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小六子惊呼出声。
“对, 你去安排一下。”
“等等。”
他又补充道:“别让文武官员知道了。”
小六子迟疑询问道:“陛下为何突然想出宫?”
萧元嗣摆摆手:“就当是微服私访。”
小六子忧心忡忡劝解道:“陛下,宫外不比宫内,实在太危险了。”
“危险?”
小六子察觉不对, 立马闭嘴。
萧元嗣眯了眯眼, 反问道:“你们不是都说天下万民安居乐业, 百姓们夜不闭户吗,有何危险?”
“这,这……”
小六子低着头慌张乱瞟,一时想不出话来劝导萧元嗣。
平时马屁拍多了,拍的自己都差点信了,没想到翻车翻的这么快。
要是现在说实话, 那就是欺君, 萧元嗣看着随和好说话, 实际上是个说一不二的主, 要不然能当着林相的面把身边人全换成自己的心腹?
可若是不说实话,万一在宫外出了点什么事, 那可是要砍他们这些人脑袋的死罪!
小六子真想穿回去, 给当时阿谀奉承的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萧元嗣没给小六子过多纠结的机会, 不容置喙地说道:“发什么呆!还不速去准备。”
“……是。”
小六子叹气, 他还能怎么办,他是萧元嗣这边的人,只能照他的话做。
小六子除了有眼力见会巴结萧元嗣,办事动作也麻利,不一会置备好了出宫所需物品。
既然是微服私访, 带的人不能多, 而且要靠谱, 萧元嗣不想带文官那边的人, 想到温幼霆已经身体痊愈,她的武力值经过一众武官盖章认证过,他正好也想看看,能让文官们闻之色变的女将军到底是何许人也。
为了避人耳目,温幼霆在宫外接应,茫茫人海里,萧元嗣一眼就认出了她。
从未见过她的样貌,但她光是站在那里,就和寻常女子的体态神情大不相同——看着不苟言笑,头发简单束成马尾,腰背挺拔的像箭靶桩子,刀山血海里锻出的一身肃杀之气让人不敢与她直视,眉眼间英气有余,正气更甚,是一股从西北吹过来的秋风,这股风属于西北的大草原,该伴着如钩的冷月、驰骋的烈马,都城的富贵安乐软如薄烟,留不住铮铮铁骨。
是以她和周围的人和环境格格不入。
行人走过她身边,都目不斜视,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萧元嗣突然有点后悔带她出宫了,本想着要低调,她这样哪点和低调沾边了?
算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萧元嗣缓步走近,离她还有五六米远,温幼霆就敏锐地察觉到有人靠近,如鹰隼般锋锐的眼神投来,快要触及到萧元嗣的那刻,汹涌的杀气瞬间被打散,杀意内敛,化成一道平静寻常的风,擦过萧元嗣发梢。
“臣温幼霆,拜见陛下。”
温幼霆屈身要跪,萧元嗣半路截住了她,但他们这边的动静还是吸引了一部分路人好奇观望。
萧元嗣笑道:“温将军不必多礼。”
“现在你我是一同出门游玩的兄妹身份,叫我兄长就行。”
“是。”
“此番微服出宫,有劳将你护驾了。”
“臣义不容辞。”
萧元嗣心想,这温幼霆一问一答,多一个字都不多说,加之不苟言笑,像个机器人似的。
温幼霆低头时露出后颈,一条狰狞的伤疤隐约盘踞在她后背上,伤疤有些年头了,从脖颈一路延伸向下,没入衣物中。
萧元嗣忽地想起来温幼霆那一身赫赫战功,和她命运多舛的前半生——本该是将军家备受宠爱长大的孩子,无忧无虑做个名门贵女,会有一位才华人品兼具与她相敬如宾的丈夫,儿女双全双亲在侧,结果天意弄人,先是成了罪奴,后又靠战场拼杀改命。
是个人都很难经历了这一切还没有被打垮,也不可能对不公的命运无怨无怼。
她在军中威望与大将军平齐、她受文官迫害多年、她和皇室有血海深仇,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她不反实在说不过去。
所以为什么能忍到现在呢?换了其他人这么被朝廷和皇室的一群老阴比在背后捅刀子,手上有权有实力,早就带兵杀进都城了。
是还在等待吗?
一个起兵的恰当时机。
倘若如此,萧元嗣愿意给她这个时机,毕竟把她提拔到跟前不就是为了让她尽情发挥,帮他加速作死亡国吗?
只是在那之前,他要知道系统想让他亲眼看的是什么。
宫门外走不到百步,便是都城最繁华的一条街,天子脚下,寸土寸金,住着的都是豪绅贵族,高官富商,就是街边卖酥油饼的小贩,穿的都很体面,衣料不说有多昂贵,至少看上去干净舒适,没有任何补丁。
专业拍马屁二十年的小六子即使到了宫外也不忘他的工作,边给萧元嗣带路,扬起笑脸继续让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发光发热。
“百姓们如今能够安居乐业,都城繁华热闹,全都是仰仗陛下您的英武统治啊。”
“我听说百姓们都在称赞您的仁厚呢。”
“百姓们被陛下的福泽滋养,家里的粮食吃都吃不完,放着都要发霉了。”
“嗯。”萧元嗣敷衍地回道。
小六子越说越没底,偷瞄了好几次萧元嗣,发现他这次兴致缺缺,在人群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卖酥油饼儿,新鲜的酥油饼儿嘿!”
喧嚣白日之下,几声响亮的呦喝把精气神喊出来了,小贩见萧元嗣他们被吸引过来,他们的穿着气度一看便绝非常人,立马笑着搓了搓手。
“几位要尝尝我家的酥油饼儿吗?”
饼子刚从油锅里被捞出来,外皮焦香,内馅软韧,是最酥脆可口的时候,扒开外面的酥皮,里面是黄白柔韧的面,喷香扑鼻。
一口下去,充满了麦香味的油泡在口腔炸开,唇齿留香,嚼的腮帮子鼓起来,嘎嘎脆响。
在宫里可吃不到这么新鲜的酥油饼儿,御厨做好吃食,要先经过三轮试毒,最后才能呈递到萧元嗣面前,这种需要趁热吃的炸物,萧元嗣永远吃不上第一口热乎的。
想想他这个皇帝当的真是不自在。
“头家,来三块饼儿。”
“好嘞。”商家熟练地拿油纸抄起三块卖相最好的饼包起来。
眼看油渍渍的饼递过来了,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小六子实在忍不了了,紧拧眉头,凑近低声说道:“陛……哦,公子,这外边的东西不干净,还是别碰为妙……”
“诶!”
萧元嗣还没说话,小贩先不乐意了:“这位兄弟,我的东西怎么不干净了?!”
小贩嗓门大,又没个顾忌,一声吼吸引得路人纷纷朝他们投去探究的目光。
小六子不想在萧元嗣面前丢了脸子,扫了眼□□粉的案板,像是找到了什么把柄,捻起一小撮面粉,在指腹搓了下。
“瞧瞧,这些面粉都泛黄了,鬼知道用了多少年了,吃了怕是要闹肚子。”
“我用的麦子都是今年熟,用磨盘仔细碾了三四遍,然后过筛过的。”小贩握起一把面粉递到他跟前:“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就是皇宫里的面粉都没我家的新鲜!”
小六子冷哼,眼白翻到天上去了:“无知刁民,竟敢和皇宫相比,也不怕被雷劈了。”
他不想和这种白丁百姓浪费口舌,说完就打算走,小贩半个身体越过桌子一把将他拉住。
“我有什么怕的!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给我道歉!”
“放开!刁民!”
“你不给我个交代哪里都别想去!”
皇城脚下,天子面前,小六子被刁民的嚣张无知惊到哑口无言,瞪直了眼,看了下正吃饼看好戏的陛下,疯狂使眼色。
可萧元嗣视若无睹,没有一点要帮忙的意思,相反,看他们吵架看的津津有味。
他笑着朝小六子摆了摆手,慢慢的向后退,没入人群里。
“陛……公子!”小六子拽不出衣角,眼睁睁看着萧元嗣消失在视线里急得不行。
“公子!你要去哪里啊!”
萧元嗣听到了小六子的呼喊,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一口气冲出人群,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走出一段路,把人甩开了,萧元嗣才放慢脚步,踹了口气。
“陛下,您这是做什么?”温幼霆不解地问。
她跟着萧元嗣一起跑的,萧元嗣累的大口踹气,她连头发丝都没乱一根。
萧元嗣惊叹了下,想到自己这具弱鸡身体,立时挺直了背,咳了声以缓解尴尬,又拿出块饼子给她。
“尝尝看,还热乎着。”
温幼霆接过,狐疑地看了看这位号称“昏聩”的皇帝。
“陛下,您为何要甩开随侍内官。”
“他太吵了,我难得出一次宫,想安静一点玩。”
“可是陛下,您这样做很危险,万一您出了点什么意外,将百姓的安危置于何地?将文武百官的心血置于何地?”
“行了!”
萧元嗣不耐烦地打断她,挥了挥衣袖,脸色已然冷了下去,瞪着她说道:“温将军,你的职责是守卫朕的安全,不是给朕讲那些大道理,朕不想听!”
“可是陛下……”
“闭嘴!天下都是朕的,朕爱杀谁就杀谁,爱提拔谁就提拔谁,朕在自己家里能出什么危险!”
“别以为朕提拔了你,你就可以在朕面前放肆,你只是朕手里的一个奴才而已!再敢多说一个字,就陪那群文官一起去边疆吃沙子!”
萧元嗣句句刺耳,温幼霆暗暗握紧了拳头,谦卑地低下头去,似是咬着牙,回了个:“……是。”
“哼。”
萧元嗣逞完威风,神气地往前走。
温幼霆看着他的背影,眸光暗了些许,那块饼子在她手里已经被捏碎成粉末。
陛下……
在养病的期间就听说他贪图享乐、肆意妄为、重用奸佞、残害忠臣,逼得文官们破天荒上门来找她帮忙,在病床边捶胸顿足,几乎哭晕过去。
“温将军呐,陛下不听我等的劝,发配忠臣去边境苦寒之地,净提拔些狐狗之辈到身边,长此以往必将走上歪路啊!”
“林相都被陛下气到卧床不起,那可是抚养他长大又替他守江山的亲外公!”
“将军若还希望秦国的江山永固,百姓安居无恙,请放下以往芥蒂,务必劝导陛下一二!”
“最好寻个错处,把那些吹耳边风的人直接杀了!……”
……
当时她脑袋还昏着,被他们这一闹,更加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当是他们想挑拨离间,给她挖坑,打压武官们的势力,便让副官把他们全扔出去了。
她并不会相信旁人的一面之词,毕竟耳听为虚。
但如今亲眼见到了。
风声呼呼擦过耳畔,她一闭眼耳边就能响起刚才萧元嗣自负至极的那句话——‘天下都是朕的,朕爱杀谁就杀谁,爱提拔谁就提拔谁!’
这话搁谁说出口都会被嘲讽一句黄毛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唯独萧元嗣想怎么说都行。
确实,没人敢否认他,他可以嚣张地说出任何大逆不道的言论。
然而一位年轻而自负的君王对一个国家来说并不是好事。
想到传闻中他做的那些惊世骇俗的事,温幼霆突然觉得那些传闻未必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她的拳头始终紧紧攥着,落在萧元嗣背影上的视线愈发幽深。
昏君误国,更误民,他迟早会变得和他的父皇一样疑神疑鬼,刚愎自用,听不得任何质疑否定的声音,害怕一切可以威胁到他的东西,到那个时候,她这个功高震主同时又和他有灭门血仇的将军下场不会比五马分尸更好。
她已经见过太多在前线杀敌流血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们,一回到都城就被疑心病皇帝卸磨杀驴。
他们这些武将不怕皇帝蠢,就怕皇帝又蠢又毒,听了别人几乎煽风点火的话就信了,将忠臣的骨头碾进泥里,将名将的热血烧成焦土。
先帝不就是这么对温家的吗?
温家原本是帮先帝去当卧底打探情报、助他上位,可最后先帝成功封禅,温家却在一夜之间被灭门,只因先帝听信谗言,认为温家不再效忠于他,又怕他们功高盖主,于是先下手为强。
全家几十口人死在血泊里,哭嚎声响彻深夜的都城,明明只要再过一天,她的弟弟就要出生了。
可是死了,都死了,死在一场烧了三天三夜,让所有人一提及便唏嘘不已的火海里。
如今的萧元嗣刚愎之用,荒唐程度只怕比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温幼霆下意识看向别在腰间的刀,这把刀曾于沙场之上取过蛮夷王的首级,或许过不了多久,它会再沾上一位君王的血。
她就这么站在静默的天地间,风卷着落叶在她的头顶形成一道呼啸的漩涡。
等温幼霆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手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握住了刀柄,雪白的刀刃抽出半截,映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眼底隐隐有血气翻涌。
危险而迫切。
“你在做什么?”
萧元嗣的声音传来,他就在不远处看着,疑惑地偏头。
温幼霆哐地把刀收入鞘中,神色自若地走过去。
“刀鞘松了,臣检查一下。”
“哦。”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萧元嗣似乎拖长了尾调。
转过身的刹那,萧元嗣飞速扫过那把刀,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他在脑海里询问:“系统,如何?”
系统说道:“坏消息,她想宰了你,好消息,她终于下定决心想宰了你了!”
“呦嚯!”如果不是要顾忌形象,萧元嗣一定要吹个响亮的口哨表达内心的得意。
不愧是我!
轻轻松松又在作死的道路上前进了一大步!
如他所料,温幼霆天生反骨,只需要稍微激一激,埋藏在心底许久的对皇室的怨恨再次爆发。
现在文官想宰了他,温幼霆也想宰了他,最好到时候两边联手,一块把萧氏皇朝亡了,他们可以狠狠地出口恶气,而他也完成任务回去当他的亿万富翁,一举两得,多好!
萧元嗣白日做起美梦,没认真注意脚下的路,迎面撞上了一个衣着褴褛的小孩,脚下踉跄,身体向后倾倒。
“陛下小心!”
温幼霆大步过来,面无表情地扶住萧元嗣,没让他摔得太难看。
“陛下?”
“我没事。”
萧元嗣站稳,定睛一看刚撞他的小孩已经朝来的方向跑走了,跑的跟后面有鬼在追他一样。
他觉得有些奇怪,立刻摸了下腰间。
空荡荡的,该别在腰间的东西不见了,萧元嗣眉头瞬间紧锁。
温幼霆询问道:“陛下可是伤着了?”
“不是。”萧元嗣看向小孩身影最后消失的拐角口,目光微沉说:“是我的香囊被偷了。”
温幼霆看他神色有异,并没有多在意,挥霍无度的皇帝怎么会在意一个可有可无的香囊,也不打算帮他追回来。
敷衍地安慰道:“只是一个香囊罢了,陛下不必伤心,皇宫不缺这些玩样,那个孩子应该是个乞儿,拿了香囊去换点吃食多活几天也算是陛下的恩赐。”
“哎。”萧元嗣突然叹了口气。
正当温幼霆冷眼以待的时候,他又道:“可是兵符还在里面。”
“兵符!!”
温幼霆顾不得眼前人是皇帝,直接对他吼出声。
仔细看萧元嗣的表情不像是装的,温幼霆更加愤怒,胸膛被什么东西堵着几乎要炸了,愤怒之余是无尽的语塞和无奈。
“陛下怎能随便将兵符带出宫!”
萧元嗣摊开手掌心,无辜道:“我也不知道会被偷啊。”
他只是想正好趁这次机会,瞒着那群文官把兵符交给温幼霆,昏君办事从来就不存在靠谱二字,想到什么做什么,后果才不是他要想的事。
“陛下!”温幼霆要被他不负责任的态度气的眼珠子炸裂开。
如果这人不是皇帝,而是她手下一个兵,早被脱光了衣服绑在柱子上鞭打的皮开肉绽,打完还不能放下来,要挂足一天一夜以儆效尤!
可偏偏这人是萧元嗣,是该死的皇帝。
荒唐的令人发指!
温幼霆气的嘴唇发抖,没好气地说:“陛下在此稍等,臣去把兵符追回来。”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元嗣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笑了笑,抬脚跟了上去。
小孩最后躲进了一处破败的庙里,庙门只是一块脆薄的板子,在寒风的吹袭下摇摇欲坠,门口散落着枯黄的杂草,温幼霆面色凝重,匆急的脚步将枯枝踩的嘎吱直响,像索命的罗刹步步逼近。
到了庙门口,她一脚把门踹开,冷风争先恐后往里面灌,昏暗的庙内顿时涌进如同厉鬼尖叫的声音。
温幼霆大步进去,才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
萧元嗣在她后面不远,不知她为何突然不进去了,呆愣在原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温将军?”
温幼霆没动,也没说话。
萧元嗣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好奇是什么东西能让她露出这种复杂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