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廷鹤死后,夏国并未如先前国书中所说,率军大肆报复,反而仍在积极议和。
雍帝虽然事后大悔,可木已成舟,无可更改,见夏人露了底,如何肯同他们讲和?反而催促愈急,要趁此机会一举破贼。
曾图奉命追击,夏人群龙无首,节节败退。吴宗义却好像铁了心要抗命,无论朝廷如何催促,始终同夏人拉开距离,每日最多只往前十里,随后就扎下营寨。
夏人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前线许多将领,均觉出这其中恐怕有诈,可一来圣命难违;
二来这些天连战连捷,将士们早杀红了眼,谁也不肯轻易停下;
三来追击夏人是奉朝廷之令,万一将来当真战败,也有法子自解,可如果抗旨不遵,战胜了没有功劳,战败了难逃一死,如何选择显而易见。所以即便包括曾图本人在内,还有他麾下将领,许多人都觉着不妥,但仍马不停蹄地奋力追击。
吴宗义是个另类,几次抗命,连洪维民都对他多有不满,更不必提旁人。
他虽然将自己顿兵不动的缘由写下送回,但朝廷并不接受,洪维民气急败坏,恨他一到前线就自作主张,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想换掉他,却一时没有得力之人,见朝臣不住弹劾,反而还需帮他遮掩。
然而自从荀廷鹤死后,雍帝对他不但没有愈发倚重,反而变得有些冷淡。
朝臣们没有什么声音,可是长安城中议论汹汹。最大的几家酒楼好像商量好了,一连五天,终日唱的都是一曲《窦娥冤》,唱到那句“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时,听说时常有看客大声哭泣。
有人问洪维民要不要派兵过去,把人轰走,他却摆一摆手,“让他们唱去吧。”
堵不如疏,越堵事情越大,这点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他心中说不上后悔,可是内不自安。
最让他不安的还是荀廷鹤死后第二日,他上车时,看见给他驾车的老仆低着头在抹眼泪,他以为是他家里死了人,随口问了一句,谁知老仆却答:“听闻荀大人死了,老奴心里难受,实在忍耐不住,请大人恕罪。”
说着赶紧举袖擦干了脸,擦完后眼泪却又掉下来。
洪维民看着他,心中只觉着恐怖。
他原本打算赶尽杀绝,除去把荀廷鹤的门生都赶出中朝、迁去外地之外,还打算在半路上派人截杀张廷言,永绝后患,可这会儿却手软了。
他不觉着张廷言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杀他要比杀荀廷鹤容易百倍,荀廷鹤他都能杀得,区区一个张廷言,又算得什么?
但他犹豫数日,竟然不敢动手,决心蛰伏一阵,等过了风头再说。
他近来行事小心,见刘绍逗留多日,不肯回京,破天荒地没对雍帝说什么坏话。
雍帝听闻刘绍有病,也不催促,反而好言安抚,让他养好身体再动身。
洪维民只在旁附和。幸好北面形势大好,多少缓了他的窘境,只可惜吴宗义几度抗命,不但不为他分忧,反而给他上足了眼药。
他一面写密信逼吴宗义出兵,一面又在朝中尽力替他开脱,可架不住朝臣攻讦太甚,这当口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强保一人。
最后雍帝还是下令换将,派了文邦昌去,把吴宗义给替了下来。
可文邦昌还没赶到任上,夏军攻势就陡然一厉。
原本“病且死”的狄迈忽然病愈,又生龙活虎地亲自督战,不知在哪埋伏着的精锐一齐杀出,将曾图杀了个措手不及。
曾图为了追击夏人,早深入其腹地,加上交战日久,将士疲惫,已是强弩之末,可这队夏人却始终养精蓄锐,锐气正盛,几次险些将他围住,三战三捷,大败了他这一军。
曾图只得带兵后撤,可是夏人不依不饶,始终甩脱不掉。
他麾下人马折损过半,已成了惊弓之鸟,一开始时还能勉强接敌,到得后来,见到夏人便即闻风溃散。
他收拢不住人马,一个劲地向南败退,可是逃逃不掉,只能对敌,打又打不过,最后身边只剩下两千来人,被夏人团团围住,几次突围均告失败。
他本来已闭目待死,可夏人后军忽然大乱,他本就不甘赴死,方一瞧见机会,求生之欲就占了上风,连忙收拾败军,向着鼓噪处冲杀,等与外围的雍军会和之后,才发觉来将不是旁人,竟是吴宗义。
吴宗义曾多次劝他不要追击过深,谨防夏人使诈,他却没听,今日狼狈败走,又恰好被吴宗义救下,怎不让人脸红?
曾图抱一抱拳,没有多说,带着剩余人马退回了榆林。
吴宗义救回曾图之后,也不恋战,一路且战且退,因为没有北进太远,没过多日就撤回到了长城后面。
两军清点人马,这一战竟把三万多个北军将士给扔在了塞北,粮草辎重丢弃无数,实是近年两国交兵以来的第一大败。
更要命的是,原以为夏人损失也并不少,可事后才知,一开始同他们对敌的军队,只是狄迈征服各部之后,借着他们的人马混编而成的杂牌军,而真正的葛逻禄精锐只在最后上了战场,又是追亡逐北,打顺风仗,损失几可忽略。
早在这一战开始之前,辛应乾就对狄迈献了反间之计,只是他那一计是要除掉吴宗义,而非荀廷鹤。
他当时对狄迈道:“吴宗义颇会用兵,不妨先除掉此人。下官以为,可以致信于他,先引得雍国皇帝对其生疑,再在战场上对其稍稍让利,之后走一步看一步,观望形势,再做打算。”
狄迈闻言颔首,“此计不错,我再考虑一下。”
辛应乾瞧他神色,知道他早有谋划,对自己所说并未动心,当下不敢再言,说起了别的事。
等到大胜之后,才明白狄迈果然想在了他前面,又是诱敌、又是反间,不但除了一个雍国重臣,还大败了雍军,不禁对他五体投地。
吴宗义虽然能打,却不过是爪牙而已,换下了他,雍国总还有别的将领。可是荀廷鹤不同。
荀廷鹤颇有人望,清正之名闻于朝野,洪维民又素来与他并不对付,借洪之手除掉荀廷鹤,必然引起轩然大波,搅得雍国朝中大乱,他们也好就中取利。
况且让洪维民这等人独掌大权,于他大夏有百利而无一害,他们也乐见如此。有他执掌中枢,不怕雍国败得不快。
可辛应乾有一点不明。
他去求见狄迈。狄迈这会儿刚回到营中,正要下马,因着当初腿上的确中箭,还未养好,动作不像平日那么利落,落地之后,走路一跛一跛的,放在旁人身上或许有些滑稽,可是放在他身上,倒没人敢轻视于他。
他见辛应乾求见,向他身上瞧来一眼。
辛应乾忙上前参见,不说来意,先拍马道:“下官愚钝,先前贸然献上拙计,实是贻笑大方。摄政王英睿过人,思虑渊深,实非下官所能窥见。同样是间敌之计,摄政王稍一措手,就比下官高明百倍……”
狄迈跛着腿进到大帐,在椅子中坐下,开口道:“既是出自一片忠心,岂有高下之分?”
他听得不耐,知道辛应乾是有事求见,自己打断了他,他一定心中有数,马上就会说明来意,所以说完之后,也不出言发问。
辛应乾原本以为狄迈打了那么大的一场胜仗,一定心情大好,所以特意赶来凑趣,想多说些奉承话讨他欢心,不料却见他脸上半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有几分阴云密布,心中奇怪,闻言果然不敢再说场面话,忙直言道:“下官此来,实有一事不明,斗胆想向摄政王请教。”
“下官听闻雍国朝廷已下令临阵换将,要用文邦昌把吴宗义换下来。文邦昌此人不是边将,与我大夏不曾交过手,咱们不知他的深浅,可料来有吴宗义被解了军权的前车之鉴,他是不敢不进兵的。”
他说着,又小心地道:“却不知王爷为何不稍等数日,等到文邦昌赴任之后,落入我罗网之中,再把这两军一齐杀败?”
他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为了诱敌深入,几个月的时间都等了,为什么就差最后十天半月的功夫,狄迈反而等不及?
他知道以狄迈的智谋,如此行事定有原因,可一连苦思数日,也摸不透他的心思。怕万一号不准他的脉,以后行事会出什么差误,这才壮着胆子来问。
狄迈答:“此事我另有主张。”
辛应乾一愣,顿觉愈发地高深莫测,实非自己所能揣度,忙道:“是、是。”说完便即告退。
狄迈盯着他的背影,片刻后半阖上眼,沉重地呼出一口气。
在这之前,他完全没有想过,好容易安排妥当,终于能将刘绍接回,可派出的人居然没有把他给带回来。
刘绍是怕在雍国留下了个叛国的恶名,连累家人吗?那为何不与他在阵前相见?
只要他配合,自己完全可以在阵前把他俘虏,可他甚至躲在大同,连面都不愿让他见上一面。
他当真变心了吗?绝不可能。
莫非他要做大雍的忠臣?
是了,他本就是雍人。可先前不是早已说好,打起仗来,他两不相帮,难道他如今反悔了吗?
到底是因为什么?
狄迈两手捏着椅子扶手,不自觉地咬牙,这些念头终日在脑子里盘桓不去,让他心里针扎一般,又像是有鼓在他身体中敲。
这几年里,无论他做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他,他厉兵秣马,步步紧逼,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为着雍国的大好江山,还是为着刘绍,又或许兼而有之,说不清楚。
他咬牙咬到极处,忽地松下了劲儿,站起身来,心中想:总有一天,他会当面问刘绍的,他们一定能再见到。
只是刘绍到底得了什么病?重不重?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传来?还有,他当真要去自投罗网么?那刘崇岂能饶他!他怎么这么傻?
他呆立一阵,不再想了,一掀帐,大步而出。
那时候他不知道,天下事往往不尽如人意,有些东西,他越是伸手去够,反而推得越远,可惜这道理他要到后来才终于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