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穿越重生>千江不渡(穿越)>第97章 舆论战

  月亮机拥有复杂多样的玩法, 最基础的模式, 大致氛围三种:自由、故事、自定义。

  在自由模式下,使用者具有显意识并保留记忆,就像周不渡这样,感觉自己是一个“穿越者”。与他不同的是, 正常情况下, 使用者可以使用任意视点,了说不断切换可操作角色, 比方说,上一刻附在周不渡这个角色身上、下一刻就附在越千江那个角色身上;他们还能随时选择使用或者取消剧本,随意改变故事的节点和进程, 对故事的不同部分进行修改。换言之, 这是“上帝模式”, 使用者全知全能, 可以操控过去、未来。

  在故事模式下,使用者同样具有显意识并保留记忆, 可以选择特定的视点、不同的剧本,但为了游戏体验, 选定之后就不能再变更预设了, 不能改变故事节点及进程、不能修改已发生的故事。当然, 他们还是可以调出控制台,强行切换设置,也可以关闭当前进程, 重启存档, 再做出不同的选择。这种模式其实也很自由。

  第三种, 自定义模式。使用者能够在程序允许的范围内, 在进入须弥宇宙之前, 做出独属于自己的个性化设定,比如,提交核心问题,完成须弥宇宙的创建,亲自写剧本,或者自行规划故事走向和大致节点,或者让程序自动生成剧本。继而进入“接驳区”做最重要的选择——如果保留显意识和记忆,那么,就和前两种模式没有太大区别;但如果选择隐没显意识、封存记忆,使用者就不会知道自己正在玩游戏,就必须像吠檀多的修行者那样去亲证。

  最后那种极端的自定义模式十分原教旨主义,少有人玩,玩之前必须做体检和严格的设备检测,要求使用者身心健康、设备精良,还需要配置外部维生装置。因为,一旦进入游戏,就算故事的总体方向可控,程序自动生成的剧本不太离谱,但游戏过程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短则一周、长则一月,具体展开充满未知,结局还是开放性的。所谓的开放,意思就是说,使用者除非完成亲证、领悟从而得到解脱,若无法看破迷障,就只能等到预设的时间点,安全锁启动,方才能够被唤醒。

  “我通常不会使用极端自定义模式,不确定性太大了。”周不渡总结道,“但我们的情况看起来只能是这一种,或者,更糟糕的改良版本。”

  越千江:“你说‘我们’。”

  “是,我们,你和我。”周不渡肯定。

  越千江懂了:“我们都曾去过大罗天,然后,伏藏了记忆,大罗天……是摩耶机器的接驳区?”

  周不渡:“对,我是这么认为的。天上一日、地下一年,越往上去,越接近至高现实,时间流速就越快。可是,我们在大罗天上激战,没耽误什么时间。这么看来,大罗天就很像接驳区,那是至高现实和须弥宇宙的交界之地,只有使用者能进入,进去之后,整个游戏进程都会暂停,须弥宇宙里的人察觉不到。所以,我确信,我和你都是机器的使用者,是至高现实里的真实存在。”

  越千江:“你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

  周不渡玩笑道:“这一点十分耐人寻味。说不定,我们原本就认识?所以,我,不,我对你没有,是周温嵘,周温嵘对你又爱又恨,或许自有他的原因。你看,青鸾剑法,青鸾是绿色的,说不定你是给他戴了绿帽子的前男友?”

  “你有前男友?”越千江一本正经地问。

  周不渡引用了小说里的经典名言:“没有,我对青鸾习惯依赖,对学长一向敬重,对师兄心存感激,但对你却是……却是铭心刻骨的相爱。”

  一开口就是老“张无忌”了。

  越千江被他逗笑了:“这世界是你的梦,姓名、命运,许多东西都是你潜意识的具现化,或许也是一种警示。”

  “警示什么呢?”周不渡琢磨着,“我的显意识对你一见钟情,我的潜意识对此很抗拒?所以,我们总闹别扭,所以,我明明不爱大师兄,却总拿他激你,我还给你取了那样的名字。”

  “上辈子的旧事都不重要,没必要揪着不放。”越千江劝他。

  周不渡就在这儿等着他,马上说:“同样的,进入须弥宇宙之前的事也都不重要,不管真相如何,我爱你,不要独自做决定。”

  “我爱你。”越千江从背后抱住他,把他揉进怀里,仿佛想与他融为一体。

  “好、好了,再抱下去,受不了。”周不渡心荡神驰,可不想在衙门的楼顶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我想到一件事。”

  越千江似有所感:“能进入大罗天的,并非只有我们。”

  周不渡点头:“对,这太让人费解了。摩耶机器不能联机运行,因为每台机器的设置都不同,而且数据太多了,联机在技术上还没办法实现,就算再过二三十年也依然困难。”

  越千江:“正常情况下,每一个须弥宇宙里,都只存在一位使用者。但我们所在的这个须弥宇宙里,使用者显然不止一个。”

  周不渡:“这个须弥宇宙里有‘正神’,他们的神位就像阿特曼。那些修真者所谓的天资根骨,说不定就是……他们与至高现实的连接?与现实世界的联系越紧密,上到天府、大罗天的可能性自然越大。然而,没有天资根骨的人也能修成正神,这很奇怪,虚拟任务在至高现实里就是一堆数据,没有实体。再来,昊天大帝封了三百六十五个正神,这未免太多了。”

  越千江摊开手,视线落于掌心,思忖片刻,问:“你有没有考虑过,秦始皇的人列计算机?”

  “你的意思是……”周不渡一瞬心惊。

  越千江:“如果,我是说如果,宇宙之大,息壤在至高现实里也存在——至高现实是须弥宇宙的基底,现实中或许真的存在类似息壤的东西,它可以拟态成量子计算机,它和它的同类或者分身之间可以通过脑控建立连接?”

  “脑控、脑电波,生物神经电信号,无形无相,但能高效传递信息。”周不渡补充道,“这样就能实时同步了。”

  越千江:“被息壤感染的人可以相互融合,将佛焰、核团作为节点,组成一台巨大的摩耶机器,拥有最高控制权的人,就是主宰须弥宇宙的昊天大帝。”

  若真如此,许多事都能得到合理解释了。比如,周不渡的记忆力为什么如此惊人?那完全不符合人脑的记忆模式。答案是,那些所谓的记忆根本就不在他的大脑里,他的大脑作为摩耶机器的重要部件,直接与资料库相连,可以实时搜索、拷贝。

  周不渡越想越觉得合理,可是,如果人类当真遇上了息壤这种病毒般的东西,肯定已经凶多吉少了,自己也已经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他叹了一口气,道:“不会吧,难道人类已经完蛋了?”

  “你不害怕?”越千江察觉到他隐秘的情绪。

  “被息壤感染,算是一种升格,我个人的主观看法,很帅。”周不渡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惊奇?兴奋?不知道,总之并不害怕,被息壤感染,就像接受仿生人改造,变化的应该只是细胞、组成躯体的材质,只要你愿意,就可以保持神经结构和身体结构不变。我的主张一直都是‘结构决定智能’,灵魂没有那么高贵,结构不变,人依然是人,全仿生人同样是人,息壤拟态的人也还是人。在我们那个年代,人类原本就快要灭绝了,升格以适应严酷的宇宙环境,深空航行、寻找新的宜居星球,才具有延续文明的可能性。”

  ·

  越千江:“但看这天地,机器显然是出了一些故障。”

  周不渡平复下来,道:“在这种没有加速、跳过剧情的模式下,使用者不会玩几十年的,多半是安全锁出了问题。天道向死,天命向生,根据二者的冲突,我们可以假设,天道衰败是自然变化,因为预设了唤醒时间,须弥宇宙即将消弭,但后来,有人追加了特殊指令。”

  越千江:“你说娱乐机器很安全。”

  “资本家的嘴,骗人的鬼。世界上没有绝对安全可靠的系统,我们只能在效率和安全性之间找到一个可接受的平衡点。”周不渡摸了摸鼻子,“正常情况下,追加指令是很难的,要么,从内部调用控制台……我们的天书神笔可能就是某种形式的控制台吧,但我的权限多半被限制了。更可能的情况是,有人从外部暴力破了机器的安全锁,然后,手动改写设定、输入新指令。”

  “却何必多此一举?”越千江问,“让机器永远运行,不知道要浪费多少能量。那人既在外部,又有破解安全锁的能力,倒不如直接把这机器毁灭掉。”

  “可见那人并不想亲手杀死我们,或者不想让我们死得太早,又或者……他不能杀死我们。”周不渡说,“你提到能量,这也是一个切入点,生成非玩家游戏角色要做不少运算,会耗费大量能量,建立生死轮回,把他们的数据回收再利用,可以节约能量。你看,他考虑得很周全,这套指令是环环相扣的。”

  越千江:“你的潜意识厌恶我,或许,我也是……”

  “那不重要,”周不渡说,“就算你是那人用来麻痹我的美人计,你也已经叛变了。”

  越千江:“外面的人,如果真的存在,他既不想让我们死,也不想让我们醒。”

  周不渡:“如果这真的是虚拟世界,我们所做的事、对话里的每一个字都会被记录下来,从而被他看见,讨论他的目的没什么用,他如果想让我们死,现在的我们也只能任他宰割。能确定的是,维持这么庞大精细的虚拟现实,需要消耗巨大的能量,我们若未被毁灭,便终将苏醒。”

  越千江:“等待自然苏醒,或许会错过重要的时机。控制台权限受限,若要强行离开,别的办法……”

  “办法有很多,DDoS攻击是最简单的。”周不渡完全明白了,“任何计算机、服务器、人或者再怎么天才的存在,能够处理的数据量都有一个极限值,尤其是瞬时处理能力。分布式拒绝服务攻击,就好比,在瞬间释放巨量洪水,水流很快淹没道路、冲毁桥梁、吞没城市,所有通信方式都会被阻断,人是无力反抗的,人间也会瘫痪;一时发生的问题太多,天地之间消息不通,神仙都管不过来,没办法再接受新的请求。

  “这时候,非法用户就可以趁机使用IP欺骗、迫使服务器让自己的连接复位。在这个世界里,这也许会呈现为,破坏者让被隔离的神仙、妖魔鬼怪重返人间兴风作浪,大量使用各种法术。又或者,同时把天界、阳间、阴间三个巨大的场景都加载出来,控制成千上万台‘肉鸡’——傀儡机,组成攻击群,一齐发动攻击;也许,崇福宗用真灵玉露腐化人和妖怪,为的就是让他们做自己的‘肉鸡’。

  “总而言之,关键在于瞬间造成巨大的资源处理消耗,使正常功能不可用,就很可能导致系统崩溃。在这个世界里,这也许会呈现为——神仙搞事情,把天道带崩。”

  古老、常用、低成本,很简单,但很有效,没办法百分百防御。

  封神榜,一份黑名单。

  调伏妖魔,恶意流量清洗。

  死亡或许真的不是终结,只不过,“死”的方式需要审慎一些。程序崩溃后,他们肯定没法留在这个世界了,但能不能苏醒,苏醒后会不会因为神经受到损伤而变成植物人?不好说。

  ·

  越千江:“通天教主请世尊到上清境下的那一局棋,也许就是为了参详这事,但他们也只能感应,说不出来。”

  “世尊到底去了哪儿?他为什么把法宝交给你我?”周不渡想,世尊都顿悟了,不会只是个NPC吧?至高现实里已经到了什么年代,随随便便一个虚拟世界的NPC都能顿悟?

  “因为我是地藏,而你……”越千江笑说,“你是三一真风迷诗诃,未来佛,弥勒。”

  其实这说法倒挺合理,世尊入灭,隐藏了真实IP,地藏作为代理佛祖,是即将到来的未来佛弥勒的高防IP。

  可弥勒、迷诗诃真的是我吗?没谱的事,还是不要瞎想了。周不渡哭笑不得:“别了别了,估计我是小时候听列昂尼德说共/济会的阴谋论听多了,才梦出来这么一个离谱的崇福宗做反派。话说回来,那些想回到至高现实的使用者,肯定觉得这个世界是假的,所有人都是数据,所以,杀了就杀了,或许我也曾经有过这种想法。”

  说到这里,他大概明白了周温嵘的心路历程:“但在这里活得越久,就越觉得身边的人看上去太真了,像小苏、种子正……至少外在表现都是人类级别的,大概率能通过图灵测试。但周温嵘转变态度,肯定不是因为怜悯。”

  “正神,神位。”越千江一语道破。

  周不渡:“没错,正神原本是特定的,是存在于至高现实里的智能生物。但他们会被取代,可以这么解释——数据本就存在于至高现实之中,代码在计算机上运行。比如,计算机病毒,病毒可以入侵、破坏硬件,如果不断迭代升级,甚至还能攻破多层防护、入侵计算机设备的制造厂商,制造一台完全属于它自己的硬件设备,再配上传感器、输出装置,造一个仿生躯体,它的外在表现就跟人类差不多了。

  “如果真的像你推测的那样,运行我们这个须弥宇宙的摩耶机器的硬件是由息壤组成的,其机体可以任意改变,那就更方便了,只要作为数据的须弥宇宙数字人反向入侵系统,无论是利用硬件漏洞、攻破防火墙、内存越界、虚拟机逃逸、伪装成真实使用者,还是别的什么办法,只要能入侵摩耶机器,就可以直接改变硬件——息壤的佛焰,把佛焰改造足以承载和维持自己运行的硬件结构,再配上拟态的人类外表,不就跟强人工智能机器人一个样了?或者,操控被息壤感染的生物,变化出分身、取得新的息壤,生成它自己的新身体。

  “他们说克隆人没有灵魂,人工智能也没有灵魂,所以,我从不歧视没有灵魂的东西。我相信,只要技术足够成熟,人工智能就可以成为新人类。我们把这个世界维持住,等到数千年后,不说所有人,但肯定有许多人都能去到至高现实。我想这么做,不管什么玄女、勾陈他们要做什么,该分析的,之前我们都分析过了。”

  越千江站了起来,微笑着朝周不渡伸出手:“他们的手段,左不过就是唤醒沉睡的妖怪、用真灵玉露腐化生物进而操控、重开通天路和鬼门。行了,该回去坐牢了。”

  高防IP,说话就是硬气。

  “你还有很多现代科学知识要补,师兄给你一对一辅导。”周不渡没忍住笑,回握越千江的手,被他带了起来。

  七处征心,第五处。

  这一次,周不渡与越千江把在随所合处的心相联结。

  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接下来要做什么,一个眼神就能明了。

  天上的事重要,人间的事也重要,既已做了决定,便奔着目标去,却不能对路途上受苦的人视而不见。

  把巫妖的事平了,把病治好,上天庭抢转生台,把生死轮回系统建立起来,然后,对作乱的神仙妖魔逐个击破。

  再然后呢?不知道,也许撑过了这次攻击,他们能收到一些错误代码,进而分析出自身所处的宇宙到底是什么环境。

  那些代码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展现?不知道,carpe diem,遇到之后再说吧。

  下半夜,两人魂归肉身。

  周不渡累得不行,很快就睡着了。

  越千江开了锁,独自溜出去,从天书里取出那本被李志成销毁的会子钱账簿。

  一道天雷降下,正劈在囚雷笼上。

  越千江自然毫发无伤,但他把囚雷笼放在……县衙大堂的屋顶上。

  于是乎,在这个晴朗的夜晚,巴陵城县衙的大堂被雷劈成了两半。可以预见,这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传为“佳话”。

  这一晚,周不渡只睡了短短半个时辰,却做了一个冗长昏沉的梦。

  他很疲惫,眼皮沉重,艰难地睁开眼,却看不清周遭事物。

  入眼是遮天蔽日的红与黑,耳畔隐约传来的《茉莉花》的乐曲声。

  音乐安抚了他,但没过多久,刺耳的警报声持续鸣响。

  他记得那种特殊的警报声,它鸣响的频率跟火灾或者空袭的警报声都不一样,那应该是……星舰,列昂尼德的星舰——茉莉花号。

  奇怪,自己明明没能亲眼见到那艘星舰被制造出来,可为什么会知道列昂尼德没把它命名为卡拉尼什科夫,而是命名成了茉莉花?

  这太奇怪了……

  后来,他又梦见了沙漠。

  飞艇坠落在沙漠里,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濒死之际,在海市蜃楼中,他看见了一座避难所。

  他认为那是幻景,但在梦里,他拼了命地朝避难所爬去。

  终于,他抵达避难所,那地方竟然是真实存在的。

  破解大门密码花费了不知多长时间,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门开了,不是他做的,但他已经无暇思索。

  他进入避难所,银白洁净的房子瞬间坍塌成一片废墟。

  在废墟之中,他抬起头,看见了残破不全的月千江——他亲手改造出来的全仿生人,被升格教团遗弃的伪神。

  他想把月千江修好,但无论如何努力都是徒劳,零件不断掉落,落了一地。

  ·

  “做了个噩梦。”直到午后,周不渡才从噩梦里醒来,面色潮红,大汗淋漓,可能是因为昨晚没休息好,发了低烧。

  “衙门被雷劈了,这几日都办不了案,正好休息休息。”越千江就在他身旁守着,给他施咒除尘,“想吃饭,还是再睡会儿?”

  周不渡反应了一会儿,模糊地记起半梦半醒间听到了一声晴天霹雳响,猜到越千江昨晚干的好事,无奈地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不是他“凡尔赛”,他真的不希望用玄学的力量解决现实问题,可事情就是这么巧,他也没办啊。

  县衙都被雷劈了,舆论发酵的速度肯定会更快,相信不用多久,朝廷就会派人来过问。

  但案子一天不出结果,周不渡就一天不想离开,干脆住在大牢里,反正天书在手,吃的用的都能无限量供应,睡睡觉、聊聊天,日子倒比在外面更清净。

  再给狱卒塞点儿钱,等他们喝酒喝得晕头打脑,越千江便念个催眠咒,曹丑打开牢门,把东西分给狱友们。

  牢里关着不少大夫,看病不愁,现在有了药,众人只觉时来运转,原本岌岌可危的性命陡然就续了下来。

  反观大牢外头,整个巴陵城都炸开锅了。

  在华夏百姓朴素的认识里,雷电有涤荡污秽、惩恶扬善的神力,每当人们遇到什么怪事、感觉可能碰上了“脏东西”,都习惯在心里默念“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以辟邪。天打雷劈是个什么概念?那肯定是衙门办了大冤案,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原本,城里缉拿妖党的力度那么大,老百姓怕被殃及,一直都不敢随便谈论,就怕祸从口出。按理说,衙役们吓唬吓唬他们,或者严查嚼舌根的人,勉强能把事情捂住。

  奈何种子正做了一点微小的“贡献”。

  自从周不渡他们三个被知县派人带走,种子正就跟衙门杠上了,他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写信给隔壁鄂州的陆知州能救人,也做不出杀进大牢劫狱之类的荒唐事。

  但觉得越千江临走前说的那番话是个办法,他当天就扛着遮阳伞、拎着板凳、凉席,带着手下武士们,在县衙正门口喝茶、嗑瓜子儿,有那么点道路以目的意思。

  即便不顾及种家,种子正的进士身份也摆在那里,知县不好直接赶人。

  面对二十六个训练有素的大汉,衙役们显得干瘪瘦小,趁夜套麻袋打人的老办法是用不上了,就连悄悄使绊子都做不到。

  好在种子正没有闹事,既没有击鼓鸣冤、大呼冤屈,也没有拉横幅、写血书,他就那么坐着、看着,若遇着人问,便回一句“兄弟无辜被抓。”

  第二天,种子正清早就过来了,一看,惊叹:“哟嚯!衙门怎么被雷劈啦?太好了,让你们不做……不是,这实在是太倒霉了,知县大人,我来帮你!”

  于是乎,他亲自带着种家武士们热情似火地冲入衙门,热力四射地帮忙清理断砖残瓦,再风风火火地冲入来倒垃圾,二十七个人干出了二百七十个人的浩大声势。

  ·

  衙门的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采取措施之前,消息就已经传开。

  刚开始,只有胆大的人敢到衙门外头围观,但当他们看见种子正等人大摇大摆地静坐抗议且未受惩罚之后,陡然就没那么怕了。

  没过多久,越来越多的人摸过来看热闹,有不少还加入了静坐抗议的行列。

  人太多了,却不是来闹事的,反倒帮了衙门不少忙,知县不可能让衙役拔刀砍人,轰走平头百姓、独独留下种子正也说不过去,实在无计可施。

  而且,知县的心里也十分惶恐。雷电没在白天劈下,他侥幸躲过一劫,但他办案时的确用刑过度,稀里糊涂把不少人屈打成招了,如今天象不祥,他已然心虚,若再有人借机参上一本,他肯定吃不了兜着走,仕途恐怕也要到此止步。

  这边厢,巴陵知县正愁眉不展。

  那边厢,不知名小书坊连夜印发的小报如雪花般铺展开来。

  从鄂州到荆州,从复州到归州、峡州,一路蔓延至襄州、随州、夔州。不出三日,水网稠密、水路交通发达的荆湖南北两路的环岳州城市群几乎都读到了一篇名为《起底岳州巫妖案》的深度调查报告。

  对此,岳州知州第一反应就是封锁消息,可又如何能堵得住悠悠众口?舆论如野火燎原,至第四日,小报的手抄版已经传遍了巴陵城。

  种子正干脆在县衙门口摆了个茶水摊子,请往来行人喝茶嗑瓜子,读报给他们听:“……这一切的背后,到底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无辜受刑者能否沉冤昭雪?让我们拭目以待。”

  “说起来,老王家的小儿子好像真的特别爱吃湖蟹,前几年也得过痢疾。”

  “那赤石脂真的有用么?”

  “有用,我小时候得过痢疾,就是用这东西治好的。”

  “别的不知道,但我家邻居,刘麻子信了崇福宗之后就跟魔怔了似的,一有点儿钱就拿去交给教堂,见人便传什么福音,我不信,他还吓唬我说我死后会下地狱。”

  “这记者到底是什么人?能把那些个积案挖出来,啧啧,怕不是上头要惩办谁咯!”

  “这话可不兴乱说的呀……”

  听者议论纷纷。

  种子正也迷惑极了,周不渡他们前一天还跟自己一道查案呢,第二天清早就查得这么清楚了?连文章都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就跟翻遍了岳州的架阁库似的,是背后有高人指点,还是神仙下凡?

  第五天,小报的抄本就被有心人传入了汴京城。

  楚王周廷兰负责稽查天下宫观僧道,自然关注崇福宗,一直觉得这教派的势头太猛,无孔不入,组织方式也跟佛道不同,先前已经向朝廷上过奏折,但拿不准该怎么办。

  等他把小报翻到最后,见记者署名“西子舟”,一瞬恍然,西子舟、周子皙,这是自家宝贝“儿子”亲自撰写的文章?我儿文笔真好……咳,这文章真是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笃定所言不虚,当即进宫面圣,给亲弟弟读报。

  官家那边其实早就拿到了小报,对于冤假错案,倒不觉得有多稀奇,但牵扯到崇福宗,他便觉得“总有刁民想害朕”。

  原本么,大周有佛有道,僧道们都很乖顺,已经够用了,这崇福宗又是私酿酒,又是搞集会、索取会子钱,实在是个不安分的,不如借机打压一番。

  官家正想找人商量,亲哥哥就来了。

  兄弟俩一合计,这事得查!

  大周自来就有派监察御史外出到地方巡按的惯例,第六日,一封圣旨送到襄阳,刚办了桩漂亮案子的监察御史立马了却手头事务,轻车简从,连夜出发,三日后便抵岳州巴陵。

  ·

  这是周不渡坐牢的第十天。

  连日来风波不断,知县忙着写信送礼找关系求后路,几乎都没怎么办案,他们的羁押期限一再延长,转眼就到了现在。

  周不渡跟越千江每天早睡早起,晚上下阴间搞建设、做研究、升级装备,把地狱工坊出品的货物带到阳间,补充天书里的物资储备,故意多打了几次雷,吓唬吓唬心虚的官员。白天抱在一起整理天书,给存货分类、做目录,新增了“装备”一章,塞满各式火/枪火炮,天书便成了一个隐形移动的无限容量军火库。

  到这时,周不渡感觉休养得也差不多了,饭后正在牢房里做“囚徒健身”运动,忽听得一阵杂乱脚步声,原地坐下,抬头观望,见狱卒们领着一众官员进来,心道,朝廷的反应速度竟然比预计的要快,就是不知道派了什么人来。

  最先说话的是种子正。他日日在县衙大门口喝茶,出来进去的人,第一个看见的不是门口的石狮子,而是他。

  他身强体健,养了这么些天,背上的伤已然痊愈,整个人精神焕发,声音洪亮:“包大人,这就是我的三个好兄弟,鄂州无涯堂的周越、周不渡和曹承安,十天前,我们一同在救世堂里发现了私酿酒。”

  “无凭无据,如何将良民羁押十日?”说话的是个青年男子,戴幞头、穿绣花鸟纹的绿色官员常服,显然品级不高,但本地官员们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可见其职权不小。

  姓包,不会这么巧吧?周不渡心里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旁的人看不出这官员的来历,却知道他肯定能压得住知县,纷纷开始哭喊呻唤。

  “你是怎么办案的!”一个穿绯色官服的人登时怒斥道。

  此人长着一张十分端正的脸,面庞白皙丰腴,胡须青黑漂亮,官服熨帖,气度沉稳,颇有种“厅里厅气”的意思,正是巴陵知县的上司岳州知州薛祖长。

  能做上知州,人脉自然很广、耳目也多,就算包拯已经夤夜赶路前来,搞了一次“突然袭击”,他依然提前掌握了消息,穿戴整齐,不慌不忙,估计也已经准备好了各种说辞。

  相比之下,知县薛丰是真的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应当知道舆论的力量,但尚未意识到舆论会发酵得如此迅速,一张小报竟使得朝廷迅速派人前来监察。

  这时候,他连官服都还没换,抹去额前热汗,回道:“两位大人有所不知,咱们小县城人手不够,怕走了妖人,贻害无穷,方才谨慎行事。”

  这辩白太也无力,大周律法规定,嫌疑人的羁押期限最多三日,逾期未查实的,则必须释放。虽说县乡小吏执法不可能做到多么严谨,但硬生生把三天拖成十天未免太离谱了,由此可见,这巴陵知县的行事做派问题很大。

  青袍男子环顾四周,见牢房里血迹斑驳,浓眉拧紧,沉声道:“熊飞,你带人逐一询问,点检记录,无论出身,只看事实。”

  经此一遭,种子正领悟了两个道理——沉默有时比呐喊更有力量,文字这把刀并非只有文人士大夫能用。

  这时候便不急躁,悄悄摸到越千江他们的牢房边上,发现周不渡面色竟然比坐牢之前更红润了些,真是服了,告诉他们说:“这位大人是朝廷派来的监察御史里行,包拯包希仁,他身边的武士是展昭展熊飞。”

  “南侠展昭,”曹丑知道这人,“宽仁为怀、侠肝义胆,在黑白两道小有名气。”

  周不渡却蒙了,真实的包拯脸可能不黑,额头上多半也没有月牙,这他是知道的,可历史上哪曾有过展昭这号人物啊?《三侠五义》成书于清代嘉庆年间,里面写的“南侠”很可能是清朝的江南大侠甘凤池,所谓的“南侠展昭”也是甘凤池所习练的武学套路“双插子”的别名。

  现在,一个气宇轩昂的少年人站在他面前,身材挺拔、相貌英武,端方明礼而不掩侠气,十万分的真实鲜活,跟现实世界里的人没有丝毫不同,似乎还更好了几分。

  他不免产生一种复杂的心绪,这是摩耶机器里哪位“节点”的幻想?是我自己的吗?一时恍惚,不经意间回忆起从前的经历,忽然发现不符合史实的细节多到数不过来,看来之前的确有一部分脑区的活跃度被抑制了,一旦发现Bug,它们会越来越活跃。

  “哎,想什么呢?”种子正见周不渡想得出神,忙把他的魂唤回来,“你说这……”他的视线从包拯身上掠过,压低声音问,“靠不靠谱啊?”

  武将不喜欢文官,尤其是监察、谏议之类专门抓别人错处的官。

  另外,包拯的官职是监察御史里行而非监察御史,表明他刚进御史台不久,资历不够,但就做官来说,他已经四十五岁,年纪不算小了。

  不过,周不渡有不同的看法。

  四十五岁的包拯身材颀长、面容清俊,外表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既不像寻常文人那般瘦弱单薄,也没有中年官员们的“标配”大肚腩,可见他是一个很自律的人。

  这天,他穿着青色官袍,如青松翠竹,清清冷冷,站在牢房门口,跟里面的人说话,不苟言笑,但态度、语气皆无半分倨傲,沉静之中自有一股不可摧折的坚毅,成熟干练、有城府。

  周不渡告诉种子正:“包大人非常孝顺,进士及第后就回家侍奉父母去了,过了十年才出来做官,四年,从知县升任知府,两年后就进了御史台。都说他公正廉洁、铁面无私,能这样一路走过来,能力自不必说,对于州、县里的事情肯定比我们清楚多了,相信他能还岳州百姓一个公道。”

  ·

  “你知道我?”包拯思维敏捷、耳聪目明,周不渡说话时没有刻意降低声量,他自然一下就听见了,踱步过来。

  “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我读过大人的诗,很有法治精神。”古代清官难做,包大人未必十全十美,但有想做清官的心并且身体力行,就已经超过当下百分之九十九的官员了,这就好比致力于清扫一块永远都扫不干净的地,决心行为皆是难能可贵。

  周不渡当然是欣赏包拯的,只是拿不准他的脾气,考虑到自己正在蹲大牢,不好说太多赞赏的话,免得有攀附之嫌,就只讲了一些事实:“我还听说,大人知端州的时候,连一方砚台都没有带回过家。”

  包拯点点头,看着他,眼里隐约露出一丝迷惑,但只是一瞬间,继而恢复了清亮冷厉,道:“无涯堂的书我也读过,很好,图书馆造福了无数寒门学子。你们何故被羁押于此?”

  周不渡:“请了一位朋友吃饭,三日后,被路人告到衙门,说我那朋友是和尚,来去无踪,定是妖党。”

  主簿当场反驳:“出入城的盘查记录里,的确没有那个妖僧。”

  “盘查是官兵的职责,没有记录,怎么反倒怪别人呢?”周不渡不徐不疾地反问。

  进出县城只能经过城门,李清源不会隐身穿墙,能混进来,自然是找到了守卫官兵的疏忽之处。正常情况,他不至于钻空子,但巴陵正在捉妖,他那种游民是重点打击对象,另一方面,他进城是有要事交代,然而身无分文,给不了官兵什么好处,正面遇上了肯定会被为难,方才用了天目通避人耳目。说到底,问题出在官府。

  主簿无话可说,开始人身攻击:“大人,这些商人都精明得很,巧舌如簧,断不可听他的一面之词。”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狡辩。周不渡有点儿烦。

  越千江便接着说:“大人,我们那朋友名叫李清源,本是明州定海县的一名捕头,办过不少案子,名声很好。后来,他受不了县衙的风气,便在定海县广济寺出了家,不久后出门游历。以上都是有据可查的。我们见面不超过一盏茶的时间,会被路人状告,原因并不在他。”

  他们说话的时候,包拯一直在认真地听,并让下属详细记录,听到这话,不由提高警觉:“依你看,是何缘由?”

  越千江答道:“因为我们和种子正种将军一道,发现了崇福宗藏在地窖里的私酿酒,查出了酒水变质可能致使信众生病的事。”

  “笑话!”主簿嘲道,“那他们怎么不告种子正?”

  种子正反唇相讥:“你脑袋没毛病吧?我是进士出身,告我,那上面不得派人来查?只要定了他们几个的罪,我们一起找到的证据就都不可信了。”

  越千江:“此外,我们还找到了崇福宗的账簿,里边详细记录了信众受洗入教的时日、上交会子钱的数额。对照这段时间检举妖党的人与账簿上的记录,应当能有不少发现。状告我们的五个人,皆是崇福宗信众。对,差点儿忘了,主簿大人的名字亦在其列。”

  “怪不得你抓人抓的那么积极!原来是贼喊捉贼。”种子正声如洪钟,这一句喊得尤为响亮。

  种家武士们都扒在外面墙头上听,闻言登时四散开来,给更外头的路人说:“主簿贼喊捉贼呢!”

  到这时,那主簿反倒不慌了,因为他知道李志成已经把账簿烧毁,这些人又如何能找到证据?便阴阳怪气道:“清者自清,若有证据,还请拿出来当庭对质,懒得与你们做口舌之争。”

  包拯办过很多案子,一听就知那账簿有多重要,若是真凭实据,这案子就好办了:“账簿现在何处?”

  “并非有意隐瞒,但县衙这个样子,我们轻易不敢交与他人,现在大人来了,”越千江看向种子正,“兄弟,劳烦你走一趟,回你的住处把账簿带过来。”

  不明说,免得有人心急,铤而走险。

  种子正抄着手看热闹,没想到“锅”从天上来,心道,账簿怎么就在我手上了?不是,你们什么时候找到的账簿,我怎么不知道?可这众目睽睽的,也不能问啊……得了,你俩都是大仙儿,说有那肯定就是有的,我回去找找吧。

  他当即告辞,回到住处,先后翻完了周家兄弟和曹丑的房间,一无所获,却不信邪,回头把自己房间也翻了一遍,竟然真的在床底下找到了一个木匣子,打开一看,账簿赫然就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