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自己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再踏入雍国境内,是被人押着回来的。
吴宗义对他十分客气,客气得有些出乎意料,回来的一路上没绑缚他手脚,也没给他关入囚车,只派了许多人,日夜守在他身边,防备他逃跑。
等到了大同之后,也没将他下狱,反而给他安顿进一间房子里,除了不许他出屋之外,其他日常用度一应俱全。
刘绍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忐忑了好些天,终于等到吴宗义来见他。
“住得还习惯吧?”吴宗义第一句话问。
“呃……”刘绍心说,还有问阶下囚住得习惯不习惯的呢?
看吴宗义盯着他,忙点点头,斟酌着道:“将军如此优待,真教我……”
他一开口,才忽然发觉自己汉语水平下降得厉害,平时和狄迈从不说客套话,这会儿想客套倒有点客套不起来。
幸好吴宗义没让他尴尬太久,随后又问:“世子先前被狄迈挟持到葛逻禄,至今已经有九年了吧?”
刘绍心道:该来的总会来。
见吴宗义之前,他早想好了说辞,闻言便胡说一气,说他自从被那穷凶极恶的葛逻禄四太子给俘虏,一路挟持到草原之后,在他身边如何曲意逢迎,如何虚与委蛇,如何忍辱负重,如何苟全性命,虽然在宦海浮沉之中也小小地受了些提拔,可个中辛酸艰险,着实不为外人所知。
多亏了吴将军英明神武,脱他于葛逻禄的缧绁之中,让他能重回故国,真让他感激不尽。
在他说话时,吴宗义只静静地瞧他,始终不置一词。
刘绍一面说,一面偷偷打量他的神情,见他眼中闪过怀疑之色,显然并不很相信自己这话,心中微沉,也明白自己这套说辞漏洞百出——
他毕竟是个大活人,又没被拘押,要是真想回来,九年的功夫,怎么也能找到机会,就是条毛毛虫,这么久也爬回来了。
吴宗义又道:“我听说狄迈对那个叫‘吴彦祖’的汉人十分倚重,直到前几天才知道那人原来是你。”
刘绍听他一句话就戳破了自己,索性摆了大烂,要杀要剐都由他算了,反正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释。
思及此,他那副带点谄媚、带点讨好的表情一霎时从脸上消失,换上了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反过来问:“将军是从狄雄处得知的吧?”
“之前就有耳闻。”吴宗义摇摇头,倒也没瞒他,“我先前收到从葛逻禄发来的密信,不知道是否是计,但想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报于大将军知晓。大将军也同意出兵,派人马沿途探报,大军驻在不远观望情况,果然探到夏军。”
刘绍听他说得这么详细,几可算是和盘托出,微微吃了一惊,更拿不准他的心思。
从两人第一次见面,他就觉着这个人很奇怪,一晃十来年过去,他瞧着吴宗义,还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他隐约感觉还能挖出更多,又问:“将军如何跑到那么远的地方设伏,不怕回不来么?”
吴宗义答:“密信确实是狄雄所发。他在信中不仅写明了行军路线,大概是怕我不信,为表诚意,还附上了各营位置、守将姓名,还有沙井以南的地图。我想狄迈的中军遭伏后,会向沙井败走,那里只有一条道路,所以提前带人埋伏在那里。”
“没想到狄迈十分机警,没有入套,同大将军交战后损失不算太大,迟迟没有退回,我等了很久,只好将他留在后面的那一军截了下来,没想到主将原来是世子。”
刘绍不由得苦笑。
吴宗义倒真是用兵的好手,手段如此老辣,一连设下三道伏兵,一道道扎紧口子,只等敌方大将一头钻入——可惜杀鸡用了牛刀,捉到的不是大鱼,是自己这只小虾米。
“将军太高看我啦,”他解释道:“我毕竟是雍人,在夏国并不很受信任,始终不曾单独统领过一路军,哪做过什么主将?当日只是在贺鲁齐将军麾下任事而已。”
他说着,想到还需要解释一下为什么贺鲁齐会拼死保护一个下属,又打上一个补丁:“贺鲁将军顾惜同袍之情,不忍对身后大军弃之不顾,这才命我突围而出,去沙井求援。”
吴宗义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从脸上也看不出来相没相信,但总归是点了点头,又说了几句就离开了。
刘绍长松一口气,等他走后,心里暗暗盘算:他毕竟在葛逻禄近九年,最后还不是自己跑回,是被俘回来的,无论怎么解释都说不大过去,说破了大天估计也没人信,朝廷十有八九还是会把他以反叛之罪论处,想起汉武帝对李陵全家和司马迁的手段,不由得打个哆嗦。
他装作不经意,在门口转过两圈,确信逃不出去,回屋往床上一趴,惨然哀叹一声,随即背后一冷,忽地毛骨悚然起来。
死是个什么滋味?
他感到一把磨快了的刀子缓缓逼上来,不由得抬手摸上脖颈,恐惧之下,反而越想越远。
他虽然死过一次,但想到会死,还是一千个不愿,在床上痛苦地翻过几个身,仰面躺着,想到狄迈,以后要守寡了;想到父母,不仅没得他孝顺,还要跟着他受无妄之灾,不知道能不能活命;想到狄雄,在心里骂他一万遍,抬脚使劲砸了下床;想到吴宗义——嘿,真行,这么会打仗,远征欧洲大陆去好不好,和他这小鱼小虾较什么劲呢。
可出乎意料的是,没过几天就听说吴宗义上表,称先前在亦集乃,他率军大破夏军,就是因为刘绍趁着狄迈回京奔丧的功夫,和他暗中通信,故意露出破绽,才有当时那场大胜。
只可惜当时二人之间的来往并未落在纸上,负责传令的密使又在交战之中被杀,他所说倒无从证明。
又说这一次取胜,是刘绍凭着狄迈对自己的信任,暗中挑拨了狄迈和其大哥之间的关系,引得二者相斗,还发来密信,将狄迈的进军路线和地图告知于他,才有了这次斩首千人的大捷。
幸好这一次的密信保留了下来,已随奏表一道送往长安。
刘绍听说之后,大吃一惊,霍然站起来,半天没坐下去。这吴宗义真是张口就来,什么话都敢说,比他自己还想让他活——这人到底什么意思?
他心乱如麻,除了拿不准吴宗义的心思之外,还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陆元谅的。
吴宗义出兵之前,既然给陆元谅出示了密信,就应当告诉过他这信是狄雄所写,可他如今上了这么一道奏章,陆元谅居然一声不吭,他又是怎么想的?
刘绍第一个想到他爹刘靖在朝中的官职,位高是有,权重倒算不太上。
吴宗义早多少年就傍上了洪维民的大腿,人家洪维民早就居于宰相的高位,罩十个他也够了,他犯得着冒杀头的风险这么干么?
又过几天,吴宗义的奏章由快马发回长安,一时朝野震动,一个忍辱负重多年,只为在关键时刻给敌人致命一击,最后还让自己全身而退的足智多谋的世子形象跃然纸上,坊间传说越传越神,到后来刘绍自己都没脸听。
而就在这个时候,远在金城,新的辅政王爷也差人送来国书,称刘绍背叛自己,勾结乱党,故意泄露军机,他恨不能生啖其肉,不亲手剜出他心肝祭旗不能解他心头之恨,让雍帝速速交出此人,不然不日定要发兵南下。
刘绍心里打了个突,暗道:他倒真是配合。
当日狄迈听说刘绍确实被俘之后,也明白他十有八九没法活命,一面调动军马,打造攻城器械,想要围困大同,放手一搏,一面不断差人从雍国探听消息。
得知吴宗义的奏章内容,他先是一愣,随后简直喜出望外,虽然深恨此人,恨得想把他剥皮抽筋、敲骨吸髓,但这会儿竟然对他生出感激来。
他生怕雍国的皇帝不信吴宗义的一面之词,便顺着他的话,把这事咬死了,只盼能救刘绍一条性命。
让雍帝乖乖交出刘绍给他,他也知道全无可能,只是做足了姿态而已。
天可怜见,雍国朝廷当真信了,下令解了对刘绍的监禁,召他回京问话。
狄迈过了两天才收到消息,长出一口气,不觉瘫坐在椅子里,紧绷着的弦一松,一个个浪头就拍了过来。
老天,他张着两眼看着房顶,心里空落落地想,你怎么敢这么待我呢?
这念头转过,忽地一阵恨意涌起,他大步出去,命人从牢里提了狄广和捱到至今还没死的狄雄来,声色俱厉,历数其罪状,从逼死狄况、狄勇,到卖官鬻爵、擅权横行,再到里通外国,勾结外人,致使大军白白折损,桩桩件件,都是死罪,非杀不可,就是他能容下他们,国人也不能容,直骂得狄广狄雄两股战战,面如土色,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恨意滔天,怒意逼人,可心中真正的大恨,他说不出口,往后也没机会说了,谁能明白?
从他发了那封国书之后,连狄庆都愤愤然来找他,说这么多年都被刘绍那衣冠禽兽骗了,想不到他竟然做出这种事,说着说着又掉眼泪,说还是不信这是真的,让他再好好查查。
狄迈血往上涌,两眼发红,拔出腰刀,亲自操刀杀了狄广,将刀一拔,两眼一转,猛地瞧向狄雄,恨到极处,反而露出一个笑来,千言万语在胸中翻涌,滚到嘴边,也只有一句:“你干的好事!”
一刀猛插进去,血喷出来,一声惨叫滚出,又戛然而止。
然后就再没有了。
狄迈拿刀一豁,开膛破肚,伸手进去,挖出他心,一把攥住了,扯断血管,掷在地上,又转去狄广尸体面前,如法炮制。
片刻之后,他右手提刀,左手鲜血淋漓,鲜红的血顺着手指尖兀自一点一滴掉在地上,左右诸吏瞪大了眼睛瞧他,无不骇然,没人敢吱一声。
“传我的令,”狄迈微微仰头,轻声道:“狄广狄雄罪无可赦,虽死莫赎,即令抄灭满门,无论老幼,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