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楚灯青仍昏睡着。
蔺冠玉从睡梦中醒来, 他竟不知不觉睡着了,在床榻边挨蹭了一夜。醒来后脖子、腰都酸疼得很,他站起来轻轻活动了几下。
离开房间前,蔺冠玉叫暗卫继续守着, 防止凤元锳那小子趁人不备下黑手。
来到东厨, 叫人备了粉面,蔺冠玉净了手跟着厨师弄面加水揉面团。
他作为王爷, 自是不会下厨, 但蔺冠玉天资甚高, 学什么跟着学都能像模像样。厨师也教得详细, 每个步骤都细细说开,有哪里不对的及时指出。
最后的成品看起来竟然还不错。
蔺冠玉尝了尝厨师做的和自己做的,嗯,味道还是很有差别。
明明每个步骤看起来都差不多,但御厨做出来的就是更松软口感也更舒坦,就连模样看起来也精巧些。
白龙馒头的龙须甚至有弧度变化, 微风一吹就跟着扬,颇有意趣。
蔺冠玉笑道:“术业有专攻, 我的还差得远呢。”
御厨自豪道:“王爷已经很厉害了, 但若是人人学一天就能胜过老朽几十年的浸淫,老朽也不必跟着王爷,打道回府颐养天年去, 也省得坏了我家祖传的名声。”
蔺冠玉失笑道:“你呀, 皇兄派你跟着我,实属大材小用。不过好在楚姑娘来了, 她用你的糕点, 倒也算不得埋没。”
御厨赞同道:“那是, 好多人想见楚姑娘一面还见不着呢。老朽身死前得见如此传奇人物,下了地府见到老父,也有逸闻轶事可吹嘘。”
蔺冠玉摇头失笑,皇兄派这位御厨跟着他,或许不仅仅是看中厨师的厨艺,其性格也颇为不羁,合他胃口,相处起来够爽快。
想到皇兄,蔺冠玉心头微叹口气。武学兴盛,皇权衰落,江湖人以武犯禁,普通百姓受罪受辱有时候官府也无可奈何。
想要改变现有格局,需要削弱江湖人的势力,再徐徐图之。
武学好也好,坏也坏在难以约束。皇兄有心将天下武学人士用到正道上,但现在名声鼎盛的高手们却是这条路最大的阻碍。
破旧才能立新,不下狠力无法改变现有局势。蔺冠玉最开始接触楚灯青,正是为此而来。
楚灯青所要杀之人,也正好是皇室想除掉的人。
除了凤天禄死得突然,皇室来不及接手势力。其余人死后,皇室都暗地里接手了大半的势力。
蔺冠玉几乎算是璟国皇帝带大的。皇帝子嗣艰难,在大皇子未出生前一直把蔺冠玉当儿子养。
大皇子出生后,蔺冠玉一是不想争抢什么,二也想为皇兄办点事,就主动求学紫云院,入了这恩怨情仇淋漓不尽的江湖。
紫云院地位特殊,几乎是武学发源之地。在江湖之中,紫云院的名头比王爷的名头更好用。
蔺冠玉回过神来,道:“那就麻烦你了,再做一笼出来。我去看看楚姑娘醒了没有。”
“任凭王爷吩咐,老朽这就做。”
回到屋内,楚灯青仍睡着,蔺冠玉不放心叫来大夫问了问,得知不会有性命之忧才稍微安心了些。
楚灯青醒来时已是午后,最开始做的那笼馒头蔺冠玉叫人分了吃了。
待她醒了,才又让厨师现做,刚出炉才够香。
屋外落了雨,秋雨给人的感觉透明又萧瑟,盛已尽,枯将起。一年的轮回走到了下半程。
楚灯青忍着痛意从床榻上起身,打坐驯化体内横冲直撞的内力。
过了半个时辰,蔺冠玉端来新鲜出炉的生肖馒头。楚灯青洗漱后尝了尝。
蔺冠玉问味道如何。
楚灯青自是答好。
但事实上,楚灯青口中的血腥味早压过了馒头的香软。她几乎是混着翻涌而上的血将馒头吞了进去。
血混着馒头,就像皮包着骨头,楚灯青一点一点地吃着,吃多了就习以为常了。
说不上好,说不上坏,只是寻常的麻木。
她突然想听听雨,下了床榻缓缓走到窗边坐下。
雨打屋檐,也落窗边,溅起珠帘,又起漪涟。
雨声令她放松了些。无论世界怎样改变,雨没变,月没变,风声亦不变。
有时候楚灯青会想,她辗转许多世界,周遭的人来来去去,各不相同;红尘的事恩恩怨怨,也难了断;唯有水光山色、日月星辰,永远不变,也永远与她无关。
在风里雨里光影里,楚灯青可以做个置身事外的过客。雨不是为她而下,也不会为她而不下。
这样的毫无牵扯,令楚灯青觉得宁静而安然。
她自愿做一个被世人遗忘的无名之人,独行于江川河流,独亡于高山雪岭。
一场大雪葬尸骨,次年新春融入土,听风袭来又归去,归去来兮,田园将芜——
胡不归?*
但……
楚灯青心内一哂:算了罢!
各安天命,各自为生。既是反派的宿命,就没有淡然离去的选择。
来也威风凛凛,去也声势汹汹,活得杀气腾腾,死得烈烈轰轰。
蔺冠玉递上一杯茶,道:“刚光顾着吃馒头了,来,再喝点茶水。”
楚灯青接过慢慢饮尽,道:“休息几日就去西姜府吧。”
“不行。”蔺冠玉皱紧眉头,“你伤势未愈,不可如此匆忙。”
“早也是杀,晚也是杀。”楚灯青道,“早日杀光,我也早日歇息。”
“有些时候,急不如缓。”蔺冠玉劝道,“养好身体再去,事半功倍。”
见楚灯青未语,蔺冠玉继续劝道:“楚姑娘,这些时日以来,你也累了。就在此地休息两三个月,等冬天到了,再去杀人也不迟。”
“况且,要是杀其他人时伤势再次加重,若到时镜月山庄庄主萧苻敬趁人之危,在楚姑娘你力有不逮时袭来……”蔺冠玉没有说下去,楚灯青明白他的意思。
她疲于奔命,萧苻敬却是以逸待劳。这样下去,此消彼长……
楚灯青听从了蔺冠玉的建议,在这座小院里养起伤来。
养伤之人除了楚灯青,还有凤元锳这个行动不便的人。
他看起来实在狼狈,蔺冠玉又没有折磨人的爱好,便派了大夫给他治疗,又拨了两个侍女照顾。
但凤元锳好强,能自己做的绝不劳烦侍女,似乎在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废人,因此也闹出不少笑话来。
比如自己转轮椅,转着转着就摔倒了下去。
某次正好摔在蔺冠玉面前,蔺冠玉摇着扇子毫无顾忌地笑开,乐道:“怎么,元锳兄是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凤元锳一声不吭,试图爬回轮椅。楚灯青也在近处,看着凤元锳艰难挣扎的样子实在辣眼睛,看不过去就顺手把他抱起来放回轮椅,道:“你这样摔来摔去的,旧伤未好又添新伤,浪费蔺兄药材,大夫也白费许多功夫,这是何必?”
凤元锳低着头,半晌才轻声道:“关你何事。我伤我自己的,又没去伤你。”
楚灯青道:“你要杀我,就光明正大地杀,没人拦着。”
蔺冠玉插了句嘴:“谁说没人拦着,我可不准。楚姑娘,别管他了,侍女不知去哪了,阎延,把他推回房间去。”
隐在暗处的暗卫走了出来,领命就要推走凤元锳。
凤元锳不想走,喊道:“我就要呆在这里。楚灯青你听好了,我一定会杀了你为爹爹报仇。”
楚灯青闻言挑了下眉:“当真?”
“自然。”
楚灯青叹了口气:“那我要不要现在就杀掉你呢?可我仇人实在太多,多你一个好像也不多。让你活着,贡献点笑料,也挺好。”
“我不是笑话。”凤元锳红了眼眶,“我会杀掉你的。”
“好,”楚灯青不在意道,“我等着。”
“你根本就没有在等,”凤元锳嘶哑道,“你以为我残了废了就毫无威胁了是吧。”
楚灯青微蹙起眉头:“凤元锳,我不知过去的你是怎样,但你现在这样,真是让人看不起。要养伤就好好养,要报仇就努力报,别吵吵嚷嚷没个停歇。”
蔺冠玉冲阎延点了下头,阎延不再迟疑,直接推着凤元锳往回走。
凤元锳不说话了,脸上一时白一时红。
为什么……为什么要是楚灯青救的他。
凤元锳闭上眼,蜷在轮椅里被推回房间关了起来。
蔺冠玉不想凤元锳在楚灯青面前刷存在感,自此以后,凤元锳大半时间不能出房门,问就是养伤为紧,不宜出门。
凤元锳在这边日渐消瘦,而楚灯青身体慢慢好转。
蔺冠玉邀她游山玩水,楚灯青应了。
相处下来,蔺冠玉确实是个很适合作伴的朋友,妙语连珠,对江湖上各种事情信手拈来,从不会让楚灯青觉得无聊。
两人正在一条河水里钓鱼,蔺冠玉道:“若是楚姑娘先钓上来,我今晚就亲自杀鱼做给楚姑娘吃。”
“算了吧,”楚灯青笑道,“就你那厨艺。我还是更喜欢黎叔做的,他做的鱼啊,那叫一个鲜。入口即化,嫩如豆腐滑如泉,汤汁满满,真是令人尝过就再不能忘。”
黎叔便是那御厨,楚灯青也确实喜欢他做的饭菜。
蔺冠玉闻言笑道:“那……做我王妃如何?这样黎莆就一直跟着咱们,你想吃什么他做什么。等你报完仇,咱们继续这样游山玩水。你放心,有我皇兄罩着,没人敢动你我。大不了到时候叫皇兄拨他一千个侍卫来,看谁还敢靠近。”
楚灯青大笑起来:“你还真是不死心。黎叔的厨艺我爱,你——我可不爱。”
蔺冠玉闻言很是伤心,故意捧着心道:“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到楚姑娘这里,无情的人分明是你。难过,今晚饭都吃不下了。”
楚灯青仍然开怀笑着:“你吃不下正好,我都包圆。”
两人笑得这样大声,有鱼也早跑了。
楚灯青扔了鱼竿,直接走进河里,及膝时停下,瞄准河水,见有鱼游过,迅疾伸手一捉,就直接捉了条鱼上来。
楚灯青顺手将鱼投入木桶里,道:“鱼捉好了,你拿去做吧,我今晚倒要尝尝,王爷做的饭菜是格外好吃些,还是格外的难吃。”
“可别小看我,”蔺冠玉道,“我打小天资聪颖,学什么一看就会。今天这条鱼落到我手里,定要叫它死得好看,死得香飘十里,保准你吃过就再也离不开我——这个厨子。”
楚灯青笑道:“那我拭目以待。”
把装鱼的木桶交给暗卫,两人往山下走,楚灯青鞋都湿透了,蔺冠玉道:“要不我背你?”
楚灯青运起轻功,道:“冠玉兄,还是你跟着我吧。看看谁先到院?”
两人比拼起来,蔺冠玉放不放水都是输。
到了院内,暗卫跟着到了。蔺冠玉取了鱼,果真去请教御厨好好做菜。
楚灯青闲得无聊,就跟了过去看他做。
没想到蔺冠玉还真没夸大,这小子确实有点本事,最后做出来的成品虽不及御厨,但竟也有七分滋味。
楚灯青点评道:“不错,但我还是更爱黎叔做的。”
御厨黎莆笑道:“就知道楚姑娘——识货。”
蔺冠玉倒也没灰心,道:“楚姑娘你看着吧,总有一日,我要超越黎莆!成为新晋大厨。到时候,你想吃我做的菜,千金难求。除非……”
楚灯青咽下鱼肉:“除非什么?”
“除非你让我叫一声阿青。”
楚灯青失笑道:“我也不是什么不近人情的人,你要是想叫就叫吧。”
“当真?”
“当真。”
“那我叫了?”
“叫吧。”
“阿青。”
“嗯,我在呢。”
蔺冠玉听到这一声“我在呢”,心头像是被蜜水灌了一万遍,脸上的笑容怎么也停不下来。
黎莆见自家小王爷笑得像个白痴,颇有些不忍直视。
蔺冠玉可不管别人怎么看,一边傻傻笑一边傻傻叫:“阿青?”
“在呢。”
“阿青?
“阿青阿青阿青?”
“没死。”
“阿青!”
楚灯青忍不了了,搁了筷子无奈道:“你要叫到什么时候?这鱼我一个人可吃不完,快来吃饭吧。”
“阿青,”蔺冠玉又叫一声,“来了来了,这就来。”
两人饱吃一餐,心情都很愉快。见主子开心,下人们心情也松快起来。
整座小院里,唯一不高兴的大概只有凤元锳了。
他缩在自己的屋子里,侍女端来饭菜就走,没有多留。
凤元锳本不想吃饭,但一想到楚灯青,他又咬牙从床榻上爬起来把饭菜吃光。
听到院落里的欢声笑语,凤元锳边吃边哭,等双腿能动了,他一定会报仇的,一定会的。
楚灯青你给我等着,你可别死得太早。等他二十年后习得无上武艺,必要叫她好看!
到了夜间,星辰满天。
楚灯青携了酒囊飞屋檐上赏星星,蔺冠玉紧随其后。
两人并排而坐,看漫天星辰闪烁。
“阿青,报完仇你准备怎么过活?”
楚灯青道:“没仔细想过。”
“那阿青现在想想?”
楚灯青沉吟半晌,道:“大概怎么自在怎么活。天下间乐事那么多,慢慢经历。”
“那阿青介不介意有我相伴?”
“随你。”楚灯青答完,想起萧岑安,又道,“大概我得先陪一个人走到生命终点。几年后你再来寻我,到时候一起去游山玩水游历天下。”
蔺冠玉微叹口气:“那人是谁?真是让我嫉妒。”
“嫉妒什么。”楚灯青心中微怜,“他……算了,不说他了。”
想起萧岑安,楚灯青此时心内的畅快散了些。她拔了酒塞,痛饮半壶。
“是我对不住他。”
蔺冠玉却道:“感情之事,没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阿青,你不要管我们这些人,你自己活得自在是最重要的。”
蔺冠玉这么一说,楚灯青确实又不怎么记挂萧岑安了。
她暗道自己虚伪,没有情意也能装出两分来。
饮完酒,楚灯青大笑道:“你说得对。我应该真诚面对自己。”
她在屋檐上拔出剑来,踩着瓦片轻快舞了一场。
星夜下犹如天神降临,神女垂怜。蔺冠玉看得微痴,心道,大概这辈子,最美的记忆也不过如此了。
楚灯青吃得尽兴,喝得尽兴,舞得也尽兴。
她收了剑,在屋檐上斜躺下来,道:“小王爷,我还没多谢你。”
“不必谢,”蔺冠玉道,“我也不是什么好的。”
楚灯青随意道:“你既不想要‘谢’字,那我就不客气了。”
“本该如此。”蔺冠玉笑道,“阿青,我很高兴能遇见你。也遗憾怎么没早点遇见你。”
楚灯青想了想,道:“或许还是不遇见的好。不过,都随你,我一向不勉强他人。”
蔺冠玉望着夜幕上的星星,放松道:“随我就好,那我就跟定你了。”
这辈子,一起去看看大好河山。
两人很晚才回,尽兴而归,洗漱后躺在榻上,一夜好眠。
作者有话说: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引用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