿,见圣上两眼发光地盯着自己,再见江冲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险些没背过气去。

  “陛下,臣以为眼下当真不合适出兵。”

  老唐不畏战——文帝时的动乱也才不过四五十年前的事,大梁朝堂上执掌机要的重臣老臣基本上都是经历过那一段的,没有几个软骨头的。

  老唐也不像别的文官那样对武将成见颇深,他就是舍不得怀里那块流芳百世的贞洁牌坊。

  如果能名正言顺地出兵,老唐肯定二话不说先起草一篇诏书檄文以壮声势,但人家东倭还没动静,自家先动手好说不好听啊!

  “若能逼东倭先动手呢?”江冲忽道。

  唐之元一愣。

  圣上先一步问道:“怎么逼?”

  江冲道:“先以操练之名在边境交界处集结兵力——如今卫太子生死不明,安平君自己都还没登上王位,就迫不及待地想替他兄长摆脱臣子身份,可见不是什么沉得住气的人。先集结兵力的好处有二:一是卫太子一旦得知,必定会想方设法求援;二是只要戏做得真,安平君必狗急跳墙。”

  圣上没给唐之元开口的机会,又问:“多少兵力合适?”

  江冲在回京路上就已经琢磨好了,此刻显得尤为胜券在握:“五万兵马,待到出兵之时再增五万。”

  圣上好一会儿没说话,不是觉得江冲叫价高了,而是江冲的十万兵马太少了,几乎只有圣上自己预估的一半。

  而圣上原本估了二十万兵马远征东倭,再加上民夫后勤,至少得调动足够三十五万人马一年消耗的粮草,这要是搁在平时肯定是绰绰有余,但眼下新政正在最关键的时期,又不能从北方防范安伮和西域诸国的防线上抽调兵马,否则安伮人趁虚而入得不偿失,这才没有征东倭的底气。

  然而江冲只要十万兵马……实在是让人喜出望外。

  江冲道:“五万不多不少,少了安平君会起疑,多了会让别的属国不安。”

  唐之元摸了摸胡子道:“若当真是对方先动的手,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何人领兵这个……”

  “唐公,你看我是不是那块料?”江冲目光诚挚地看向唐之元。

  唐之元惊了。

  圣上也大吃一惊,他将江冲叫来咨询,是想给江冲开拓眼界,顺便试试看能不能找个支持者,谁知江冲非但双手支持,还想赤膊上阵。

  “若陛下允臣领兵出征,八百年前纪氏国君是如何跪在魏世宗的宫门前请罪的,来日安平君亦然。”江冲知道自己的支持早已让圣上那颗本就蠢蠢欲动的心再也按捺不住,出兵已成定局。

  而且就大梁武将现状而言,能挂帅东征的就那么几个,不是脱不开身就是朝廷信不过,所以主帅之位最起码有七分把握会落在自己手中。

  他唯一担忧的只有圣上对他的偏袒爱护会成为阻挠他领兵出征的绊脚石。

  “你先回去,出兵与否还须与相公们商议。”圣上一句话打发了江冲,传召相公开小朝会。

  江冲回府找到胡相维,对他道:“回去告诉你哥,出动斥候,沿边境找找东倭太子,要是找着了,先把人按住通知我,别往朝廷报。”

  胡相维把江冲的话在心里重复一遍,“好嘞!我这就走。”

  “不歇一晚?”

  “不了不了,正事要紧嘛!”胡相维说完就去收拾包袱。

  送走胡相维,江冲去了正院书房,吩咐人将儿子和管事们召来。

  重阳被江冲派去金州盯梢程过程大将军了,毕竟崇阳军的大本营就在金州,万一程过大将军手伸长了,总得有人给他记小本本上不是。

  剩下五个儿子按年齿从左往右排成一排,分别是惟、怀、怡、恂、恪,管事们紧随其后。

  江冲一手撑着书桌,一手拿着炭笔在东倭地图上做标记,没理会他们。

  如莫离等服侍江冲多年、熟悉他的人都清楚,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听说你们最近在学作诗,谁作的最好?”江冲头也不抬淡淡问道。

  儿子们天赋不同,付出的努力不同,作出来的诗肯定有好有坏,学塾的先生也必定会有所评价,但于几个孩子而言,这却不是什么容易回答的问题。

  四个大的沉默着不开口,最小的知哥儿见哥哥们不说话也不敢说话。

  都没人说,江冲就开口点名了:“江惟你说。”

  江惟——也就是宏哥儿,想了想,郑重答道:“儿子们都才刚开始学,还看不出谁好谁坏呢。”

  “江恪,你说呢?你的几个哥哥们谁作的诗得先生夸赞最多?”江冲问。

  江恪就是最小的知哥儿,当初他本不在江冲看中的孩子中,被他父母强塞进侯府,年纪又小,是以从不在族老们重点培养的范围内,一向待他颇为宽容。

  江恪进侯府之后既没感受到过什么人心险恶,也没见识过勾心斗角,性子颇为天真烂漫,听见江冲这么问,直接就照实答了:“先生说二哥哥的诗最合规矩,四哥哥的诗最有灵气。”

  “是吗?”江冲一面拿笔在地图上勾勒着什么,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

  江恪认真点头,“先生是这样说的。”

  “江惟、江怡,你们俩的诗拿来我看看。”江冲道。

  这……

  被点到名字的两个孩子捧着自己的课业不知所措。

  江恪大脑一片空白地呆立在那,意识到自己犯错了,正要开口纠正,被站在他旁边的江恂用手臂碰了一下,茫然道:“四哥哥,我不是……”

  江恂用眼神暗示他不要说话。

  江冲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任何人近前,“怎么?要我自己过去拿吗?”

  二人连忙上前,长者为先,江惟先将自己的诗作呈上去,江冲看过之后又去看江怡的诗作,看完后皱眉点评道:“这先生不太行,回头换个试试。”

  儿子们不敢说话。

  江冲兴致缺缺,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便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退下了。

  他没问别的,几个孩子也不敢多说,连忙行礼告退,却在即将离开书房时,忽听江冲道:“江怡,你爹娘兄弟都回去了吗?”

  月前符宁族里来人送江蕙出阁,江怡的亲生父母和两个哥哥一个弟弟还有姐姐姐夫也跟着来了,江冲当时没说什么。

  江蕙出嫁当天,这些人看着紧跟在十六抬花轿后那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浩浩荡荡的嫁妆,私底下说了些酸话,传到江冲耳中后,江冲也没什么不满。

  江怡心里瞬间“咯噔”一下,却不敢撒谎,“还没有,不过已经……”

  “符宁路途遥远,你爹娘难得来一次,来都来了,不妨多住些时日,让先生给你批假,你好好陪他们在圣都游玩一番,要玩得尽兴,一应用度你自己去账房支取。”江冲语气温和。

  江怡本来还担心江冲不高兴,谁知竟会峰回路转,不由得喜上眉梢,“是,孩儿遵命!”

  “去吧。”江冲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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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说说儿子们的问题:

  江冲和儿子们的关系,表面上是养父和养子的关系,实际是甲方和乙方的关系:

  甲方提供优渥的生活条件作为定金,要求乙方满足身为他儿子的条件,如乙方在合约期内(合约期约等于甲方寿命)没有违约行为,则甲方将平阳侯爵位作为尾款付给乙方。

  于江冲而言,以他的身份地位,不存在普通人“养儿防老”的世俗需求,也不需要儿孙绕膝天伦之乐的心理需求,他需要的仅仅只是一个能够继承侯府的世子,让驸马挣下的家业传承下去的工具人,所以他给孩子们提供良好的教育、优渥的生活条件、和未来的平阳侯爵位。

  于小孩而言,他们享受江冲提供的一切侯府公子的待遇,有竞争上岗(得到爵位)的机会,同时需要满足顶头上司(江冲)对于继承人的要求,包括但不限于:和原生家庭断绝关系、绝对服从、事事以江冲为先。

  江冲和小孩亲生父母的关系,表面上是养父和亲生父母,实际上是买家和卖家的关系,钱货两清,永久买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