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 良久后视线才恢复清明,眼眸左右微晃,皎皎这才发现自己已然置身于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面。
空气里面弥漫着轻飘沁人的花露香气, 屋内的陈设无一不奢贵,便是隔断起居的珠帘也是用的顶层的南海东珠串制成的。
双掌撑在细腻沁肤的冰蝉丝床褥上, 皎皎很是吃力地撑靠起身来。
悬在明窗边的烟粉色曳地纱帘随风轻悄小幅度晃摇着, 从罅隙里透入的微亮拂在皎皎的眼皮上,她下意识垂下眼帘,伸臂抵挡。
实在是记不清了。
费劲全力也只能拼凑出有关那日的几许零碎片段。
那日微雨骤起时, 兰姨娘遣了身边的贴身婢子来传信,说是念在旧日恩情想与皎皎和解, 放下惩戒, 彻底化干戈为玉帛。
却未曾想, 自己赴的却是苦情为诱饵的鸿门宴。
兰姨娘谎称想要借国公的威严做个见证,便一路手挽皎皎, 哄骗至齐国公的书房处。
夏日雨季时, 适逢裴昀生母忌辰。
裴崇光经日来深掩的思念愧疚终是在此时此刻再难藏。
他眼凝着爱妻排位前的骨灰坛, 执拗深邃的双目绯红, 泪水决堤。
皎皎二人到的时候, 书房内空无一人。
只听看守在门外的书童道, 齐国公是往前院的花厅接见赵家的来客去了。
而后, 奈何皎皎千万般也未曾想到,兰姨娘竟然故意错手将灵位前的骨灰坛打碎, 自己亦是掩腹娇弱地躺到在地。
更令皎皎意外的便是, 事情的每一步似乎都是精确计量好了的。
偏偏她满脸惶然去搀扶兰姨娘的时候, 门牖轻启。
逆着光, 晦暗难明处, 透入的是裴崇光由惊讶很快转接为被怒火燃烧的怖面。
天降急雨,将院中的青石板激打起一阵雾蒙蒙的烟气。
皎皎紧抿着唇,腰背挺得很直,聚蹙的眉宇间满是倔强。
思及方才兰姨娘在齐国公怀中哭的梨花带雨,娇弱的诉说着自己的委屈,皎皎只觉得讽刺。
温柔刀,果然致人性命。
而齐国公则是阴沉着一张脸,抬了一张宽舒的靠椅坐在大开的明窗前静静地凝视着皎皎。
他的眼睛眯得愈发紧,捏在窗棂边上的手依稀可见有力的骨节。
裴崇光是真的恨极了她。
若不是顾忌赵家,或许在方才推开书房门牖的那一刻,他的剑刃上便会染上温热的血了。
“可真是个心肠狠辣的女人。”裴崇光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到。
“也蠢得过人。”
宦海浮沉数十年,何种风波未见过?
心里也亮堂,晓得事中有蹊跷的他,却是被仇怒倾覆理智,只是浅浅地叹了此句,便抿紧了薄唇。
裴昀来的时候,已然是半个时辰后了,身着天青色裙裳的皎皎已然和雨色融为一体。
面色淡漠,端坐在轮椅上的裴昀自廊庑下路过的时候,便是有身边跃金的倾耳提醒,也未斜目瞥皎皎一眼。
再后来的情景,在记忆中便是颠倒又模糊了。
只能隐约回忆起一些声音。
雨声的磅礴,破天的鞭声,似乎还动了兵刀,而后便是乱肆的踏步嘈杂...
余其,她再想细确,却是满目的空白疮痍。
头一阵冷痛,皎皎不禁抚上额角,轻嘶了声。
伏在她床边休憩的沉璧眉头轻蹙,面容憔悴,且带着几分警觉,显然是睡得不沉的。
细微的动静也是让沉璧醒了过来。
她目中含着惊讶地光看向皎皎,然后激动地握住她的手,双唇颤抖良久后,才缓缓道出,“小...小娘子。”
而后两行清泪缓缓从沉璧落上脸颊,情愫复杂。
“回家了...小娘子,我们回家。”她紧握住皎皎的手一直在颤抖,另一只手也是在她肩头安抚似的轻拍。
家?
是父亲何柏年的家?
皎皎再度环顾了下四周。
这装璜陈设,倒不是何柏年一个方过考课外调回京的从七品官员可堪的。
正当她蹙眉思索不得其解时,沉璧微微起身,偏转着身子微微朝门外激动地喊到,“小娘子醒了。”
只闻外头一阵攒动。
门牖被缓缓推开,手中端着漆盘盛着各色吃食和女儿家用度的一色烟紫装束的婢子鱼贯而入,在皎皎面前足足列了三行。
这决计不会是何柏年能拿出的手笔。
他忌惮裴家还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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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些许养胃的清粥小菜,又服了几帖聚神的汤药,皎皎在房中午休片刻后,便执意拖着孱弱的身子要去与赵泽见一面。
将皎皎肩头披着的斗篷系好一个蝴蝶结,沉璧将缎面上的细褶轻抚平,便推至皎皎身后了。
大病未愈,身上衣着地又不轻薄,三人连带着身后随着的十几来北靖王赵泽精挑细选地仆婢都行的很慢。
一路上,皎皎都是兴致恹恹的,秋水般的双目很是失神。
倒是静影,像是攒了一整个匣子的趣事,迫不及待地向皎皎分享着。
“小夫人...”静影甫一开口便被沉璧的一声轻咳止住了。
静影很是聪明地压低了声音,很快改了口,“小娘子。”她笑嘻嘻地说着。
“小娘子而今住的这处唤望舒馆,是阖北靖王府除却老夫人的院落,风水陈设以及气候最好的一处了。”
“北靖王最是心疼小娘子了,望舒馆的吃食用度堪照着宫里的制度规格来的。特别是这入口的吃食,在小娘子昏迷至府的那一刻便按照你的口味喜好置下了,顶级的食材,长安城内一流的厨子。凉了便丢,也不复热,倒是一点也不见北靖王眨个眼皮心疼。”
“还有啊...这里离大厨房也近,北靖王说了,若是小娘子得闲,索事无聊,随时都可以去转转。那处给你打下手的厨子,听说都是曾得过圣人夸赏的呢。”
“若是小娘子再觉无聊,往东走便是郎君的院落,也就是小娘子庶出的哥哥,名唤李琅,娘子与他大过照面了。往北隅走是老夫人的住处,她平日虔心修佛,为人最是和善了,听闻你病,心疼得整日睡不好...”
静影本想再说,却是被皎皎轻抬手止住了。
平日里听静影欢声说话倒是觉得乐趣味,而今日许是尚在病中,皎皎倒是觉得有些耳烦了,只想清静。
穿廊过院,来到北静王赵泽的院门口的时候,门口守护的侍卫见皎皎一行人来,远远地便行了个大礼。
侍卫头子面上堆着笑意,毕恭毕敬地朝皎皎禀报到,“小娘子,不巧,北靖王而下正在与太师在书房论事。”
顿了下,他接着建议道:“若是小娘子有要是,现下要不先移步偏方用盏茶暂歇。”
皎皎点点头。
侍卫头子在前方引路。
将近赵泽的书房时候,一阵清脆的瓷器碎裂声音突然地从里头传出。
紧接着来的便是赵泽带着十成十怒意的大呵,“等!等!等!太师到底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能在赵泽身边官至侍卫长的,忠心定然,眼力见自然也是不浅的。
“都散了吧。”他朝皎皎身后的若干仆婢吩咐到。
仆婢散尽后,只余下沉璧、静影二人随在皎皎身边。
却听皎皎轻声到,“辛苦你了。”她朝身后的沉璧使了个眼色。
沉璧从金丝荷包中掏出几颗金豆子来。
侍卫长却是推辞到,“小娘子,卑职效忠北靖王,这本来就是分内之事,恕难从。”
皎皎却是亲手将金豆子放入了侍卫长掌心,“你也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这...”踌躇了下,侍卫长缓缓退去了。
离书房愈发的近,赵泽丝毫不加压制的咆哮便愈发清晰。
“等到这裴昀入阁成首辅,等到这裴家最不成器的庶子官至上三品再去为我赵家的颜面讨个说法吗?”赵泽声线里透出的怒意如沉入潭中的石子散出一圈圈薄漾,就连门外的皎皎也感觉到了他的威严。
却听赵太师赵则诚缓缓地说到,“都说这三十而立,而今你都年逾四十了,怎的急燥燥的脾性还如当初少年儿郎一般?”尾音却是带着一抹慢悠悠的笑意。
“太师!此时不待更待何时?”
“裴家现在动了圣人的猜忌,不正是...”
赵泽的话被赵则诚打断了。
“此时不宜急求,裴家能傲然四大家之首百余年久,可不是只靠圣人的宠信以及辈出的英杰。背后的根基,怕是圣人也难触碰的。”
“只不过,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只要圣人决心动铲,没有挖不动的硬地。真到那时候,裴家的好日子也是到头了,到时再新仇旧恨一齐算也不迟。”
赵则诚而后又说了些话来宽慰赵泽。
站在门外,隔着一扇门牖的皎皎,倒是从这些不太真切的话语中,揣摩了些许赵则诚的忌惮。
他是在忌惮裴昀的祖母,章老太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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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水都未进几口,浮光二人传到书房的吃食也一律搁置在旁待凉,连着这么好几日,裴昀终是病倒在了案前。
面色发白如纸,干涸的嘴唇泛了一层薄薄的皮起来,裴昀躺在床榻前,目光空洞地凝着窗外摇曳的绿荫。
从他面上瞧不出丝毫的情绪波澜,只有明眼看得见的虚弱。
择了张矮榻坐在床边的傅太医诊脉的手搭在裴昀的腕间良久,期间又换了只手。
若是换作平常,他早在诊脉的过程中将裴昀身体的状况缓缓道来,并且嘱咐身边的小药童取来笔墨写药方了。
这次,却见傅太医是一反常态的沉默,长眉都皱了好几次。
见如此状,可将齐国公和裴老夫人急坏。
微握成拳的一手着急地在另一手的掌心连捶打了好几下,裴老夫人再淡定不住了。
她自坐榻上起身来,由着雾凇搀扶来到床跟前。
“傅太医,阿昀此般可是不好?”她着急的嗓音里面有些微微发抖。
沉吟了下,傅太医才缓缓转过头来看向裴老夫人,他又是垂下眼帘踌躇了下。
嘴唇微微张开,唇瓣翕动了几下,傅太医的嘴里却是未吐出一个字来。
见妙手回春的傅太医都此般犹豫难决策,裴老夫人是更焦灼了。
“裴老夫人莫慌,容老夫再诊。”
抚着胡须,傅太医又细细地把了下脉。
脉相是从容和缓,不浮不沉,分明与健康人无异,又是何处生来的病呢?
不过瞧住裴昀这幅近乎气若游丝的样子,傅太医也觉得纳闷。
倒不像是装的啊。
他将状况细细记载到行医的册子上,开了几副安神聚气的养人方子便离开了。
强抑着怒火,裴老夫人整个人都在颤抖,眼中流露的却满是对裴昀的心疼。
“你便是如此照顾你自己的身子的?竟是让祖母担心难过。”
“这大理寺公差的人是死光了,竟害的你如此操劳?”
齐国公裴崇光是时跟着附和了两句,却引得裴昀一手将被褥扯到面上,翻身朝里,冷冷地甩留下一个背影。
两道寒光射到裴崇光面上,他本能地愣了一下。
是裴老夫人在横着他。
“都是你做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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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尝这个?”
将一只红木食盒放置在桌案上,而后赵泽大手一挥,候在桌案不远处的婢女朝前来,将此上头的菜肴撤去了不少。
“你来长安这么久,这些俗味想来都尝过不少了。”他笑着说到,“都未见你动几筷子,想是不太合口味?”
正小口咀嚼着软兜长鱼的皎皎顿住了,她将筷子放在筷晾上,水眸看向赵泽,缓缓道:“很是合口,只是我胃口不甚好,饭前又灌饮了不少的汤药,自然有些占肚子了。”
赵泽这才一拍脑门,恍然大悟,“瞧我。”
“这么大一桌子的菜,若是换作琅儿那个糙莽夫怕是早就风卷残云了。”
“李琅便是你庶出的阿兄了,他近日吵着要来见你,我嫌他吵闹不知分寸便给拒了。”
皎皎轻笑,却是不语言。
在赵泽满目温柔的注视下,皎皎将红木食盒揭开。
“这是?”
四四方方的红木食盒里面堆列着几只形致乖巧圆润的糕饼,白色的外皮薄削胜纸,在红色的映衬下,更是要比雪色要胜三分,依晰可透过外皮瞧见里头金灿的夹心。
“茯苓夹饼。”
“茯苓夹饼?”在赵泽满含期待的目光下,皎皎敛起袖子来握起一块夹饼。
尚未及鼻息,她便嗅到了清甜的香气,里头还有丝丝缕缕的桂花蜜味。轻咬了一口,霎时间便有甜味在舌尖化开,细细嚼尝,还有脆口的果仁碎。
见皎皎笑的很是甜宜,赵泽亦是看着她笑得分外和蔼,“这是我亲手做的。”
皎皎握住茯苓饼的手一顿,“多谢...”后面似乎少了些什么,她想填补,却又觉得左右都不合适。
垂眸一笑,皎皎将此尴尬给掩了过去。
赵泽将话说的十分直接而敞亮,“若你而今觉得唤我阿耶太过生涩拗口,不唤也罢。寻日见我的时候,别总躲在柱子后面,朝我笑一笑也是好的。”
说着,他宽厚的大手抚上皎皎的头,目光中闪烁着怜爱凝着她。
晓得皎皎是小女儿家心性,她而下能接纳与自己一桌用饭不抗拒,赵泽心头的花早是开满。
怕她尴尬为难,赵泽有些不舍地将手抽回,他将红木食盒的第二层打开。
色彩缤纷的果子挤满了盒底,也溢满了皎皎的眼。
果子的精巧程度,是她都要为之惊叹的,心中想,怕是长安城内头几号的果子铺才能做出来的。
“这里头有煎西京雪梨、绵枨金桔、召白藕...”
只见赵泽敛袖拿起一只青绿色的果子,他轻柔地说到,“这糖渍梅子馅千层酥是明月...”他很快改了口,“是你娘最拿手的。”
他的笑有些苦涩,“而今我做这千层酥的手艺倒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眼角有泪花泛出,赵泽将头别去一旁。
一个人的漫漫蹉跎无聊岁月间,他将对心中人的思念寄托在记忆中那人的点滴间。
听闻旧事,鼻尖突泛一阵酸涩,皎皎不忍垂下了羽睫将思绪掩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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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府内的郎中又来给皎皎问了次脉相。
听闻郎中所言,皎皎的情况暂且安妥,赵泽看着她用完药后,动作轻缓地从厢房里面退出,然后轻轻地将门牖阖拢。
他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
是时,天边云销雨霁,赵泽抬眸觑了眼渡了层金边的云曦,郁结愁怨的眉间缓缓舒展开来,一直端耸起来的肩膀也逐渐沉了下去。
赵泽说:“皎皎无恙,我便放心了不少。”
摇着鹅毛扇的白蘅一声嗤笑后,揶揄到,“你这又不是第一次当爹,疼惜你家闺女却是使不对劲道,捧在手里也怕不慎被风吹碎了。”
他的笑声曳得很长,尾音带笑轻飘飘地说到,“不过,某觉得,你这当爹的心也真是大,虽是置办上了长安城内最高规制的用度,但是啊...”
“这娇娇女郎怎堪比李琅那般线条粗犷的糙郎?”
赵泽自是听出了白蘅的弦外之音。
“你是说...”
“不错。”白蘅微眯着眼睛,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像是裴家三郎那般好风姿,便是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子也会为他莫名神魂颠倒,很况与他温柔与共如此长一段时间的皎皎?”
“况且皎皎思虑纯善,心中想什么再好知道不过,她从醒来到现在便是这般不吵不闹,如此五日了,你就不觉得奇怪?”
话毕,他重重地点了两下自己的胸口。
赵泽了然,是心结。
经白蘅这么一指点,赵泽的面色再度凝重起来。
薄唇紧抿,覆下眼帘掩住思绪思索了弹指,他而后一跺脚,拿定了主意,很是着急地说到,“不成!我要去守住我家女儿!”
却是被白蘅抓住了衣角,“莽夫!急燥燥的!”
“那你要我怎么做。”赵泽皱紧了眉毛,询问地目光投射到白蘅的面上。
“喏。”白蘅努起下巴朝前方扬去。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青珀色的身形高拔、周身度光的贵公子摇着白玉骨扇缓缓走来,身后还随着一帮气势不小的仆人,一打眼便晓得是练家子。、
是赵玙之。
赵泽却是顿时犯难。
这白蘅葫芦里面在卖什么药?
赵玙之是出了名的纨绔不羁,他能打开皎皎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