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离谱地过着。
这两天, 周不渡跟三个少年一起做完了工会活动的初步设计。
虽然社交于他而言总是折磨, 但或许正是因为在社交场合里备受煎熬,他必须在事前做好充足的准备和充分的心理建设,故而对各种集体活动的流程和细节知道得格外详细。
轻云是最兴奋的,想起初见时被周不渡用轻功戏弄, 感觉跟他组队踢比赛就不用思考了, 但听说他跟越千江都不参加,不由感到疑惑, 指了指他,比了个问号。
周不渡失笑道:“团建活动的精髓就在于,非工作时间、领导不参与, 员工无须自费。你们去做代表就够了, 我跟阿越最多参加抽奖, 对, 抽奖肯定不能少。”
正好,山庄施工队的工会已经初步建成, 李止观当仁不让地做了主席,另有一名副主席, 五名委员。
周不渡把人请来, 征求他们的意见。
浣川向众人介绍:“最主要的活动是聚餐, 地点就在山庄里面。主打节目是蹴鞠,在门口的平地上进行,考虑到老人家和小朋友, 我们还专门设计几个趣味运动项目。”
越千江正在用牛皮缝制蹴鞠, 十二片皮革, 水鞣火烤, 以针线内缝, 外不露线角,裹一只充满气的动物膀胱,如此制作而成的鞠十分接近圆形,不轻不重,约四百克,跟现代比赛用足球的重量差不多。
周不渡也正在做小型鼓风机,时间不多,一边做一边聊:“实话说了,大家都没有专门练过蹴鞠,做活动是为了交流感情,比赛只是发放福利的噱头。”
大家都笑了,问他有什么安排,左右冬日闲来无事,可以拉上家里人过来帮忙布置。
周不渡拧不动铁条,还没说话,越千江一伸手,徒手便把铁条给掰弯了,他自然而然地接着做,接着说话:“原本是该让你们自己安排的,这山庄得修个一两年,往后的活动还有很多。想必李大哥已经给大家说得很明白了,建工会,一是为了帮助工人维权,大家若是觉得任务不合理、太累了,或者钱太少了都能提,两三个人闹不成事,但你们联合起来,都不给我做事了,我这房子就建不成。权利可以靠自己争取,虽然很难,但至少在我们山庄里是可以的。”
众人又被他逗笑了,没想到这小周公子看上去仙气飘飘,说起话来却这么直白。
周不渡:“二则是自我管理,相互督促、共同进步。毕竟我们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给大家创造好的工作环境、提供好的福利待遇,说到底是希望你们能好好干活。”
“这是自然,您不说,我们心里也有数的。”委员们表了态。
“不必用敬语,我听不习惯。”周不渡点点头,“第三就是保障工人们的福利,大家投票把你们选出来,不仅是信任你们,让你们做小领导,也是希望你们能为自己服务。往后假日不会少,节日也要做些活动,山庄提供经费,你们自己组织规划。这次为了在入冬之后把活动做完,活动办得有些赶,就先由我们安排,大家一起看看,代表工人们提意见,也帮忙分担一些具体事务。”
于是,众人就按分工开始做事。
办百人活动,十天时间太赶了,好在这是古代,参与者都是在村里,事情没那么复杂。
只是辛苦浣川,他负责活动运营,跟周不渡学习了活动策划、项目管理,整天戴着眼镜,捧着记事本,本子上画着进度表,对着表格找人、沟通、审批经费、审核文案等等,忙得不可开交。
原本,这活动是自娱自乐,不必搞得这么正式,但周不渡存心锻炼浣川的组织管理能力,也是为了让刚建成的工会能快速运转起来,稍微激发委员们的自主意识,毕竟说百句话不如干一次活。
王求布置场地,揽月管理餐饮,轻云负责采购,工会的委员们带人听他们的差遣,间或提些意见,优化内容和流程。
周不渡跟越千江做好了蹴鞠以及趣味活动需要用到的东西,便开始包装伴手礼、抽奖活动的奖品。用的是地狱工坊刚研发的彩色包装纸,又轻又薄,还很有韧性,纸上用油墨印了山庄名,以及一些吉祥话,礼物就是上次进城买来的,全都是实用的东西。
浣川服了,一看见周不渡开口便害怕,这人怎么成日在家里坐着就能捣鼓出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真不知道他打哪儿来的那么多想法,好似已经活过了几辈子。
·
转眼,活动正式开始。
工会预先安排了工人在门前、屋内做引导,虽然来了近两百人,但现场秩序井然。
民以食为天,第一个项目自然是吃。
虽说经费有限,素多荤少,但菜品丰富,花样繁多,越千江还教人做了布丁之类的只有秦王才能吃到的小甜品。
这个时代,农人劳作辛苦忙碌,社会地位却不高,别说外面很少有人倾听他们的诉求,就连邻里之间也缺乏深入的交流。山庄考虑到这点,就把这顿饭做成了自助的形式,并让参与者随意落座,不太符合传统,但很贴合他们的期望,谁不渴望被了解、谁不喜欢自由呢?加之大周社会风气开放,他们很自然地接受了这种安排,都觉得用餐体验很新鲜。
餐酒除了在市场上买来的常见酒水之外,还有周不渡从地狱带来的新酿果酒。要不是今年葡萄已经过季,他还想利用两界之间的时间差,紧急酿造一批起泡白葡萄酒,没有这个,总觉得聚会少了一点灵魂。但想想往后此类活动不会少,就觉得也不算太遗憾。
用餐时,越千江代表山庄做了一个简短发言,大意是初来乍到,承蒙关照,感谢工会组织活动,大家做工辛苦,吃好喝好玩好。
内容不见得多有深度,用语也很平实,不讲什么“之乎者也”,但他意思表达明确,诚意十足,还带着些恰如其分的幽默,让人听来如沐春风,十分受用。
周不渡坐在人群中,身边嘈杂吵闹,但远远看着越千江,见冬日的阳光从天井洒落,淡淡的金白将他笼罩,他的每一个笑容、每一句话,都那么轻缓、柔和,如梦似幻,竟觉得空气渐渐变得安静,天地也温柔,于是,世间的纷杂喧嚣也不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
越千江讲完话,面带笑容,朝周不渡行来,但突然被热情的李公慈拉住,只能顺其自然地坐到他那一桌,同他谈经论道。
师父太受欢迎了怎么办?周不渡无奈地摇了摇头,瞬间切换社交模式,笑着招呼客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坐的这桌大都是叔叔伯伯,大都用一种看孩子的慈爱眼神看着他,然后,向他打听大周老爷可有婚配之类的事。
外人看来,越千江是一家之主,周不渡是与他关系最亲密的小弟,打探家主的事,找他准没错。
鬼使神差地,周不渡告诉大家:“我哥哥已经订婚了。”
说罢,瞥了越千江一眼。
人海相隔,越千江却动了动耳朵,正好抬头望向周不渡,眼里满含笑意。
周不渡心头泛起一丝莫名的甜蜜。
人家就好奇了,什么样的千金大小姐能配得上大周老爷?
周不渡刚准备说话,缀在背后的小辫子就被浣川揪住了。
浣川忙前忙后,累得瘦了些,但更得显精神振奋,看上去倒跟周不渡的小哥哥似的。
他刚才去后院看了看——尽管周不渡很想让所有人都坐在同一个院子里吃饭,但传统如此,也是没有办法,男女授受不亲,在公开场合尤其要讲究礼数,聚餐用餐必须分开。
见揽月把妇女儿童们照顾得很好,他终于放下心来,得空歇一会儿,吃点儿东西,不想,一回头就撞上周不渡跟越千江眉目传情。
浣川玩心顿生,把餐盘往桌上一放,在周不渡身旁坐下,说:“我未来的嫂嫂可是京城大户人家的闺秀,容貌万里挑一,风姿更是出尘,知书达理,心地善良,手艺别提有多好了,看看,我这琉璃镜就是她亲手做的。她的追求者数不胜数,但就是对我家大哥死心塌地,只可惜,她身子不好,不能长途奔波。”
众人的八卦之魂登时熊熊燃烧,你一句我一句地问。
浣川的胡话张口就来,滔滔不绝,说两句,看周不渡一眼。
周不渡被他逗得脚趾抠地,却不好拆台,憋得耳根都红了。
哎,活该!谁让你俩天天秀恩爱。浣川见状,说得愈发起劲。
周不渡灵光一闪,计上心头,连喝两口酒,眼一眯,靠在浣川身上装醉。
于是压力来到了浣川这边,他不由得开始紧张,生怕被越千江看见,没说两句,总算闭上了尊口。
·
用完饭,活动正式开始。
九支球队,赛程两天。
比赛用的鞠球是越千江亲自设计、亲手制作的,有别于用米糠、动物毛团填充的传统蹴鞠用实心球,外部包裹的皮革柔软有韧性,内部填充空气,整体重量恰好,再加上他的亲手“附魔”,轻云高强度地玩了好几天都不见半点损伤。
市面上不曾出现过这样的鞠球,选手们在热身赛上第一次接触就喜欢得不得了,还建议山庄批量生产,拿到集市上去售卖。周不渡觉得可以考虑把蹴鞠做成村子的集体产业,但那都是后话了。
因为比赛规则改动较大,赛前两天,工会委员们就亲身上阵为大家做了示范讲解。
当下流行的蹴鞠以“白打”为主,是表演性质的,通常不设球门,而是让一个人、几个人或者最多十个人,按照规定的套路完成颠球、传球等技术动作。这个时代,蹴鞠的风气很兴盛,白打越来越“卷”,几乎已经被玩成了杂耍,工会活动首先要保证安全,这种运动自然少做为好。
往前追溯,汉代曾经流行过一种竞技性的蹴鞠运动,具有军事训练的作用,规则大体上是“圆鞠方墙,仿象阴阳。法月衡对,二六相当。”于是,周不渡谎称参考古制,把这次比赛设置为六人制足球赛,用的基本是国际五人制足球比赛的规则,两个球门,两队各六人相互对抗,工会委员们挂着哨子做裁判。
虽然参赛人数少,需要的场地较小,比赛用时较短,不会出现太复杂的情况,但参赛者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球,射门的频率比标准球赛要高,气氛会更热闹。
果不其然,轻云刚一上场,随意做了两个颠球的技术动作,观众就开始为他喝彩。他心里高兴,当场运起轻功,给大家表演了一套结合少林腿法的白打动作,引得观众连连欢呼,简直出足了风头。
然而,蹴鞠毕竟是团队运动,队员们新手上场,没怎么磨合过,刚开始闹了不少乌龙,引得观众不住发笑。
轻云起初有些着急,却拿普通老百姓没办法,只是“无能狂怒”。但随着队员相互配合,给他传球,或者他被围堵,用轻功脱困被裁判发了黄牌警告,之后再被围堵,便学会了传球给队友。如此相互配合,他也渐渐体会到了团队打配合的乐趣,飞快地成长成了一名极具战略眼光和号召力的蹴鞠小队长。
除了陪列昂尼德,周不渡很少去看现场比赛,那些欢呼呐喊从来都感染不了他。可是今天,在这么偏僻荒凉的乡村里,在简陋的球场上,他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
干冷的空气,萧索的草地,轻云头缠红巾,如一抹火焰在荒野奔流,额前汗水细密,顺着眉峰滑落,沾湿了浓密的睫毛,黄绿色的眼睛晶莹透亮,散发着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观众又爆发出一阵欢呼。
轻云完成了一个高难度的远距离凌空抽射!
周不渡笑起来,为他鼓了鼓掌。
轻云望了过来,周不渡举起手,朝他摇了摇。
这难得的一幕让轻云倍感意外。要知道,周不渡说话都很少有大声的时候,今天竟然做了这么大幅度的动作。他顿时感觉充满力量,骄傲地扬起下巴,然后,被一颗球砸在了脸上。
但为了保持骄傲,轻云强忍着痛,装作无事发生,面无表情地重新投入比赛。
·
球赛间隙,浣川负责组织不上场的人玩趣味运动。
揽月则带着妇女儿童们玩耍。
比如,让十来个人各拉一条麻绳,绳子的另一端全部系在一面鼓上,合力把鼓拉起来,在鼓上放一颗小球,比赛连续击球的数量。
再比如,“两人三脚”、旱地龙舟等。
活动没有门槛,就是为了让众人同乐。
越千江和周不渡也参与了“两人三脚”的小游戏。但因为他俩已经“永结同心”,默契非比寻常,根本无人能敌,为了不扫大家的兴,只玩了两盘就歇了下来。
眨眼间,两天半就过去了。
蹴鞠比赛有了结果,轻云的队伍是第一名,除了前三名,余下的队伍都荣获了优胜奖,毕竟这次活动的基调就是重在参与。
第三天下午,浣川总算松了口气,愉快地主持抽奖活动,并在台上表演周不渡教给他的神奇戏法——周不渡原本称之为“魔术”,但怕旁人误解,便没有使用这个称呼。
周不渡知道不少魔术原理,制作道具更是不在话下,但他这辈子与表演无缘,只能把技术传授给浣川。
浣川实在太适合表演魔术了,他长相俊美,气质斯文,惯常笑得人畜无害,精明目光深藏,极具欺骗性,加之大方不怯场,胡话说得更是一绝,轻而易举就能把观众拿捏住。
这回时间紧,他用平时玩斗地主的现代扑克变了几个纸牌魔术。比如,随机点一名观众,让对方抽一张牌,给其他人展示,然后插回去,在这个过程里,浣川自始至终没有看到对方选择的牌,但当他跟大家聊天说笑时,不经意间突然打了一个响指,那张被选中的牌就在整副牌里翻了过来,他给这个魔术起了个相当本土化的名字叫“咸鱼翻身”。
之后,浣川又表演了一口气把纸牌吹碎,再一口气把碎片吹成完整的纸牌,猜数字、变铜钱,还选了单身小青年玩“缘分五张牌”,把对方逗得脸都红了。
周不渡对魔术兴趣不大,但观察到身旁的轻云在暗暗咬牙。
浣川也发现了轻云的小情绪,手里拿着一副牌,一面切牌,一面走过来。行到轻云面前,便把牌举起来打开,对他说:“挑一张。”
轻云神色淡淡的,好似不想理他,但也知道不能在这样的场合落了他的面子,头一扭,随手抽了一张牌,是红桃Q。
浣川从衣袖里掏出炭条笔,递给他:“在牌上写个字,要大一些,不然,我看不清。”
轻云抓过笔来,写了个“云”字,跟鬼画桃符似的。
浣川把那张牌对折再对折,叠成小小的长方形,递给轻云,对他说:“张嘴。”
轻云露出嫌弃的表情,没有动作。
浣川于是微微低头,注视着他的眼睛,冲着他笑,用一种近乎撒娇式的语气说:“哥,帮我个忙。”
轻云脸一红,鬼使神差地张嘴把那张被折起来的牌咬住。
浣川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脑袋,随便选了个观众,让对方挑一张牌,接过来一看,是“黑桃K”,他便用炭条笔签上自己的名字“川”,对折两次,把小小的纸块夹在手里晃了晃,张嘴咬住。
观众都很好奇,他到底要做什么?
浣川把碳条笔和其他纸牌都送到观众手里,让他们帮忙保管,空出两只手,朝向轻云摊开,对他说:“把手给我。”
因为嘴里咬着牌,他的话有些含糊。
轻云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不情不愿地递出双手。
浣川握住轻云的手,看着他,说:“看着我的眼睛。”
轻云比他矮了一些,不愿意抬眼看他。
浣川忽然凑上前。
轻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抬眼望向他,一双漂亮的眼睛睁得滚圆,在阳光下像最纯净的琉璃。
浣川一笑,把嘴上咬着的纸牌含入嘴里,飞快地朝轻云眨了眨眼,忽然又松开手,把嘴里的牌取出来,展开,向观众展示。
竟然是先前轻云亲自挑选并一直含在嘴里的红桃Q,上面还有他亲笔写的“云”字。
轻云忙不迭把嘴里的牌吐出来,展开一看,果然变成了黑桃K,而且上面还写着一个大大的“川”字。他复又开心起来。
周不渡悄悄对越千江说:“这也太好哄了。”
“怎么变的?”越千江问。
周不渡随口说:“你仔细回想,他前后两次展示的‘川’字大小是有差别的,很细微,观众注意不到。”
“观众想看的原就不是牌。”越千江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但他的疑惑原本也不在这里,而是,“这把戏,你是怎么教他的?”
周不渡摸了摸鼻子:“别跟小辈计较。”
“我也要学。”越千江说得更小声,“师兄……”
“学学学,学,教你、教你,”周不渡轻轻推了他一下,“先去给大家颁奖。”
越千江稍感满意,才走出人群,上台给在活动中取得名次的人颁奖,勉励他们好好干活,祝愿家庭幸福、万事顺遂。
活动圆满结束,所有人不仅都拿到了伴手礼,还抽到了各式各样的奖品,喜笑颜开,干活的热情愈发高昂。
周不渡没玩几个项目,却十分疲惫,夜里瘫在床上,觉得社交恐惧真是无药可医,但活动办得还算成功,大家都很开心,目的达到了就成。
越千江的快乐,别人想象不到。这两天,他学了一个新词,放眼整个大周,应该没有更多人听说过——法式热吻,这是浣川给轻云变的那个魔术的名字,周不渡没告诉浣川,周不渡只告诉了他。他觉得自己学得不够好,所以,每天都要重复练习许多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