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青崖呵呵笑着:“花梦郎?这应该不是你的真名吧, 那你真名叫什么呢,花蝴蝶?”

  空气一阵静默, “元不渡”没想到作为埋藏最深的一颗棋子, 它居然刚出来就被揭了老底。

  看着上首的群仙,它终于明白此次是天罗地网,在劫难逃, 于是也干脆地放下了所有伪装。

  属于“元不渡”的这层外壳, 像是一个被拱破的茧,掉在地上, 从这个脱落的蝶蜕中, 钻出一对无比轻盈的翅膀。

  天生万物, 从来不公, 有的种族又弱又丑, 而有的种族,却又美又强。

  曾经纵横这片天地的上古妖族,便是钟天地之灵秀, 越强大的妖裔,化生的外形越是美丽。

  月光下, 那只蝴蝶简直美得让人难以置信,睫毛又浓又密,好像是忽闪的蝶翼,然而在眼角,是真的生着一双半透明的幽蓝蝶翼, 每一次眨眼,那对翅膀就像会呼吸一样, 一闪一闪地忽闪, 淡淡的金粉自眼角流泻而出, 任谁见到,恐怕都会觉得自己在做梦。

  喻青崖却一脸黑线:“你没有自己的脸吗?”

  “呵呵。”

  蝶妖银铃般地笑着,捧着自己的脸,忽闪着眼角那对透明的小翅膀,娇小的身子在他身边轻盈地飞舞着:“我们这个种族就是很多脸啊,怎么,你不喜欢吗,我可是选了你最喜欢的那个呢~”

  喻青崖:……

  他当然喜欢,因为那他娘是他师尊的脸!

  但是他之所以喜欢这张脸是因为那张脸长在他师尊身上,又不是因为这张脸才喜欢他师尊!

  长别人身上非常膈应的好吗!

  喻青崖看向它,异常无语:“说老实话,你是不是把我师尊的脸发给了很多人?”

  “啊?”

  蝶妖无辜地捧着自己的脸:“哪里有很多,只有一个,毕竟太多了,就不值钱了呀~不过我很喜欢,所以私藏了一份,你有没有觉得,这张脸在我身上,变得更好看了呀~”

  它轻轻扇动透明的翅膀,笑嘻嘻地围着喻宵打转。

  喻宵看向它,确实如它所说,虽不知变在了哪,但确实变得好看了许多。

  在凡间时,他虽然拥有和公子离一样的容貌,但却是天差地远。

  公子离是艳冠诸国的绝色美人,每一个出使的使节,都会惊叹他的绝世美貌,但同样一张脸长在他身上,好像总难让人产生关于“美丽”的遐想。

  也就是在他们幼年时,还可以互相替换一下,等长大了,鱼目珍珠,一眼可辨。

  现在这张脸落在这个轻盈的蝶妖身上,又绽放出了另一种美丽,哪怕是梨花妖,也犹有不及,每一个眼波流转,都让人从心底升起一股春草破芽般的萌动。

  当围观的仙人心底也跟着升起这种萌动时,终于意识到了不对:这是幽月蝶!

  幽月蝶大概是这世间最美丽的一种妖兽,当然也是最凶险的一种。

  它们的祖先是和祝龙、螟蛉、大椿并列的九大妖祖之一,又强大又拥有惑心的能力。

  然而作为妖祖的这一脉族裔,幽月蝶逐渐失去了祖先的强大力量,只继承了诡异莫测的神通,“食心”。

  食心不是像食心魔那样的物理食心,而是吸食纷乱的心绪,幽月蝶可以肆意停驻在人的梦里、心里,像采食花蜜一样汲取人内心的养分。

  没有人能拒绝幽月蝶的摄取,只要有思想的生物就会有纷乱的感情,这些纷乱的感情像花蜜一样等待着被幽月蝶采撷,只要被它偷走一点,就再也挣脱不了这个小家伙的捕食。

  它擅长变化,这种变化不是粗浅的变化之术,不是夺舍占据躯壳,而是完全变成另一存在。

  仙人一但成仙,外相就不会改变,哪怕是强大的妖,也只有一次化形的能力,虽然有法术、妖术可以改易形貌,但终究是外道之术,哪怕变幻的能力再强,也无法保证永远不会被人看穿。

  幽月蝶却不同,它可以吸取万物的本质,织成一个天衣无缝的“茧”,把自己包裹在其中,就像转生了一次。

  只有因果之眼这种超脱轮回的鉴伪之术,才可能追源溯尾。

  妖界是个残酷的地方,祖先高贵的血脉无法庇佑它们,在失去强大力量后,就会成为别的大妖的玩物或者美食,幽月蝶就是靠着这种神通才得以生存。

  它可以截取任意有思想生物心中流淌出的“花粉”,然后随心所欲地变幻成各种样子,当猎物进入温柔的陷阱,就是它的猎杀时刻。

  这只小蝴蝶辛勤地拾取着来自各种人的花粉,有元不尘的,有柴子荆的,甚至有元不渡的。

  不过可能因为元不渡是个狠人,将它一剑斩于剑下,所以它虽然死里逃生,扮演起元不渡来却没有那么得心应手。

  小蝴蝶用力地哼了一声,围着尸魔元不渡打转:“我扮得不像吗?哪里不像!明明很像嘛!你们到底是怎么看穿的!”

  尸小元一看,“啪”一声就要拍它的翅膀,小蝴蝶赶紧躲开,对于它们这个种族来说,最怕这种没脑子又有蛮力的家伙,说罢看向了喻宵。

  喻宵:……

  看他看什么?

  不过说起这个,连喻青崖都跟着惊讶了,和蝶妖一同惊奇地问:“师尊,我也想不明白,你是怎么发现的?”

  最高明的骗术就是连自己都骗过,蝶妖将自己从头到脚转生成一个无知无觉的灵,没有被唤醒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在“他”的意识里,他就是咸池,一个自灵池中诞生的普通生灵,有着咸池的记忆,咸池的喜怒哀乐,也只会做咸池会做的事。

  甚至他为柴子荆跳下绝阵的那一刻,还依然认为自己是“为师尊而生”的咸池,直到包裹在茧中沉睡的灵被唤醒,它才知道自己真正是谁。

  于是按照原计划,开启了它的下一步计划,伪装元不渡。

  这个计划简直天衣无缝。

  如果一切顺利,柴子荆、龙奚和椿妖王都没有被发现,他们成功悄无声息地破坏了太初之阵,那么这枚棋子就可以用来控制柴子荆。

  想象一下,当柴子荆发现苦求多年的师尊,就是他身边一直被他忽视的小徒弟,他会如何的难以置信、惊喜、然后愧疚。

  他的整个灵魂都会得到“救赎”,他会因“得偿所愿”的喜悦,以及“糟践师尊好意”的愧疚,完完全全变成一条狗,一条只属于“元不渡”的狗。

  “元不渡”就可以将这条疯狗,彻底网络在温柔乡里,那时的柴子荆绝对不会再想什么“逆转时光”,因为“真正的元不渡”,就在他身边。

  而如果一切进行得不顺利,就像现在这样,椿妖王、龙奚、无数个关键爪牙被一一斩断,那么单靠柴子荆这个疯狗是注定不能成事的。

  毕竟他虽然有着不俗的智慧和缜密的思维,却没有与之相配的理智,只要涉及元不渡,他就会发疯,做出超乎想象的事。

  与其让他发疯破坏计划,不如干脆就将他舍弃,作为引出下一枚关键棋子的引子,发挥最后一丝作用。

  被柴子荆鲜血认证的“元不渡”,谁会怀疑他是假的呢?

  “太初圣君”所能发挥的作用,可不是元不尘一个简简单单的“沉冤谷主”可以比拟的,这只蝶妖就可以轻轻松松混进“诛妖阵营”高层。

  或许连蝴蝶妖也不能理解,它为什么会刚出来就被发现。

  而且从时间推断,它竟然是第一个被发现的,比柴子荆还早,这简直不可理喻!

  难道长乐宫已经变态到,不管是谁,先过一遍因果之眼的程度了吗?

  因果之眼的持有者,是真不怕瞎是吧!

  而且如果被过了一次因果之眼,它的妖魂肯定会被惊醒,怎么会无知无觉到现在,以至于傻呵呵地落入罗网,要是知道暴露,它早就跑路找下一个宿主好了吗!

  如果要解释这个问题,那么细说起来有很多缘由。

  比如说柴子荆和尸小元这两个大魔,养育它们的魔气从哪来。

  就算沉冤谷有合理猎杀魔的理由,但维持几百年丝毫不露破绽,显然是不太可能,那么必然会有另外的渠道。

  发现端倪,就得查柴子荆、元不尘、和元不渡这仨人,查他们就不可能避免元不渡当年一日杀百人这件事。

  关于这件事,虽然地上的人都死绝了,不知什么情况,但天上的天仙、地上的地仙、路过的小妖、和冥府里的小鬼等等等等,可没跟着一起死绝。

  尤其松隐子还是个八卦狂魔,他在探究别人八卦这方面,是不需要报酬鼓励的,和他天天“鬼混”的酒友相关的八卦,他怎么可能装看不见,喻青崖敢肯定,当年的真相,魏柴两家养的狗,都没他五师伯知道的清楚。

  然后就发现了一个问题,活牲献祭之术,又是活牲献祭之术,怎么,这种禁术在凡间是很流行吗?

  当然,这些都是捕风捉影的推测,喻青崖不能单凭无恨岛出现了活牲献祭之术,魏柴纠葛中出现了活牲献祭之术,他父母也死于活牲献祭之术,就断言这三者之间肯定有关系。

  可是所有人都没想到啊,喻青崖是那个真的逆转时光,从未来回来的人。

  因为他从未来回来,所以他知道许多已经尘埃落定的事。

  比如,椿妖王手底下有一个形影不离的得力干将,是一只幽月蝶。

  原本那只幽月蝶没出现在椿妖王身边,喻青崖是没在意的。

  毕竟他重回了五百多年的时光,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也许现在这个时候椿妖王还没收服那只蝴蝶,或者只是没把它带来,只是一个手下而已,在前期又没做过什么大事,不需要那么在意。

  但自那个梨花妖浮出水面后,就有点不对劲了。

  毕竟龙奚傻归傻,也不至于喜欢的人被冒充了这么多年,一点也没发现吧!

  椿妖王确实很聪明,但你看她往那一站,抡起树杈子就哐哐削人,也不太像情感专精型妖怪啊?

  这世间的万种生灵,总该有些平衡,不能啥都擅长,又能嘎嘎打架,又能嘎嘎算计人吧?

  擅长的不同,行事风格自然也不同,比方说他师尊想控制一个人,算了,他师尊就不会控制人,他师尊只会提起刀把人砍死。

  这种用感情控制人的手段,不像是椿妖王,倒很像是那只以心灵为食的幽月蝶擅长做的事。

  如果那只幽月蝶此刻也在的话,那么它藏在哪里呢?

  这种蝴蝶虽然诡异莫测,妖力倒并不是特别强大,它们从不会单独行动,而是依附在一个拥有心灵漏洞的“傀儡”身上,尤其是在知道椿妖王死后,它肯定会躲得更深。

  只要它不主动出来,谁也不能将它揪出来,因为它藏在“心灵的漏洞”,每一个人的内心,都不可能没有漏洞。

  然而柴子荆并不知道喻青崖知道有这么一只蝴蝶,或者说在他本来也不知道有这么一只蝴蝶,毕竟这只蝴蝶就是来算计他的。

  所以他毫无防备地给喻青崖讲了一个故事。

  谎言要一半真一半假才更容易让人相信,柴子荆在关键点扭曲了真相,但关于那只蝴蝶的部分,却是真的,毕竟没有必要在一只蝴蝶的戏份上撒谎。

  而一只拥有妖祖血脉的蝴蝶,不是幽月蝶又是什么?

  柴子荆以为它被元不渡杀死了,但喻青崖知道它在未来还活着。

  梨花妖的“完美”,又告诉了喻青崖,它现在就在此间,就在这个计划里。

  那么它在哪里,不言而喻了。

  椿妖王的终极目的是打开祝龙封印,那么沉冤谷作为关窍之一,她不可能不注意。

  从柴子荆故事中的那只蝴蝶来看,椿妖王早就对沉冤谷做出了试探,只是不巧被元不渡发现,将那只蝴蝶一剑斩于剑下。

  然而蝴蝶妖虽然“死”了,它却带走了两颗“心”。

  一颗是元不尘的,一颗是元不渡的。

  椿妖王会放弃这两颗充满“漏洞”的心吗?她不会。

  但是元不渡毕竟是独当一面的太初圣君,无论是心智还是实力,都不是等闲可以窥视的。

  他活着的时候,虽然在弟弟的事情上异常糊涂,但在大是大非上,可从不糊涂,有他坐镇沉冤谷,椿妖王的手就不敢伸得太长,以免打草惊蛇,反而露了自己的行迹。

  然而元不渡死了,被他亲弟弟杀死了!

  这一下,椿妖王再无顾忌。

  于是当柴子荆带着元不渡的尸身逃窜时,椿妖王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在了他面前。

  事到如今,故事中的椿妖王、柴子荆、元不尘、元不渡,都有了清晰的开始与归处,那么那只蝴蝶妖去哪了呢?

  柴子荆是个疯狗,椿妖王想控制他,单凭画的“逆转时光”这四字大饼,恐怕不行,必然会有与之相配的手段。

  沉冤谷就俩人,实在太好对号入座了,所以喻青崖无法不怀疑咸池,哪怕他没有一丝破绽。

  既然怀疑了,就要大胆求证,不然白白冤枉好人,对咸池也很不公平啊。

  于是在咸池去长乐宫治伤,昏迷不醒的时候,喻青崖悄悄拉来了大师伯。

  “大师伯,因果之眼,予取予夺,是不是说既可以剥夺,也可以赠予?”

  “没错。”

  “剥完了再还回去,是不是不会产生太大影响?”

  “对。”

  “那被剥的人,会发现异常吗?”

  “你觉得被剥皮会没感觉吗,何况剥的还是‘魂皮’。”

  喻青崖:……

  颠颠跑到咸池床前,抽出一缕微不可察的细丝,捧到大师伯面前:“那大师伯,你能就单看这根丝吗?”

  苍图:……

  从未设想过的道路,突然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以后他的眼睛,是不是就不用瞎得那么快了?

  两个人怀着探究的心,第一次尝试“抽样调查”,就非常成功,因果之眼过了一遍后,就啥都别说了,板上钉钉。

  于是按照长乐宫的惯例,又所有人都知道了,除了他师尊。

  这次也不是为了防着他,就是单纯的怕他什么都知道后,演戏时一不小心说漏嘴。

  有了十全的防备,自然不可能中那什么破毒。

  只不过每次喻宵想暴起的时候,喻青崖都拼命用共命之契给他传音:别动!别动!师尊!别动!

  喻宵:……

  然后就眼睁睁看着喻青崖就被柴子荆哐哐捶了半天,活他妈该,一点不冤。

  所以说,师尊完全没有认出元不渡的条件,他是怎么认出元不渡的呢?太不可思议了!

  喻宵:……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认识元不渡。”

  这俩人是不是有病,他又不是没见过真的元不渡,一个冒牌货这么大摇大摆地在他面前晃,他当然得怀疑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而且柴子荆说元不渡有一首曲子,名字只告诉了他。

  啥玩意!他都不知道!元不渡到底和他徒弟瞎逼逼了一些什么!

  不过这样一来,用来试探再好不过了,毕竟如果他是真的元不渡,肯定就会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名字赠知音”,他们在水边见了那一面后,就再没有任何瓜葛。

  这个理由简单粗暴的喻青崖和蝴蝶妖同时沉默了。

  然后喻青崖就想起了一件久违的事,缓缓道:“师尊,既然你连只见过一面的元不渡都能分出真假,那为什么二十多年前,你斩十首蛟回来,没认出我。”

  喻宵:……

  “我还是你徒弟呢……”

  喻宵:……

  “我们在一起那么长时间,我只是长大了,你就不认识我了……”

  喻宵:……

  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你咋还记得这么清楚呢!

  喻青崖可怜巴巴地看过来,喻宵陷入沉默。

  这件事真的很难解释,但也不全是他的错啊!

  讲道理,如果一切正常的话,他回山的那一刻,他徒弟肯定不用他找,就飞扑过来要抱抱。

  他都做好被扑的准备了,但是喻青崖没扑。

  往那一站,和个门神似的,耷拉张脸,连个招呼都不打,他还以为师尊新给他收的师弟呢,他怎么知道那是他啊!

  所以根本不怪他,就是这样。

  喻青崖委屈巴巴,蝴蝶妖却被这简单粗暴的答案震懵了。

  看了一眼喻宵,哼了一声:“我果然讨厌大脑简单的生物,它们的直觉,有时候比敏捷的思维更难隐瞒。”

  喻宵:……

  它在说谁大脑简单?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你们最好都有事。

  所以当年没认出徒弟这件事,真不怪师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