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回京当天就迫不及待地把南下一路上发生的事对他爹娘说了,甘离一听江冲这态度就知道有戏,当即命人准备小酒,他要和儿子喝两杯。

  结果这一喝,就给喝出事了。

  甘离勾着儿子尚且稚嫩的肩膀,大着舌头道:“阿盈啊!你我兄弟一场,如今你要成家了,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就送你五个字。”

  甘棠一脸冷漠,给一旁服侍的小丫鬟使眼色叫他娘过来。

  甘离继续叨叨:“你可千万别小瞧了这五个字,你爷爷你奶奶,还有我跟你娘这么多年,咱们甘家这么多年家宅安宁,全靠这五个字。你要想夫妻恩爱,就千万记着这五个字……”

  甘棠悄悄竖起耳朵。

  可没等甘离将这五字箴言传授给儿子,他老婆冯氏就杀气腾腾地出现了。

  单看那架势,不像是捉酒鬼,倒更像捉奸的。

  冯氏还没走近就闻到了那熏人的酒味,走到近处更是听见甘离在给儿子传授什么“五个字”。

  于是乎甘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娘一把揪住他爹的耳朵把人扯起来,他爹疼得嗷嗷叫,“噗通”一声就给他娘跪下,口中不住求饶道:“老婆我错了!老婆我真错了!”

  甘棠默默起身给他娘行了个礼,然后主动告退。

  回房的途中,甘棠下意识地揉揉自己的耳朵,心想着要是江蕙愿意嫁给他,以后就算跟他爹一样跪搓衣板揪耳朵也行。

  皇城脚下,同一片月色映照的高门黛瓦之中,另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跪在庭院里,后背挺得笔直,如一根细巧的、还在成长的翠竹,哪怕正在经受风雨,也绝不肯低头。

  何弘昭在母亲房中耽搁了会儿,出来便见他二弟跪在院子里,叹了口气,过来将人扶起,“你先起来吧。”

  “哥你别管,别的事我都可以听家里安排,唯独此事是我从小就下定决心的,娘不同意我就跪死在这里。”何弘宁执拗地跪着不起来。

  何弘昭扶不动他,只好半蹲下去低声劝道:“你在这儿跪着只会让娘认为你为了一个女子忤逆于她,会更生气。与其僵持着,倒不如明日我陪你去求求祖父,江侯爷如今深得圣心,在军中也有些势力,与江家联姻,想必祖父也是愿意的。”

  “真的么?”何弘宁红着眼睛看向哥哥。

  “当然是真的,我何时骗过你?”何弘昭看着弟弟这样子,又不免联想自身。

  泽州何氏,数百年传承的老家族,甚至在曹魏时代就是与皇族世代姻亲的贵族,哪怕后来改朝换代没落了,底蕴还在。

  即便他和弟弟弘宁相差半柱香出生,可他才是父亲的嫡长子,祖父的嫡长孙,何氏一门未来的荣辱兴衰全在他肩上。

  像娶亲这种事,弟弟或许还能在长辈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争一争闹一闹,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但他不行,他未来的妻子必定是家中长辈各方权衡之后为他定下的最合适的人选。

  将来,他可以娶妻纳妾,可以儿孙满堂,唯独没有心动的资格。

  “起来吧。”何弘昭扶起弟弟,兄弟二人相携回他们同住的院子。

  又过几日,甘氏父子登门拜访平阳侯,江冲直接把人领到练功场。

  甘离以前来过平阳侯府,但平阳侯府的练功场这还是他头一次来,一见两排房檐下摆着的十八班武器,他就有些发憷,要是等会儿江仲卿要试他们父子武功,输得太难看可怎么办?

  江冲没跟这父子俩废话,从府兵里点了个跟甘棠同岁的少年,让两人去中间的空地比摔跤。

  甘棠输得毫无疑外,并且接下来除了射箭,不论是比拳脚棍棒,还是比刀剑,他就没有一样能打得过对方的。

  江冲表扬了那少年府兵几句,又赏些银钱,将人遣去,然后抱臂打量着甘氏父子。

  甘氏父子均是一脸羞愧,甘离见江冲要开口,急忙抢先道:“功夫不好可以练,我们阿盈年纪不大,只要下功夫,肯定还有进益。”

  江冲撇撇嘴,竟难得没故意挑刺,而是伸手捏了捏甘棠肩膀:“他这根骨不算好,就算进益也有限。”

  甘离还未接话,江冲又道:“不过你们家要是舍得,可以让他跟我一年,兴许还有得救。”

  一时峰回路转,父子二人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甘棠抢在他爹之前道:“我愿意追随侯爷!”

  江冲挑眉,“你可想清楚,这个头点下去,一年之内只要我离京,你就得换个身份名字给我当亲兵。我的亲兵可不是那么好当的,跑腿站岗只是小意思,还要洗衣刷鞋,我不高兴的时候给我当沙袋出气筒挨揍,细皮嫩肉的小公子可能连十天都坚持不下来。”

  他这话就纯属吓唬人,洗衣刷鞋那是重明的职责,至于出气筒,当然是曹兑专属。

  可甘棠连脸色都没变,他看了眼江冲垂在身侧的手,心想和江侯爷比起来,自己确实算得上细皮嫩肉,抬头看着江冲:“我愿意。”

  甘离也道:“我们家没问题。”

  江冲忽地一笑,问甘棠:“见过血吗?”

  甘棠愣住:“啊?”

  “每年冬里总有杂碎扰边,我正请旨北上,你要是有胆子,就跟我走。”江冲抬手在他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然后背着手慢慢往回走。

  甘氏父子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反应过来江冲这是同意了。

  江冲留那父子二人用了顿便饭,然后慢慢悠悠来到他妹闺房。

  江蕙正规规矩矩地坐在西窗下绣花呢,看那大小应该是个手帕或者香囊之类的物件,米白的底色上被她绣了一株兰花,兰花底下还躺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

  江冲:“妹啊!”

  江蕙脱口而出:“叫姐!”

  说完忽觉不对,回头一看她哥正站在窗外幽幽地盯着她。

  江蕙瞬间毛骨悚然,连忙露出标准的微笑:“哥哥,您吩咐。”

  江冲都被她气笑了,在廊下找地方坐了,懒洋洋道:“上茶。”

  “您稍候。”江蕙连忙放下绣绷命人沏茶,然后亲自给她哥端过去,“您慢用。”

  江冲很是受用,抬手示意丫鬟们都退下,然后让江蕙坐自己身边,斟酌开口道:“你十三岁生日都过了,明年这个时候该给你准备及笄礼,及笄之后又该考虑终身大事……想过以后要嫁什么样的人吗?”

  小丫头没心没肺、不假思索道:“家在京城、不能比我大过五岁、不能让我裹小脚、还有我的狗我的猫我的鸟我的狐狸我的兔子我的乌龟我的鱼都要跟着我。”

  江冲一想,甘棠好像都挺符合。

  江蕙想了想又补充:“还有,男的。”

  江冲:“……”

  这也就身边没有趁手的东西,不然他非得揍这小丫头一顿不可。

  江冲收拾心情重整旗鼓:“那你有没有想嫁的人选?”

  江蕙皱眉:“你问我?”

  江冲点头。

  江蕙一言难尽地看着她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是我哥,我当然听你的。就算你想偷懒也不至于懒成这样吧?”

  江冲再度:“……”

  “我看中了一家,但是男方长得有点丑,怕你不乐意。”江冲故意贬低甘棠,借此来降低江蕙的心理预期。

  “哪家?”江蕙忙问。

  她想到了京中几家生活条件格外优渥,将家里少年养的肥头大耳满脸流油的,如果是那几家她肯定不答应,毕竟嫁了人肯定要和丈夫同桌用饭的,好大一坨肥肉让人看着都没食欲。

  江冲:“郑国公府,甘家。”

  “郑国公府,甘……甘盈?”江蕙先是震惊,然后一脸无语,“哥你眼瘸吧?甘盈哪里丑了?人家那叫相貌端正,跟丑不沾边好吗?”

  江冲心中一动,也不计较她出言不逊:“那你是觉得可以?”

  “可以啊!”江蕙坦坦荡荡地点头,“毕竟长得好看的男人兴许还不喜欢女人呢。”

  江冲:“……我有时候是真后悔。”

  “后悔什么?”江蕙问道。

  “后悔长公主怀着你的时候,天天念叨着要个妹妹。”江冲一脸嫌弃,“你要是个男娃,我还能动手抽你。”

  江蕙翻白眼:“后悔也晚啦!”

  江冲忍不住逗她:“我还是觉得甘盈一般。”

  江蕙下意识反驳:“哪一般了?甘盈脾气多好,字也写得好,他还帮我抄了十……《十三经》呢。”好险好险,差点就说漏嘴了!

  江冲心里有数,一伸手:“哪呢?拿来给我看看。”

  江蕙眼珠一转,“被猫狗抓坏了。”

  江冲竟没再追问,指尖在膝盖点了点,“我过几日要去北边,若顺利的话年前就能回来,你在家听彤哥儿的话,不准胡闹不准惹事。”

  江蕙瘪了瘪嘴,对于要听一个晚辈的话发自内心地表达了不情愿。

  江冲又道:“甘盈也跟我一起去。”

  “为何啊?”江蕙不解。

  “我对郑国公府挺满意,但是对甘盈这小子不是特别满意,所以让他跟我历练一年。”江冲道,“他若能坚持这一年,等你及笄后就让他们家走六礼;若是不行,我再考虑考虑。”

  江蕙在这方面很是通透,点点头,“我都听你的。”

  江冲揉揉她的脑袋,笑道:“我是你哥,比谁都盼着你能好好的,定给你挑个合心意的夫婿。你呀,就给我老实点,少跟外面那些野小子们出去胡闹,让你哥我少操点心吧。”

  圣上本不欲让江冲北上,但听执刑司禀报说江侯爷日日在玉溪别苑操练的亲兵这两日不操练了,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干粮,江侯爷把驸马年轻时候的旧铠甲拿出来亲自洗刷干净,已经在磨枪了。

  圣上一听就知道江冲想私自北上,连忙召他入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最终还是松了口,下旨让他去了。

  毕竟圣上也知道,除非把江冲下狱,否则京城关不住他,武将私自离京就算立了功也还是要论罪,还不如让他堂堂正正地去。

  江冲计策达成,一刻也不想多耽搁,命人做好准备明日便出发。

  初冬时节,北风瑟瑟,官道两旁的黄叶落了满地。

  甘离亲自陪儿子在北郊十里坡等江冲。

  甘棠身着墨色劲装,身后背着长弓,腰间系着他曾祖父用过的宝剑。

  甘离看着都快赶上自己一样高的儿子,想起儿子刚出生时小小的一团,颇为感慨,“你此去千万照顾好自己,不必担心家里。若遇到什么难处,只管向江仲卿开口,他既肯提条件,就是有心认了这门亲事,不会见死不救。”

  甘棠点头,“儿子记下了。”

  “江仲卿也不容易。”甘离发自内心地叹道,他也是那天从平阳侯府回家之后,回想起他几次向江冲表明求亲之意江冲的态度,才从中品出江冲的不易。

  他们家是男方,自然没有许多顾忌,有那个意思大可直接求娶。

  但江家是女方,那小姑娘又自幼失怙,江冲若太早松口,免不得被人闲言碎语嚼舌根子。

  江冲带着亲兵们经过官道口,便见那父子二人一坐一立在道旁,不远处只有一个照看马匹的长随。

  江冲见了甘棠那一身打扮,微微皱眉,对重阳道:“把你换洗的衣裳让他换上。”

  “是。”重阳连忙将马背上的包袱拿下来交给甘棠,里面是一套用江冲的旧军服改小的军服。

  甘棠当场换上,穿着灰扑扑的普通军服,倒显出几分精神气来,“冯二十一拜见将军。”

  冯是他母亲的姓,二十一是取自“廿一”。

  江冲才不管他叫什么阿猫阿狗,冷声道:“军中有吃有穿,除了武器水囊干粮其余一概不准带。”

  甘棠连忙把昨晚他祖父给他的银票、他祖母给的点心、他娘叫人给他新做的两双皮靴从包裹里掏出来交给他爹,这样一来,从家里带出来的包袱直接空了。

  亲兵中有人忍不住窃笑,尤其曹兑还自以为低声道:“这是还没断奶吧?”

  江冲听见了,轻飘飘地回头扫了一眼,那些低语声窃笑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也是实在有些看不过去:“鞋可以带。”

  甘棠满脸通红地收拾好包袱,对父亲行了一礼,然后上马走进亲兵的队伍。

  甘离顿生不舍,对江冲道:“犬子可就托付给你了。”

  江冲摆摆手,一抖缰绳发出指令,骏马便奔驰起来,亲兵们紧随其后。

  直到北去的烟尘都散尽了,甘离才收回远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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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两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