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王求见过大风大浪, 率先打破沉默, “怎么说？”
“字面上的意思，把皇帝拉下马。”周不渡从容应答，就像在聊晚饭吃什么。
王求“嗯”了一声，煞有介事地点评道：“小先生真是子承……志存高远, 相当、相当的高远。”
“这的确不容易, 得从长计议。”浣川竟然在认真考量，没有笑, 眼珠黑而亮，“你懂得带兵打仗么？”
“一点点。”周不渡说，毕竟家里是做军火生意的, 尽管他本人在某个人生阶段极度反战, 却还是得去了解市场需求, 经历得多, 自然就懂了。
况且，他真正、绝对的优势在于“火力”, 即便没有天书神笔，他也自信有手搓枪炮的能力, 在冷兵器时代, 人手一把阿卡四七的军团哪还用得着什么战术？
王求回想起被“每样都会一点点”支配的恐惧, 不住点头：“行，好的，很好, 你做皇帝应当不错。”
“什么？”周不渡惊了, “我不想做皇帝。”
揽月：“那就是想让阿越师父做？”
周不渡：“也不是。”
轻云吹哨, 问：我, 行吗？
“可以, 完全没问题。”周不渡失笑，“谁做皇帝不重要，皇帝也不重要，没有皇帝才重要。”
众人：“……”
“我说笑的。”周不渡结束观察，对在场诸人的反应既感到意外，也十分满意，“眼下河清海晏，没必要动刀动枪，多做些好事吧，让大家都能吃饱穿暖，衣食足，而后自然会有更多追求。”
“夺夺夺！”
前院忽传来敲门声。
一个捕快急匆匆推门而入。
众人齐齐噤声，你看我、我看你：夭寿了！咱谋反还没开始，这就要被当场抓获了？
·
那捕快行至厅前，站定，见众人神色古怪，茫茫然摸不着头脑，揖了揖，道：“事出突然，失礼了。在下陈三，在县衙当差，之前有幸与两位张道长打过照面。此番冒昧前来，是有急事相求。”
哦，不是来抓人的。
大家瞬间没了兴趣。
浣川请客人坐下，轻云奉茶，王求、揽月赔笑。
周不渡记起来了，陈三是李清源的好朋友，先前帮忙抓捕过王老爷，他的忙于情于理都得帮，便把笔搁下，问：“哥哥，有什么事？”
陈三灌了一口茶，开门见山：“前段时间，有个渔民患病，此人笃信崇福宗，不去寻医问药，反倒找信众商量。这原本也没什么，可那帮人给他出了个馊主意，说是紫玉仙姑曾言，东海有仙岛，岛上有不死神药。那人于是只身驾船出海，有去无回。”
“要打卦寻人么？”周不渡问。
陈三摇头：“不，怪事发生在他离去两日之后，近来定海忽晴忽雨，海岸边更是频现古怪风暴，卷走了数条船、伤了许多人，晒盐工都不肯干活了。大老爷着急，先后请来好几位高人做法，不仅没起作用，反倒招来了一只巨大怪鸟，使得风暴愈演愈烈。法师坚称那巨鸟是被出海寻药之人惊扰的上古海神。”
周不渡：“海神？”
陈三苦笑：“我是不信的，去问了李二哥，他说那鸟是妖怪。”
“有人见过那巨鸟吗？”周不渡突然想到，“它是不是花头颅、白嘴壳、红脚爪，外形与乌鸦相似？”
“不错！我果然问对人了。”陈三点头，“但大老爷更相信法师的说辞，从那出海寻药之人家里绑了一对童男童女，刚才让人带去海边，准备献祭。这实在是……不知几位有无办法收妖？”
“明白了。”周不渡没有笃定回答，但心里大约有了个底，想那巨鸟多半就是精卫，自己手里有朝云暮雨给的信物，应该可以对付。
他摸出小瓷瓶，吞下护心丹，同越千江相视一眼。
后者行至正殿，翻出便携式多功能施法手提箱。
两人撑起雨伞，便往外走。
陈三与浣川轻云紧随其后，却被周不渡止住：“小事情，不必兴师动众。方才谈论的事，你们可以想想，自己想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回来继续说。”
小半个时辰后，师徒俩冒雨行至海岸。
远方人群喧哗吵闹。
献祭人牲这种事，说出去可不好听，现场倒没有当官的，只有一个中年文士站在高耸的礁石上，指挥几个粗壮汉子把两个穿红戴绿的小童扔到岸边，逼迫他们上船。
海岸上，衣衫褴褛的男女正在磕头，哭喊讨饶。
周不渡懒得分说，直接让越千江祭出天书，挥一笔，将大蟹扔出，直往那文士脑袋上砸。
“妖怪！”
壮汉们顿作鸟兽散。
那文士的反应不及，被砸得眼冒金星，落地翻滚。
越千江抱着周不渡，脚尖轻点，飘然落于蟹背之上。
“把孩子带回去。”周不渡居高临下，对那文士说。
壮汉们都不敢靠近，那文士又气又怕，却因畏惧，敢怒不敢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只有孩子们的家人忍着恐惧，上前护住儿女。
·
“去！”
随着越千江发号施令，大蟹挥舞巨钳，直奔风暴中心。
可怜的蟹妖莫名其妙被封印了好几个月，一朝重获自由，对两位大能是俯首帖耳。
越千江伫立于蟹头，给它套上避水护身咒，一手以炁御蟹，把控航向，另一手祭出天书。
周不渡坐在一旁，从天书里找到取自破钱山的金铁，飞快地涂抹勾画。
“做的什么？”越千江望了一眼，没看明白。
很快，周不渡笔落物成，把奇形怪状的配件挑将出来，分门别类摆好，略带兴奋道：“Rocket-propelled grenade.”
“说汉话。”越千江失笑。
周不渡熟练地装配，说起来是滔滔不绝：“无导向肩托式反坦克火箭推进榴弹发射器，俗称步兵大炮。师父知道火炮吧？原理跟那个差不多，拨机关，让撞针击发底火，点燃发/射药助推炮弹出膛，炮弹接近目标，弹壳里的火药爆炸。对活动目标的有效射程大约在五百米，击发速度快，可穿甲，几乎没有后坐力，就像增强版的爆炸箭。”
这其实就是RPG7，虽然跟周不渡所在时代的武器相比就是个“弟弟”，但胜在结构简单，制造方便，性价比极高，在20到21世纪之间，可是当之无愧的步兵武器之王，别说击穿装甲坦克，就连战斗机都能打下来，对付一只大鸟肯定绰绰有余。
也是幸亏越千江有先见之明，早先已将书中金铁转换为阳间事物，否则，在蟹背上不好躲避天雷，只能把这些原材料挑出来一股脑往外扔，怕是会引来天雷，直接把精卫劈死。
“可我们没有火药，而且风大雨急，炮弹点不着。”越千江是见过世面的，一句话直指要害。
周不渡：“没关系，真用火药反倒不好控制。把发/射药换成歘火符，原理是一样的，可以直接推出炮弹，就不再需要用底火引燃了。往弹壳里塞几张五雷符，碎片穿甲、雨水导电，威力比火炮有过之而无不及，还不用担心爆炸时间提前或延后。”
若能再加大口径，往炮弹里塞入钢钉或者活性内芯，一发爆裂，说不得就能瞬间击溃千人大军。
但这些都还停留在理论层面。
当真实践起来，周不渡也不确定效果如何：“事急从权，眼下没时间测试了，还有两个问题。一是击发瞬间发射筒后方喷口会产生高温尾焰，我们用歘火符，这气体无毒无害，可精卫鸟飞在天上，必须以仰角发射，向后向下的气浪会冲击大蟹的后背，有可能伤到它，空间不够，还会震到你我，射击前得在蟹背边缘找个合适的位置。二则是我不太清楚符火威力大小，如果威力太大，搞不好会在炮筒里炸膛。”
越千江连蒙带猜，差不多弄明白了，笑说：“位置不用找了，修真便是炼气，尾焰我单手便能控制。至于炸膛，要不，我给炮筒、炮弹都……附个魔？”
“对！可以结合玄学和神通。”周不渡豁然开朗，自己的惯性思维还是太重了，差点忘了这条路子。
越千江结印施咒，给武器以金刚护甲密法加持。
周不渡画出五颗粗如儿臂的炮弹壳，诸多原料在天书里显示得格外精细，他下笔如有神，画成后部件严丝合缝、不须修改。
继而，打开施法手提箱，从早先画好的各类符纸里挑出歘火符、五雷符，依次塞入，炮弹顷刻既成。
“到了。”越千江望眼前方，白茫茫风雨如瀑，但他金瞳流光，仿佛一眼能及千里之外。
发射器加上炮弹，总重量不超过二十斤，周不渡扛起来也是轻轻松松的，使用跪姿射击，右膝跪地，将发射筒扛于右肩，调试准星，道：“师父，我们配合，你观察、我瞄准，你装弹、我发射。待会儿瞄准之后，我数三个数，你就催发歘火符，同时控制尾焰气流；等炮弹击中目标，我说炸，你便催发五雷符。”
“明白。”越千江在周不渡身后单膝跪地，胸膛贴着他的后背，右肩抵在发射筒下面，帮他分担重量，右手虚虚按在喇叭型喷口上，准备控制尾焰，左手护着他，几乎等同于把他抱在怀里。
周不渡愣了一下：“你当心尾焰……”
“没事，师父不怕。”越千江在他耳旁说。
行吧，虽然射击姿势完全错误，但师父艺高人胆大，周不渡完全相信他，便不管了，粗略讲解了发射角度、距离和炮弹弹道之间的关系，越千江听完表示明白。
两人同时降低呼吸频率，心跳几乎达到了同样的节律。
越千江：“左移两寸，上抬半寸。”
“到了。”周不渡瞄准完毕，开始倒数，“三、二、一！”
炮声轰隆，火光乍现。
无烟的炮弹如一道金色闪电，瞬息间撕裂雨幕、刺穿风暴，正正落于一座海中孤岛之上。
周不渡：“炸！”
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海岛四周白浪滔天，岛上闪烁的电光如网。
一只巨鸟振翅腾飞，啸叫着直冲云霄。
太好了！试射一发便获成功，越千江对尾焰的控制堪称完美，喷口气流几乎不存在了。
两人快速移动，默契站位。
周不渡调了调准星，但不急着发射，而是问：“威力有点大，不会打死它吧？”
越千江朝前扬了扬下巴，道：“你看仔细。”
巨鸟在空中盘旋挣扎，虽然的确是“花头颅、白嘴壳”，但与数月前匆匆一瞥时有不小的变化——红脚爪已经完全变成黑色，浑身都毛羽毛都灰暗无光。
海岛也已在不远处，岛上树木清晰可见，虽然葱茏茂盛，却漆黑一片，那种黑并不同于被雷电焚烧过后的焦黑，更像是被难以形容的森然邪气笼罩。
此外，林间还悬着无数扭动着的黑影。
周不渡顿时生出不好的联想：“该不会是紫玉把那真灵玉露洒到岛上了，引得树木腐化、精卫变异？”
说话间，巨鸟长啸一声，猛然向着两人冲而来。
越千江一手操纵大蟹，在风浪里穿行躲避，另一手飞快填装炮弹，道：“旁的事稍后再议，先把它打个半死，收入天书。”
“是这么说，它毕竟害了无辜之人的性命。”周不渡紧靠在越千江胸前，专注瞄准，随时听他发号施令。
巨鸟凌空俯冲，大蟹猝然拐弯。
巨鸟扑了个空，尾羽击水，溅起丈高水幕。
“三、二、一……炸！”
一颗炮弹飞射，炸穿巨鸟左翅。
巨鸟紧追不舍，脚爪扬起水花冲天，挥翅扇出飓风卷水，化作旋转的水柱袭向大蟹。
大蟹奔腾游移，挥舞双螯，一击拍断一条水柱。
“三、二、一……炸！”
一颗炮弹飞射，炸烂巨鸟右足。
巨鸟高高腾起，以长喙朝前，旋转着俯冲而来，与风暴水柱纠结缠绕，似一颗凶猛炮弹。
大蟹以最快的速度绕到海岛对面，停下，浮于浪涛之上，摇摆不定。
周不渡：“师父，太晃了，距离太近！”
“相信师父，别怕。”越千江把周不渡圈在怀里，脚尖轻点，跃起腾空。
海岛上空，双方仅隔三丈距离。
“瞄准。”越千江万分沉着，纵然在半空之中，被狂风席卷，依旧如巍巍高山，岿然不动。
周不渡深呼吸，调整准星，开始倒数。
“三、二、一……炸！”
越千江激发炮弹，周不渡心跳如擂鼓。
刹那间，最后一颗炮弹与巨鸟正面撞上。
雷符炸开，巨鸟尖喙断裂，血花漫天，电光自炸点处喷涌而出，瞬间布满其周身。
巨鸟长啸一声，坠落于海岛，再无反击之力。
·
风停雨歇，日光复现。
越千江催发金光护网，将炮筒收入天书，飘然落地，如羽毛一般。
然后，愣住了。
周不渡头皮发麻：“师父，看过天竺人耍蛇吗？要不……你把照影取出来，吹个小曲儿试试？”
越千江：“大周的蛇，似乎不兴这个。”
师徒俩落在岛上，周围环绕着千百条吐着黑信子的黑蛇。
周不渡的密集恐惧症都快犯了：“把生死门取出来跑路？”
“莫怕。”越千江仍把周不渡圈在身前，手掌轻轻遮住他的眼睛，另一手翻转，从天书之中取出生死门，单手持握，挡在身前。
草木窸窣，条条黑蛇闻声袭来。
越千江缓步前行，带着周不渡一旋身，将生死门朝向黑蛇。
如是反复，不消片刻，蛇群几乎全都奔入了生死门中，瞬息落入阴间，消失无踪。
“好了。”越千江收手。
周不渡再睁眼，当先看到的是师父含笑的眼睛，抬首遥望，见巨鸟挂在岛心高地的一棵树上，身躯已是残缺不全，但奄奄一息，并未就死。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周不渡问。
越千江牵着他的手，往高地走去，边走边说：“此岛离岸不远，若有异常，早该被人发现了。数月前我们偶遇精卫，它看起来尚算正常，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多半如你先前猜想，近日来，紫玉用真灵玉露做了些小动作，方才引发变异。”
周不渡用神笔从地底深处挖了一些土石，放入天书之中观察，虽然无法识别污染物，但能确定仅有最上层的一小部分土壤和植被受到了污染，下层的根系和深层埋葬的动物化石都很正常，可见，变异是近期才发生的。
“或许这里就是紫玉的实验室。”他也就不纠结这一点了，转而问，“真灵玉露那么厉害，会是谁做的？紫玉的背后会不会另有高人？不是，师父，你刚把蛇挪到哪儿去了？”
越千江：“看你如此好奇，便让你的好哥哥忙帮查一查。”
“我……”周不渡对上越千江狡黠带笑的目光，欲辩忘言。
阴间，泰山阴阳界。
黄天化正打着瞌睡，忽觉阴风阵阵、煞气奔流，睁眼抬头，忍不住发出一声响彻天际的怒骂：“我日——！”
阳间，师徒俩行至岛心高地，把没死透的巨鸟收入天书。
天书中，云篆显现——
“女娃：炎帝之少女，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
至于女娃的状态，书里显示的是“受真灵玉露侵染”，但污染物的成分暂时无法进一步识别。
周不渡：“它真的是精卫，可惜，被腐蚀得很严重，完全失了神智，暮雨给的信物用不上了。”
越千江：“如何处置？”
周不渡想了想，道：“都这副样子了，也没法追究它的过错。先带去给朝云、暮雨瞧瞧。”
“行，听你的。”越千江向来对徒弟言听计从。
“师父……”周不渡欲言又止。
越千江投来询问的目光。
周不渡不忍心再说他，扯开话题，问：“这岛上的东西，能不能净化？”
虽然他很想留些样品做研究，但这些东西太过邪性，还可能具有一定程度的传染性，他做事稳健，决定不冒险作死。
“简单，待会儿放一把三昧真火。”越千江这样说，并没有即刻离去的意思，扬手挥出一道气劲，扫去缭绕的黑雾，“累了半天，歇会儿？”
周不渡点头。
师徒俩便在枯叶上躺下，脑袋挨着脑袋。
眼前，天空湛蓝，碧波万顷。
“师父……”周不渡轻轻唤了一声，依然没有说下去。
人们常说，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他听后只觉得失落。从前，他时常幻想自己能待在孤岛上，没有人打扰，什么都不必面对。
此刻梦想成真，只是，多了一个越千江，但这种感觉很好，纵然置身于邪煞荫翳的海岛，却是难得的幸福安宁。
“先睡一觉。”越千江把周不渡揽入臂弯，“师父陪着你。”
周不渡是真的累了，不过片刻便闭眼入眠。
他又梦见了儿时昏暗的工厂，火红的焚烧炉，别墅、海岸，战场、沙漠，实验室、暗红的天宇。
他又梦见了青阳山的大雪，两个人的弟子居，咸宜观、红叶，白杨门、夜雨，竹林寺、火海。
他没有彻底遗忘身为周不渡的日子，也没有完全记起曾是周温嵘的时光，两段人生里的经历如走马灯般交替浮现，逐渐重合。
就是这一天了，在梦里，他的勇气已然汇聚。
作者有话说：
3月周末双更，第一更早上9点，第二更晚上9点^-^表白，就是这一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