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穿越重生>千江不渡(穿越)>第56章 道阻长

  等到两人磨磨蹭蹭地来到东厢房, 大家已经坐在桌边翘首以盼。

  巨鸟被降服, 这滨海小县城迎来的久违的晴天。

  碧空如洗,日光灿烂。

  众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吃饭。

  周不渡懒洋洋地偎着越千江, 满脸餍足神情, 越千江也不避讳。

  长了眼睛的人多少都看出他俩的关系之亲密,已经远远超过了师徒情谊。

  但大抵是周不渡昨日那番“把皇帝拉下马”的说辞太过惊人, 两相对比,师徒恋爱倒成了很容易接受的事。

  焉知道他不是有意提前铺垫?

  浣川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还煮了两碗花生红枣粥, 装模作样说:“昨日狂风暴雨, 巨鸟盘旋, 许多人都看见了, 有人说,大小张道长用飞剑降伏了作乱的妖怪, 猜你们已经修成剑仙,是真的么?”

  “不是。世间能御使剑气的人寥寥无几, 我们帮得了这次, 下次又该怎么办?”周不渡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 所以,在对付精卫时才费心思做那“玄学”火箭炮,“授人以鱼, 不如授人以渔。我想了个辙, 寻常修士只要会画符就能使用, 过些时候教给你们。”

  越千江捧着碗, 高高兴兴地喝粥。

  揽月一直笃定周不渡跟越千江的关系非同寻常, 此刻见怪不怪,说起别的:“官府的人清早就送了嘉奖来,我看你俩睡得沉,想来也不愿意跟他们打交道,便借口说你们长伤了元气,闭关修炼无法见客。”

  周不渡:“太好了,昨天我们去的时候,不当心把他们的人磕碰了两下,真要见面,难免尴尬。”

  揽月:“送的都是不贵重的些米面吃食,推辞了怕不妥,我就先替你们收下了,都有记录。”

  越千江:“没事,轻云待会儿给你那几个小弟分去一些。”

  轻云点点头,他不是细心的人,虽然感觉怪怪的,但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问:好了,你?

  周不渡:“我师父已经康复。不过他说了,他不能生孩子,这花生红枣属实浪费。”

  轻云目瞪口呆,满腹疑问,拿出水手哨就想往嘴里塞。浣川眼疾手快,夹菜堵住了他的嘴。

  王求也不懂为什么金瞳罗刹还能在秦王父子手里“代代相传”,心里大为震撼。

  但这事谁问谁死啊!他险险地收住惊恐神情,哈哈大笑:“年轻人精力旺,罗刹……落、落下病根就不好了,小先生还是得多补补。”

  周不渡无话可说,想着,这毕竟是自家“孙子”做的——杨悉檀是周温嵘的养子,他儿子可不就是自己的乖孙?只得含泪吃下。

  他心里还有点儿担忧,不知道浣川这便宜孙子有没有遗传到沈玄风的特异体质,成日跟轻云厮混瞎闹,天呐,无痛当爷爷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再当上曾爷爷可怎么了得!

  吃完饭,众人各自忙活。

  妖魔被降服的事很快传开,来小灵通道观上香的百姓络绎不绝。

  直到夜幕降临,道观方才关门。

  周不渡把大家请到西厢开会,直言说:“不是当皇帝的事,是你们的祖师奶奶。”

  越千江张开结界。

  “她把你们坑了?”浣川观察敏锐,“前两次你们下去阴间,也没见着带回来什么东西。”

  带回两座金山银山,就怕你一见之下开心得背过气去,周不渡在心里嘀咕,没说出来。

  越千江点头:“她在我们这儿已经被判了死刑。”

  “要打?”揽月神情凝重,好像在认真思考他们能不能打死神仙。

  “打得过,不打,好歹是你们的老朋友。”周不渡哭笑不得,“虽说她曾经许诺报酬,但我们帮忙只是因为自己想帮,那点儿好处无关紧要。可是,她给我们指了两条有去无回的死路。”

  给凡人指路去灵山和枉死城这样的“好地方”,无异于骗新手村玩家冲入地狱级难度的副本。无论陈十四是出于什么目的,被骗的人心里膈应,不想跟她玩,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要是换成真正的普通凡人,畏惧神仙,敢怒而不敢言,但越千江自称“三清以下无有敌手”,以他的性格,这里面兴许还存在谦虚的成分。

  师父是真的无敌,周不渡心里有底,也不必再理会那些自己原本就厌恶的阴谋诡计,真就放开了,凭心而行。

  王求顾虑最少,首先表明态度:“我只想钻研数理,别的都不在意,当然是听我们家小先生的。”

  轻云爽快,打手语:我,跟你们。

  揽月说:“我一直在想,我选择化生到人间来,自然是弃绝了从前在天上的所有牵绊,要用人的眼睛去看,凭人的心去想。我想跟你们一道。”

  浣川考虑得最久,最后才说:“两位帮了我们许多,教了我们许多,大恩不言谢。我知道自己不应该总是依靠别人,但眼下这般境况,跟着你们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我们最大的际遇。虽说世事难料,谁都不知道往后会发生什么变故,但无论如何,我绝不会与你们为敌,此诺一生。”

  “行了,别搞得这么沉重。”我的乖孙子,周不渡拍了拍浣川的肩,“不要随随便便许诺一生。”

  越千江喝完粥,放下碗,道:“我们跟陈十四没有深仇大恨,答应过她的金身还是要铸,神像、道观自然也都会保留。但我们无意于经营宫观,也不想在定海待太久。大家再仔细斟酌一番,若要留下,我们就把印书的东西备好,交给你们,往后当可衣食无忧;若要离开,道观须得转手,往后奔波劳碌,皆是未知。”

  轻云十分兴奋,吹哨问:做什么?

  周不渡:“做书商,开职校……新种类的书院。”

  “去哪儿呢?”揽月兴致也高。

  越千江:“说不好。大周直道四通八达,我们自有办法,做路引户籍、房契地契、建房子都很容易,钱也是足够的。但因为之前答应过别人要帮忙做些事情,一时半会儿说不准。”

  轻云连吹口哨:游历!行侠仗义!

  周不渡:“差不多。我没多大的本事,也没有野心,做不来张口国家天下、闭口黎民百姓的姿态,更不想玩那些阴谋算计。只想跟安安生生过日子,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帮帮眼前看见的人。”

  越千江与他心意相通,补充说:“自然,你们往后会寻得自己的道,慢慢去找,找到之后,去留随心。大家是朋友,不是捆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浣川彻底没有顾虑了,点头道:“何时动身,需要准备些什么?交给我们来办。”

  越千江:“我和不渡要再去一趟阴间,把精卫送回她家人身边。揽月跟轻云清点家当,不是必需的东西就都别带了。王先生,烦请你去镇上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人想接手道观。浣川留下,有事要请你帮忙。”

  ·

  浣川接到的任务是卜算。

  周不渡拿出一张地图,是他照着记忆里杨悉檀绘制的地图复刻出来的,按照越千江的意思,隐去了少数几个地方。

  浣川匆匆看过,颇为不解:“要开书店,做生意,怎么打算去西南的深山老林里?”

  “那是之前的想法,现在暂时不去。”周不渡简作说明,“请你帮忙算一算,看十年之内,有哪些地方可能不太平。”

  浣川:“哪种不太平?”

  越千江:“妖魔作祟。”

  “我的想法,”周不渡用手指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圈,“划出几片风险较大的区域,把这些区域里交通发达的大城市作为据点,往后一面经营生意,一面调服妖魔。”

  浣川点头表示明白:“我应当可以卜算出来,只是,须得费些时间。”

  越千江:“不打紧,先找一两个地方,其余的边走边看。”

  浣川感慨道:“我早就觉得你们并非常人,没想到,竟然肩负着这么重要的使命。”

  “哎哟!”

  院子里突然传来喊声。

  浣川推开窗。

  三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人摔倒在墙角边,好不容易才爬起来,行路时一瘸一拐,月光下,一颗光溜溜的脑袋锃光瓦亮。

  “李二哥?”浣川嘴角抽搐,忙跑上前搀扶。

  李清源疼得龇牙咧嘴:“挨了整整三日的棍棒,好险才留下半条命。”

  周不渡:“不做和尚了?”

  “哪儿能呢?不做要挨七天打,做苦行僧出门游历只要挨三天,管他的,反正我是待不下去了。”李清源穿着破烂的粗布衫,浑身各处都凝着暗色的血痕,“谁知道那帮人这么疯,打自家人都下死手。”

  越千江手结法印,给他治好了臀上的伤,方便他坐下,准备再治别处。

  李清源却摆摆手,道:“多谢,但不必了,这是我该受的。”

  浣川心思玲珑,大概能猜出他们在打什么机锋,但不多问,只道:“哥哥这么晚来,怎么不走正门?”

  李清源:“实在是走不动了,用轻功翻墙,却不想马失前蹄。不说这个,我知道你们要离开,这会儿是在选地方?我也要走了,时间不多,临行前来帮帮忙,毕竟我有天目通,跟浣川一道推演,事半功倍么。”

  “除此而外?”越千江问。

  李清源:“还有个不情之请。”

  “金雪瑕。”越千江心下了然。

  李清源:“是,他的本性不坏,往后,你们若遇到他,救救他,至不济就拘着他,等我来。”

  周不渡点头:“没问题,他的情况复杂,让你来处理当然是最好的。”

  李清源摇头叹息:“与你们有关的事都难看清,只是,我的感觉很强烈,我追他,他肯定会躲,他陷入迷途,说不得……会变成你们的目标。”

  因为那两条魄是自己亲手掏出来的,周不渡总觉得应该对金雪瑕的遭遇担些责任,简单聊了两句,便应下来。

  这时候,李清源才说:“我游历途中,可能会遇上你的阿姊。刚才没说,是不想让你觉得我在跟你谈条件。”

  周不渡莫名其妙,看向越千江。

  越千江低头,附在他耳边说:“大师兄的女儿,周灵焰。”

  “她在找我?”周不渡问。

  李清源闭目回想之前预见到的情景,说:“已经找了差不多两个月。你这位姐姐当真凶猛,枪法出神入化,可就是太厉害了,江湖路不好走。”

  他说着,突然“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越千江:“对了,她身边带着一个小姑娘,那姑娘长得俊俏,在京城做过花魁,手里还拿着罗……阿越兄弟的玉佩。”

  越千江忙朝周不渡解释:“多半是孙小妹,涪陵镇上卖糖人老头儿的孙女,最后那天,我从匪贼手里救下她,老头儿死了,她说要去京城投奔表姐,我便解下玉佩,送给她当盘缠。”

  这其实是越千江有意为之的,既是帮助孤女,也是为了引来周廷兰,照顾何惜。后来,小妹去典当玉佩,果真使得他行踪暴露,但周廷兰很讲道理,把玉佩还给了小妹,还把她护送到京城。却不知道那女孩儿怎么会沦落风尘,又跟周灵焰一道,许是遭逢了什么变故。

  李清源身上疼,催促道:“怎么着?”

  周不渡已经适应了这个玄幻的世界,对李清源这难以捉摸的天目神通接受良好,先问:“她们有危险吗?”

  李清源:“有惊无险。”

  周不渡便说:“那就随缘罢。回头我给你几样东西,烦请你代为转交,指点几句。”

  “成!”李清源拊掌。

  夜已深,浣川搀扶着李清源去了北厢房,收留他在道观里养伤,明天开始卜算推演。

  李清源能看透人的思绪,世尊给的使命没什么可隐瞒的,周不渡在脑海里仔细想了想,他便表示完全明白,正好省了许多事。

  至于杨悉檀和沈玄风的秘密,外人总是不好多嘴,即便照实说来,男人生孩子的事也很难让人置信。

  周不渡原本正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浣川,被李清源一搅和,还是决定暂时不说了,往后多照顾浣川,替师兄教他些道法,边走边看。

  “精通人性”的李捕头自然没有多嘴。

  ·

  阳间诸事安排妥当,师徒俩便下了阴间。

  先是把精卫送还灵山。

  朝云、暮雨看着那怪物,深知小妹已死,回天乏术,可毕竟是亲姐妹,不忍心下杀手,希望能先拘着她,等到查明事情原委、弄清楚真灵玉露是谁做的,手刃仇人之后,再送她安息。

  周不渡表示理解。正好,身为神农之女的暮雨精通医理,他便把天书里的蒙双氏一并交出,让对方深入研究一番。

  朝云、暮雨再三谢过,把先前作为信物的符石赠送给他们,以此物为凭证,往后当可自由来去,任意使用灵山的天材地宝。

  挖阴间墙角,周不渡跟越千江已经熟门熟路。

  阳间一日,阴间一月,他们完全不急着离开。

  暮雨不忍见小妹的惨状,朝云便独自去安置精卫和蒙双,让她带着两位新朋友在山里逛逛。

  道旁的花儿随着巫山神女的脚步而凋谢,暮雨叹了一口气,勉强打起精神,说话转移注意力,问:“你们想找些什么?”

  周不渡早就设计好了印书的流程,在脑袋里列好了制备机械的材料清单,答道:“一是矿脉,主要是煤、石油、铜、铁、铅,白云土。二则是草木,松树、构树、竹子,以及苎麻。”

  阴间的灵山就是人间的巫山,位于川蜀一带,地质构造复杂,自然资源极为丰富,上述的矿石储量都很高,草木也有广泛的分布。

  “就只要这些呀?”暮雨颇感意外,“还以为你们要水玉呢。”

  周不渡听越千江说过暮雨的故事,多少有些了解,笑说:“水玉能温养你的灵魂,不要糟蹋了。我们寻些矿石,是为了造机器、印书,到时候送些过来给你和朝云解闷。”

  “那就先多谢啦!”暮雨稍稍高兴了些,“瞧好了,我这就帮你们把石头找出来。”

  神农尝百草,暮雨作为他的女儿,对花草树石都很了解。她天真开朗,为人十分豪爽,闭目感应片刻,便直接把人带到矿脉所在,弹指一挥,土石崩裂,各种矿藏裸露。

  这下连挖矿的工序也省下了。周不渡用天神笔开采矿石,越千江跟在后头把东西收入天书。

  暮雨惊叹:“你们用的这是什么好宝贝?我竟然都看不见。”

  周不渡低头笑了笑:“抱歉,挖了那么多矿。”

  暮雨并不刨根究底,摆摆手,示意无妨:“灵山十二峰,那点儿石头算什么。你们想栽树,我这儿的土也是极好的,直接挖两片山头带走头得了。”

  “那便却之不恭了。”周不渡到底没好意思挖人家的山头,只是再收了几片小树林,以及灵气充沛的肥沃土壤。

  原材料差不多就备齐了。

  ·

  两人谢过暮雨,去往业海。

  周不渡先把新默写的书册交给范缜,除了“欠”他的《实践论》之外,还有《大问题》《小逻辑》《法律篇》等几本入门书。

  他想默的书太多了,起初都是手写简明提纲,等到补充完护心丹、了解自身魂体的实力之后,就开始琢磨偷懒的办法,直接翻开天书,提笔,凝神思量。

  原本只想试试“脑控”输出文字,没想到还真的开发出了法宝的妙用,笔尖的毫毛如神经纤维般舒展,万千文字随着思维奔腾涌现,书册顷刻既成。

  偶尔,他看着自己默写的书册——无比详细、不见错漏,心里会涌起一股难以描述感觉。虽说自己的记忆力远超常人,但从前似乎没有达到过这样变态的程度,纵然有世尊的神通加持,这也不符合人脑记忆的原理。

  为什么?不明白,暂不多虑,能用就好。

  范缜捧着书卷,如获至宝,又开始撺掇周不渡了:“王爷真的不打算继续灭佛了?”

  周不渡摇头:“即便灭了佛道,只要苦难不消,就还会涌现出别的替代品。”

  “苦难是根源。”范缜叹息。

  “当今朝廷对教派管制得还算不错,先生不要太过忧虑。”周不渡拍了拍范缜的肩,帮他梳理学习大纲,末了,总结说,“这些书仅仅是入门,有些内容你可能看不懂,那是因为作者并非华夏生人,可以略去不管。有些言论你可能不认同,因为他们并非全然正确,你该学的是系统性的思辨方法。说到底,我并不精于此道,只是学过几门课程,能力有限,还是得靠你自己钻研。”

  “王爷莫要谦虚!我看你留下的那一卷书,便已经有了不少收获。”范缜抓着周不渡不放,同他谈了谈这些年的读书心得。

  周温嵘留下的《矛盾论》,是子任先生的著作,全文虽然只有三万字,但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概述了其思想的核心要义,让范缜拥有了对于形而上学、哲学、唯物论与辩证法的基本理解,尤其深刻地认识到了矛盾的对立统一。

  周不渡不爱研究哲学,只因列昂尼德对子任先生无比崇敬,他也跟着仔细研读过。从前停留在纸面上,理解得并不透彻,现在回到封建时代,方才有了深刻体会。此刻为范缜讲解,句句直指关节,谈罢,自己也有所得。

  “王爷手握屠龙之术呀!”范缜拍案赞叹。

  周不渡失笑:“这些都不是我写的,绝不是。我也早就不做王爷了,先生不要客气,称名即可。”

  范缜跟他极为投契,自告奋勇,说:“不渡,你要做图书生意,我帮你编写几册‘本土化’的哲学启蒙读物如何?灭佛之事暂且不谈,能为世人洗一洗头脑里的陈年糟粕亦是功德无量。”

  这想法,周不渡之前是有过的,当下大周经济繁荣,图书行业正是“野蛮生长”的时候,朝廷对出版管理得很宽松,印些启蒙读物问题不大。

  但在了解了王家小妹的凄惨遭遇、目睹县官给妖怪献祭童男童女之后,他认为,计划必须推迟。

  人的思想根深蒂固,不是仅靠几个人、几本书就能改变的,要是书籍的内容太新太偏,莫名其妙犯了忌讳,引得朝廷打压严管,往后再想做些什么就更难了。

  他又摇了头,说:“你可以写,我也可以印,但老百姓眼下都还在为生计奔波,没有思考形而上学的闲工夫。在那些识字的人当中,无论是凭借三纲五常维护统治的皇室宗亲,还是靠着科举考试飞黄腾达的士大夫、文人,都不可能接受我们的新学。”

  范缜:“不试试怎么知道?”

  周不渡:“我不太想这么说,但是,先生辩赢了千百人,最后结果如何?他们的想法可曾有丝毫改变?”

  “没有,可是……”范缜不是不明白,但就是不甘心,“你手握真理,眼看着老百姓愚昧无知、浑噩度日,就忍得住不唤醒他们?我没有用道德胁迫你的意思,但你是人,活在世间,上天给了你这样聪明的头脑,你是否应当承担一些教化之责?”

  “道理要讲,先进的思想,的确能指引世人过上更好的日子。”周不渡总算点头了,“但道理只能跟那些与我们有共同利益关系的朋友讲,若无共同之基础,就只能比谁声音大,最后则会变成比力气大,变成战争,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打仗。说实在的,我们可能是有几分聪明,做人也得有自信,但我真的不喜欢摆出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自以为掌握了真理,管天管地,还要管别人脑袋里的思想。只要他们不与我有冲突,没那么蠢,我就不想管,完全没有兴趣。须知,人的思想像火,最是不可控。”

  范缜:“但火会跟风。”

  周不渡:“不错,以风助火势,风一来,星火自可燎原。当今之世,比起逆流而上,因势利导才是更好的选择。虽然我个人的能量微弱,但有幸得到天赐法宝,身边有几个像你这样有能力的好朋友,还是希望去做些事情。”

  “你别大喘气呀!”范缜拍桌子。

  周不渡:“目前,我的计划。一是卖书,吸引劳苦大众跟风听故事识字。二是革新技术,把人们从繁重的劳动里解放出来。我不是唯技术论者,或许从前是罢,但技术有用,而且,技术之中蕴含着科学的逻辑演绎思维方法,正是新学之中的精粹。人吃饱了饭,闲下来,才会思考那些‘无用之事’,用新的视角审视新的问题。在我们这个地方,唯有自下而上地推广,新学才能扎根站稳。”

  范缜:“届时便可引颈高呼了!”

  周不渡:“远远不止。我们还要驱虎吞狼,让坐在不同位置上的人吵嚷起来。比如,让文人疑经变古,让那些被文官欺压的武将为自己争取权力,等他们唇枪舌剑乱飞,朝廷管不过来争鸣的百家思想,原来的利益同盟就会分化,而这,只是开始。如果有幸能见到那一天,我不会再像上次那样退缩了。”

  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作为“穿越者”,他知道未来世界的发展方向,技术要革新,思想要解放。

  但现实世界不是游戏程序,没有只要达成特定条件就能完成的任务,既然大周的实际情况与欧洲完全不同,那就不要再琢磨什么“李约瑟难题”,不要刻舟求剑地追求工业革命。

  早些年,周温嵘打趴了契丹人,打服了佛道,带来了新技术,修了四通八达的大周直道。越千江化身大善人何鸾,为农业带来了巨大的进步。大周的工商业一直在飞速发展着,技术变革的基础已经很坚实。

  现而今,外无敌患,经济强盛,国家自然开放包容,大环境甚至可以说比清末更好。周不渡既手握绝世法宝,又发现了破钱山那遍地黄金的“新大陆”,他的战场在更加深入、细微之处——思想变革。

  文艺复兴的思想变革对于工业革命至关重要,因为大权在握的管理者剥夺了普罗大众求进步的权力,不打破思想的桎梏,工商业无法发展。

  但“复兴”不会发生在华夏。这里的文艺从未断流,没有黑暗的中世纪,没有随着君士坦丁堡的陷落而发生的古典文化回流,又何谈复兴?

  大周的思想变革,实际上是“重燃”。这里早就存在一锅百家思想凝聚的热油,比如墨家失落的逻辑演绎、孔家真正的人文主义,虽然暂时沉寂,但很快就会出现欧阳修、王安石、范仲淹、苏轼等等璀璨的明星,他们原本就会推动一场诗文/革新。只要添一把柴,重燃灶火,再往里面倒些水,这锅热油还不得炸了?

  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周不渡知道,自己未必能见到功成的那一天,世事无常,理想也未必能实现,但他不在乎,他对这个世界说不上爱,只因命运给了他馈赠,他不要带到坟墓里去。

  范缜豁然开朗,又反复思索,沉默良久,最后,眼里仿佛有火在烧:“你的眼界非常人能及,我信你,我们一定能等到那一天。”

  “先生谬赞。”周不渡摆摆手,“多说不如多做,你同我来,看看我要做的事吧。”

  作者有话说:

  双更完毕^-^再过两章,换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