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青崖的内心, 一时间被剧烈的悔恨充满。

  为什么没想到这点!为什么没想到这点!

  如果师尊出了什么事……如果师尊出了什么事……

  前世失去师尊的那种恐惧又席卷而来,喻青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猛然冲向噬魂阵的方向。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所有人都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按理说喻宵远在地关结界之外,螟蛉绝对没有力气走那么远,怎么回事?

  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仅让仙人这边一惊, 也惊动了被镇压在天道之剑下的龙奚。

  看着突然升腾起来的螟蛉之阵, 已经完全化成妖形的龙奚缓缓瞪大双眼——

  那是梨生!他的梨生!完完整整的梨生!

  吼——

  震彻天地的咆哮,垂死挣扎的祝龙妖魂, 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一下子挣脱了众仙的束缚。

  苍图猛然收回视线, 紧闭的双眼中, 缓缓流下两道血痕。

  “大师兄!”

  真简按住不断乱颤的天道之剑, 紧张地看向他,苍图抬手止住:“那个人有古怪。”

  然而等真简看过去时,林卿已经第一时间退到了妖兵阵中, 几个妖王都知道他的存在,立刻将他接收过去。

  看着突然挣脱的龙奚, 妖族兴奋地想要把他接走,却不承想龙奚一下子扎进了噬魂阵中。

  无论如何,他都要将梨生带走!

  另一边的喻青崖几乎和他同一时间赶到,毫不犹豫的一同跳进去。

  骤然增加的新“燃料”,让噬魂阵瞬间亮起无数根通天光柱。

  大阵缓缓旋转, 将陷入里面的人一起吞没,这下仙妖两面都失去了目标, 只能站在大阵两边干瞪眼。

  相视一眼, 心有灵犀地分成泾渭分明的两边, 剑拔弩张。

  在这种紧要的关头,松隐子倒是没什么紧迫感,看着同样飞奔到大阵旁,却在最后一刻停住脚步的陆危,轻轻笑了一下:“陆司使也想进去吗,看来我这七师弟,还真是有挺多人心心念念啊。”

  陆危停留在大阵一线的地方,直视阵中,看不出什么神色。

  “螟蛉是一种奇特的妖兽,它喜欢收集灵魂,抓住了就不撒手,古时候螟蛉居住的山林洞穴,总是一闪一闪的亮着星星,好像是漫天的萤火,那就是它们抱着灵魂的样子。”

  “没有人能将它们偷走的灵魂拿回来,因为那些灵魂被分成了数不清的碎片,只要一有人闯入,就会分散成漫天的星火,只有让里面的灵魂自己走出来。”

  “亲人的呼唤,爱人的眼泪,会让灵魂变得沉重,沉重到螟蛉无法抓住它,被眼泪打湿变得沉甸甸的灵魂,就会循着爱人的呼唤,回到人间。”

  “所以螟蛉的巢穴,经常有提着灯走在黑夜中,呼唤爱人名字的流泪者,他们的眼泪就是引路的道标。”

  陆危低下头去,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而我进去,又有什么用呢?”

  “哦~”松隐子恍然大悟:“这么说的话,确实是我家师侄比较会哭一点,有他在那就没问题了,不过——”

  松隐子微笑道:“这个阵是吸收厉王萦绕在社稷神剑上的执念筑成,也许里面的,是另一个人呢?我的师侄一定能将他的师尊带回来,可是厉王,帝丘梨生,我师弟的前世,或者前前世,总之就是那个人啦,谁能将他带回来呢?”

  陆危乌黑发青的嘴唇颤动了一下,最后却只是没什么表情地吐出一句:“如果有,那个人一定不会是我。”

  松隐子笑了一下,没继续追问,只是语带轻松道:“前些天陆大夫见我师弟和师侄的时候,真不应该把我牵扯出来,我师侄回来就缠着我讲故事,可是他问西恒末代君主的事,我又上哪知道呢?”

  “玄王陛下曾经是西恒的掘墓人,又有什么不知道。”

  松隐子笑了一笑,转身抬头,鹤行子从结界外跳进来,手上抱着喻宵空掉的躯体,一言不发。

  松隐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喻宵无知无觉的躯壳,转过头来:“我也只知道我自己的那部分呀。”

  玄国和西恒打了三年,终于得到了最终结果,望着西恒矗立千年的巍峨王都,玄王礼竟然不知是什么心情。

  他为父发愿,起兵伐恒,然而事到如今,这场战争已经沉重到,将这片土地上的所有国家,都拖了进去。

  如今他手上握的,再不是一国之恨,每每察觉到那种重量,就让人夜不能寐。

  不过今日过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玄王礼升帐与诸将议事,明日攻城,一战定乾坤!

  诸将群情激奋,拍案而呼,跃跃欲试地准备着明日之战,却在这时,一柄样式古朴的神剑,突然穿帐而来。

  众将大惊,纷纷使出武器格挡,然而凡铁在接触神兵的瞬间,就被折为两段,神剑坚定不移地向着玄王礼刺来。

  玄礼瞪大眼睛,仓皇而退,他虽然精通兵书阵法,排兵布阵,但论武艺,只是寻常,或者说就算是他武艺盖世,面对这柄神剑也避无可避,只能大睁着眼睛,看着这柄剑刺过来。

  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袭来,一个身影蓦然挡在了他前面。

  长剑入肉的声音,即便现在回想起来也会心惊,血水滴滴答答地淌下来,一滴滴地砸在鸦雀无声的王帐中。

  神剑饮血,满意而归,玄礼却仓皇地抱住倒下的身体:“羌云!”

  他不敢动,在羌云的身上,破了一个大洞,只要一动,就会有更多的鲜血涌出来。

  他的手一点点被灼热的鲜血烫伤,心脏却如坠冰窟。

  这是他血脉相连,一命双魂的弟弟,他们身上的每一滴血,都互相交织。

  当目视着父母将全部专注而慈爱的目光,都给了弟弟的时候,玄礼的心中曾经升起过无边怨恨。

  可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终究只有他们,他们是一对从出生起就并蒂的花枝,一个死去,另一个也应该跟着死去。

  玄礼似乎想将一生的眼泪都流尽,然而再多的眼泪,也不能替换成不断失掉的鲜血和温度。

  羌云伸出手抓住他的肩膀,已经吐不出太多声音,只能用尽力气道:“你……应该是……独行于世的……王……这是所有人的选择……包括我……”

  玄礼泪雨滂沱,用尽所有力气拥抱他冷去的身体:“我不是!我不是!你们不能都这么擅自的,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

  回忆往昔,松隐子神色平静,人好像总会遇到某个时刻,连活下去的勇气都失去,但是只要时过境迁,再想起来,好像也就是那么回事。

  松隐子看向陆危:“我知道帝丘梨生怎么死的,他获得了神剑的力量,却又在地关殉剑,将力量归还,可是陆大夫,你是怎么死的呢?”

  “当然了,史书上怎么写的我知道,劝谏不成,被厉王下诏鸩杀,至于我为什么知道,因为那是我编的。”

  “当时的我恨极了他,不仅赐他‘厉’的恶谥,还给他罗织了一堆罪名,甚至若不是群臣进谏,我都不会给他收葬。”

  “然而你的尸首也是我收的,现在想来,当时在场的其实有两只被打翻的酒杯,看起来就像朋友之间的正常对饮一样。”

  陆危沉默不语,缓缓抬头:“你猜得不错,是我杀了他。”

  神剑出世,玄国军队终于退兵,却只是驻扎在十里之外。

  玄国军队离去时,挂起白幡,所有人都知道,仇恨,不会随着战争停止了。

  梨生抱着那把突然从太庙中召唤出来的神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中,见陆危过来,有些失神地问:“如果我用这柄神剑击退敌兵,威服天下,算不算振兴西恒?”

  陆危看向他,自他成为王后,一直坚定地站在所有人面前,从未有过如此迷茫的时刻。

  低下头,缓缓道:“煌煌正位,是道之所存,而不是王位之所存。”

  梨生沉默不语,将神剑举在眼前:“我知道,可是有时候我会很害怕,我的母后,你的伯父,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他们的生命与期望,都浪费在我这样不值得的人身上。”

  陆危没有说话,他突然意识到,梨生或许已经不是从前的梨生了,为了攫取胜利,他甚至开始践踏道义,就像他曾经的父王一样。

  而将他推到这种地步的人,是所有人,甚至包括他。

  陆危不知该怎么办了,他突然发现,他好像连劝谏的立场都没有。

  于是在梨生“成神”的最后一天,陆危像往常一样,邀他喝了一次酒。

  两个人相对施礼,然后一同饮下。

  毒药的性子很烈,很快,陆危就呛出一口血来,他低下头去,第一次不敢面对眼前人的眼睛。

  “王……天命已失……这片土地……不能被仇恨裹挟到更深的深渊……天下是万民的天下……而不是某一人……某一国的……”

  大口大口的鲜血涌出来,梨生抬手去拭,但还是有越来越多新鲜的血液,从指缝中涌出来,索性就不理了,放下手,任鲜血涌出。

  “我知道了,只是何必如此,何必陪我一起死,到头来,连你也为我而死。”

  陆危蓦然瞪大眼睛,原来他早就知道那杯酒有毒。

  梨生不去看他,举起酒樽,将整樽酒一饮而尽,大口大口的酒水,将血水压了下去。

  他握紧神剑社稷,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既然这是你为我指引的正确道路,那我就会走下去。”

  “梨生!”

  不知为什么,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陆危突然想伸出手扯住他,却只撞翻了桌案,酒杯叮叮当当的掉落在地。

  他匍匐在地上,生命逐渐被剧毒夺走,模糊的意识中,只有梨生坚定远去的背影,和一些随风而逝的声音。

  “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

  ……

  在这之后的漫长岁月里,梨生出现在他梦里时,就只有离去时的背影。

  所以陆危很奇怪,那位龙奚太子找复活梨生的同盟,居然是他。

  千年前他就曾经背叛过他一次,难道千年之后,就不会了吗?

  “呵。”

  松隐子轻笑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当年他成仙后,日子非常无聊,就开始到处打听各种八卦,仙人听八卦最好的一点,就是哪怕几千年前的八卦,你都能见到本人,至于最后一任西恒之主的八卦,甚至不用额外去打听,当时整个天界都是他的传闻。

  松隐子在凡间的时候,恨极了那个人,但是当他听完所有真真假假的故事,看清隐没在流言蜚语里的真相,突然就开始可怜他了。

  松隐子不再理会陆危,退到鹤行子身边。

  说白了他能如此坦然放弃过去,不过是因为他的羌云并没有真的死。

  如果那天他真的永远失去了羌云,他会怎么样呢?

  大概无论真相如何,他都会一并迁怒吧。

  站在时间洪流的末端,去看身处洪流中的人,大概不管怎样,都无法说得明白,既然如此,就不需多说,每个人,都只能选择自己的路罢了。

  “滴答、滴答、滴答。”

  苍图低下头,虚看向身旁的风招:“三师弟,你在干什么?”

  风招的大手上正托着一个巨大的玉盘,放在他眼皮子底下,苍蓝的头发无风自动,咧嘴一笑:“大师兄,二师兄说了,不要浪费~”

  大师兄:……

  现在正从他眼中流出来的,看似是血,其实还真的是血。

  不过因果之眼中流出来的血泪,是天下至“毒”之物,用来炼器非常有效,浮练看着,好像不能让它白流。

  苍图看完非常勤俭持家的二、三师弟,又回头看向青雍道祖:“师尊,你是不是忘了给我治伤了?”

  正吃瓜吃得飞起的青雍子:……

  “你那伤没得治,给你一葫芦,自己挑个喜欢的口味吃,求个心理安慰吧。”

  说罢转身看向浮练:“到时候分我一半,我炼药也有用。”

  “好的,师尊。”

  苍图:……

  他应该不是捡来的吧?

  翻手将原本落在掌心的血滴转移到盘子里,浪费了,好像确实挺可惜的。

  闭目养神,现在就等着他们三人从阵中出来了。

  ……

  喻青崖什么也没想,一股脑地冲进阵中,刚进去,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被七手八脚地按在地上。

  他能感觉出来,压着他的都是些凡人,但这是喻宵的精神世界,每一部分都是喻宵的精神所化,伤害其中的任何一草一木,都是伤害喻宵本身。

  所以他只能顺从地被按在地上,顺其自然。

  伴着一阵“哐当”作响,一双沉重的铁靴踏入他的视线,靴子是沉凝的黑色,尖头被铸成犀角吞口,身后黑白鸱鸮纹路的披风扫在踝侧。

  一双笔直修长的腿,被整个包裹在冷硬的铁甲中,沿着紧绷的线条向上,是被腰甲包裹的劲瘦腰肢,完美的胸部曲线,和一张好看的无法形容的脸。

  喻青崖顿时欣喜若狂地瞪大双眼:“师尊!”

  “喻宵”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似乎有些疑惑。

  不过不重要了,拾起腰间悬着的短鞭一甩,鞭子陡然展开,发出可怕的破空声。

  “喻宵”抬起短鞭,虚悬在喻青崖面前,面无表情道:“左右,把他的衣服扒掉。”

  喻青崖:……

  哎?

  作者有话要说:

  崖崽:天哪,不会吧,一上来就这么激烈,他好怕怕哦,哎嘿嘿~

  帝丘梨生:……

  这是你徒弟吗?

  师尊:……

  我不认识他。

  陆危怎么说呢,他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