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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学第一周周日, 淮中射箭队全员组织户外拉练。

  拉练地点在城郊莽苍山森林公园,这里有专门的拉练步道。

  但因为山区海拔高,加上又连下两天大雪, 本来普通的徒步拉练升级为雪地拉练,20公里的路程也因此难度激增。

  为确保安全, 队员们穿着学校统一的防风厚冲锋衣, 每人都单独配发通讯设备和应急物资包。

  射箭队三个分队又再各分成两小队,每小队由一名教练一名辅导员带队。

  “请各位辅导员最后检查自己队员的物资包, 确认通讯器电量和功能完好。”

  检查时, 扩音器里循环播放安全要领, “打卡点有明显的黄色标的,与路标区分,2公里一个小卡点, 5公里一个大卡点,实在坚持不下来的学员可在任意打卡点停止拉练。”

  “再次重申安全问题,错过一个打卡点需要再走至少2公里, 考虑到积雪原因,本次拉练的基本要求是10公里, 走完10公里就可以乘车返回, 剩下10公里可以自主选择量力而行,不做硬性要求。”

  毕竟还都是十几岁的学生, 所以学校还是要以安全为首要。

  六小队从同一起点出发,开始学生们走得轻快, 有说有笑。

  一行浩浩荡荡百来人的队伍,教练在旁边扛着旗子, 公园里零星登山客, 看到他们也被吸引了注意。

  袁锰仍然是走在最前面, 但现在才刚开始,又是长距离,他还不至于上来就甩别人那么远,何宏宇因此还能跟他一块儿。

  温随走在队伍中间,同桌刘熠跟他步调差不多。

  开始的五公里还算轻松,随着公园步道逐渐上行,温度降低,路上积雪越来越厚,再往前几乎都是没人踩过的地带了。

  队员们深一脚浅一脚,迈腿的阻力越来越大,上坡路还得注意防滑,听起来只要再走5公里就能达标,可分明现在连走1公里都越来越困难。

  这时队伍里最多的声音就是问,“快到了没?”

  刘熠早就忍不住,“妈呀不行了,脚都没知觉了我的天。”

  温随听他这样说,转过头,“你脚怎么了?”

  刘熠一愣,他就随口一抱怨,完全没想到温随会回应他,虽然语气听不出,但这明显是在关心同学。

  “没事没事,就是觉得走不动了……”

  “还有两公里。”温随说。

  “两公里?!我以为只有1公里了,”刘熠扶着膝盖,艰难挪步,“真的还有两公里啊?”

  温随一指路边,八公里的路标刚刚过去。

  他拉了拉自己冲锋衣的拉链,将脖子露出来,倒没觉得腿累,发热是真的。

  刘熠看着温随,一时也闹不清这位他眼中的“关系户”到底真这么轻松,还是装轻松。

  他跟何宏宇打过赌,现在又觉得心里有点没底。

  终于挨到10公里打卡点,最先到的一批学生已经登上观光车往山下返了,剩下的则在打卡点的帐篷里休整,准备等下一班车。

  刘熠羡慕地看着经过身边、坐在温暖空调车里已经返程的同学。

  “锰哥他们爬那么快,肯定早就下山了,我也好想坐车。”

  温随听到另一个男生在问跟队教练,“有多少人继续往上爬啊?”

  教练们彼此是有对讲机的,打卡点的情况互相能沟通,不过教练说,“你自己想爬就爬,不用管别人。”

  终于到了10公里打卡点,大家纷纷进帐篷里暖身喝水,温随站在外面看一眼上行的山道。

  白皑皑的雪地上,零星见得几道车辙,应该是往山上运物资时候留下的。

  如果想省力可以踩在车辙那处,但缺点是会滑脚,车辙旁边倒是也有脚印。

  看来不少人接着往上爬。

  温随吃了一份补给餐,压缩食品快速补充能量的,然后喝了点热水,没在这个打卡点多停留,就继续往上。

  刘熠听见有人说,才发现温随已经上去了,刚想追,一看那条白茫茫直冲山顶的路,又觉得腿抖,犹豫半天还是放弃了。

  随军打仗时,驻地多在边关,雪中行军对温随来说很常见,甚至在粮草断绝精疲力尽时,还要连夜徒步奔袭十里地,只为避开对方斥候,打个出其不意。

  不过现在的身体素质跟当年不能同日而语,好在席舟之前常带他爬山,教了他一些克服身体障碍的技巧。

  温随开始就注意让自己保持呼吸和走路频率,节省体能。

  但雪地里又不能太慢,长时间暴露在低温下,也会加快体能消耗,就需要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

  就这样又经过两个打卡点,刚刚一路上来身边都是人在说话或喘气,现在倒是安静了,只有山风的呼啸。

  不过依稀听见身后还有踩雪的声音,应该是跟他一样选择继续的同学。

  温随心无旁骛,专注自己脚下。

  双腿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踩进雪地又抬起来,随着雪层越来越厚,温随的裤腿也有些浸湿了。

  队里给每人的包里放了折叠登山杖,到这一阶段雪层太厚需要用登山杖支撑或者探路。

  看到前面飘扬的队旗,是大打卡点的标志,温随才知道自己又走完了5公里。

  和10公里卡点一堆人围着的帐篷不同,这里帐篷外只站着一个辅导员,他看见温随,还热情说,“同学很厉害啊,来给你热水袋!”

  温随接过水袋,隔着手套暖的时候,才发现手套上白白的一层,不知是霜还是什么,手套里也有点湿了。

  他的手套不算厚,先前没准备,因为不习惯戴手套,就这双还是梁舒给他塞箱子里的,说是有备无患,然后赶上这场拉练要求戴。

  “同学你出了好多汗,先进去歇歇吧。”

  温随知道,衣服里应该全都是汗,他摇摇头,喝了两口温水放下杯子,“谢谢老师,我再爬一段。”

  如果这会儿坐进去歇了,怕是很难一鼓作气。

  “爬一段?你不会想走完全程吧?”

  那老师惊讶的时候,温随已经拢了拢冲锋衣的领子,戴上帽子,走入空无一人的雪道。

  帐篷里这时探出只手来,“老师,是车到了吗?这边好冷!”

  “没有到呢,还得再等等,下面的卡点队员多。”

  “哦。”袁锰觉得奇怪,明明听见外面有别人说话的声音,却没看见车的影子。

  身边哆哆嗦嗦半天、冻得现在还没缓过来的何宏宇,一边吸溜鼻子正要说话,突然瞪圆了眼睛,指着帐篷的透明塑料窗,手指颤抖。

  远处白茫茫的世界里,居然多了个人影。

  “锰哥……锰哥快看!真有人接着爬啊!”

  袁锰也看到了,都是统一的橘色冲锋衣,颜色虽然醒目,但背影根本看不出是谁。

  但不知怎么,就觉得雪地里那人有些特别。

  已经走了15公里雪路,袁锰之所以停下,是考虑到剩余还有5公里,小打卡点没帐篷不能休息,一旦上去就得保证自己身体状况能坚持到底。

  袁锰对此没有十足的把握,也坚信连自己都没把握的事,淮中射箭队再挑不出第二个人敢说他能行。

  可那个背影却步伐稳健,朝着往上的方向一点都没有露怯的意思。

  “老师,那谁啊?”何宏宇问,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没看清名字,”导员反问,“但名卡颜色好像是你们1队的啊,怎么你们也不认识?”

  “那么远,我们也没看见脸啊……”

  每个队员的队服都在左胸有个名卡,1队名卡是红底色。

  袁锰当1队队长满一年了,队里的人大概都什么样、水平如何他门儿清。

  “……”袁锰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人。

  何宏宇捂着暖水袋,把自己缩成球,简直太冷了,他更加想不通,“锰哥,你说谁那么傻?”

  “这也没个奖励又不排名,多走5公里就得了,怎么还真有走完全程的,除了累死自己有任何好处吗?”

  袁锰突然却眼睛一眯,把衣服拉链重新拉好,掀开帐篷,几大步回到拉练道上。

  “哎锰哥你干嘛啊!”

  何宏宇从帐篷探出头,又立马被飕飕的冷风招呼回去,倒惹满脸冰渣子。

  袁锰的大嗓门远远回应,“歇够了,热热身去,车来了你自己走吧。”

  越往上风越大,温随里面的衣服都快湿透了。

  总算还有冲锋衣,这种情况绝对不能漏风,不然肯定失温。

  当初和席舟爬山,他也是出很多汗,席舟就将帽子给他戴上,拉紧系绳,说,“得包严实了,你这体质好像爱出汗,要是着风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竟又想起席舟了。

  大概一个人爬山终归冷清,为了缓解身体不适,心里自然而然就会想事情。

  开学后时间匆忙,温随也是这时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

  想起席舟的次数不多,一周开头和一周结尾。

  温随以前从没有过这种……仿佛惦记谁的感觉,在别人眼里他冷心冷情,哪怕父母去世,也面不改色。

  但温随与士兵在一处,也曾见他们想念远方亲人,也曾见鲜活血肉变作累累白骨。

  所以惦记谁,对带兵打仗的将领而言并无益处,多余的感情让人贪生,就会令人怕死。

  可现在呢,如果现在真是在赴死的路上,他想起席舟,会因为他变得贪生怕死吗?

  温随觉得自己真是奇怪。

  但经验告诉他,人在寒冷条件下,会容易胡思乱想。

  他咽下嘴里的铁锈味儿,继续移动沉重的双腿。

  “温随!”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很明显的脚步声和喘气声,温随还以为是跟队教练,但不等他回头,那声音抬高又喊了他一声。

  这回温随听出来了,是袁锰。

  他大跨步踩过厚厚的积雪,终于来到温随旁边,用力呼出一口气,像是不愿让人听出喘得厉害。

  “我赶上你了,下一步我要超过你!”

  从每天的日常训练都能看得出,袁锰是个争强斗胜的性格。

  温随不慌不忙,任由他超过自己。

  但毕竟不是最后冲刺,袁锰刚才一口气跑太远,脚下很快后继乏力。

  温随不用调整速度,也不故意落后,反正就是渐渐又追上了他。

  袁锰这回是真的没法再继续发力,后来脚一滑差点摔倒,还无比懊恼地发现,在帐篷里时把物资包解开放旁边了。

  身侧这时递来一根登山杖。

  “……”袁锰脑子一热,下秒又涌上强烈的挫败感,“我不用,你用吧。”

  既然已经出让过一次,温随也不故作慷慨,果断收回登山杖,仍旧自己杵着。

  为了面子伤了里子,袁锰有一瞬间后悔,却只能咬牙看路标,还有两公里,他都不确定能不能走完了。

  实在是脚沉得动不了,终于没稳住一屁股坐在地上,而且这一坐竟有点爬不起来。

  从文化课分班,温随就知道袁锰比自己还小一岁。

  年轻气盛,可以理解,就算外表很具欺瞒性,但骨子里在意的其实也就是那些。

  温随朝袁锰伸出手。

  对方先是一愣,似乎不大情愿接受帮助。

  可雪地湿冷,总不能一直这么坐着,于是说声“谢谢”,借力站了起来。

  这次温随直接将登山杖顺势塞进袁锰手中,然后转身继续步行。

  没有登山杖他也依然走在袁锰前面,没必要为了谁的自尊心而故意谦让。

  但温随也没甩人太远,毕竟他自己的体力也确实快到极限。

  抵达终点时,温随两条裤腿膝盖以下全都湿透,他居然一点都没觉得冷。

  姚闵等在最后一个打卡点,给他接进帐篷,裹上厚厚的保温毯。

  没多会儿,袁锰也到了。

  他坐下第一件事是把登山杖还给温随,别别扭扭地说声,“你赢了。”

  “又没比赛。”温随好笑地睨他一眼,热起来反倒头有点晕。

  他还能将登山杖折好塞回背包,比起霜打茄子似的袁锰,动作过分从容,好像刚刚走了20公里雪路没停的人不是他。

  全部队员下山后,大家坐大巴车返校,因为指挥失误的原因,1队的两个拉练小队不在一辆车上。

  袁锰和何宏宇坐一起,刘熠坐两人后排,他兴致勃勃拍马屁,“不愧是锰哥!走完全程第一人!”

  “谁说我第一?”袁锰皱眉,“温随第一。”

  “啊?”刘熠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何宏宇走在情报前线,得意道,“就是他,你说咱俩这打赌,算谁输?”

  这会儿他倒忘了,明明是他暗搓搓期待这个拉练,能让新来的关系户露出庐山真面目。

  与此同时,温随在的另一辆车上,队员们都在议论,袁锰今天走完全程,据说还有一个也走完了,但不知道是谁。

  等最后回学校时,那些议论的话里,不知名的那个谁,已经没人提到了。

  回学校后剩下的时间就是自由活动,队里提前给食堂打过招呼给留饭,温随感觉稍微有些不舒服,还是强迫自己去吃了点。

  射箭队组织的拉练,和教学班课程是并行的两码事,温随晚上还得继续上文化课。

  他给自己泡了杯热茶,上课时就不停地喝,却还是隐隐的身体发冷,头晕也比开始明显了。

  估计今天出汗,多少有点着风。

  一直撑到下课回宿舍,宿舍里其他人都不在,温随总算还清醒,知道不能洗澡,会变严重,只迅速上床裹进被子里睡觉。

  宿舍暖气很足,可温随怎么也出不来汗,更加难受。

  被子里热烘烘的,实在裹不住,探出一只手来散热,却碰到个凉凉硬硬的东西。

  摸索了两下,恍惚意识到是放在枕头下的手机。

  温随把它拿出来,过了一会儿又塞进去。

  迷迷糊糊中,他好像看见一个人。

  “席舟……”

  走过雪道时那种模模糊糊的惦念,在意识昏沉的这一刻仿佛愈演愈烈。

  温随竟然出现幻觉,他好像看见席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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