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顾彦棠已经差不多有六年没有回过老家了。六年前的记忆本就模糊,再加上中国在这六年里交通的发展日新月异。以前坐火车可能要二十个小时的旅行现在也许三四个小时就搞定。

  温殊和顾彦棠转了好几次车。先是坐了两个小时高铁从T市来到W市,然后从W市打了个出租车坐了四十分钟到达Y县城。

  然后下车一问,这个车站没有去龙角镇的中巴车,然而打车又太不划算,只好又打车到了另一个车站,还好这里买到了去龙角镇的车票。

  车票倒是不贵,一张十几块钱。就是要等,温殊看着差不多还要等四十分钟,就让顾彦棠陪着他在车站附近的超市买点牛奶饼干什么的带回去。

  “买这些给谁啊?”顾彦棠问道。

  “你傻啊,给你姑姑买的啊。”

  “都不知道她还在不在那。”

  “不在了也可以给她女儿啊。你爷爷奶奶外婆还在吗?”

  顾彦棠眨了眨眼睛,回答道:“我真的不知道。小的时候就只知道都住在山里,很远,一年里大概就几个节日能见到。”

  温殊想,顾彦棠到底是住在多偏僻落后的贫困山区啊?明明说的不是镇上吗?

  县里车站的小超市也买不到什么好东西,温殊就胡乱买了一箱牛奶,一箱酸奶,还有两箱某牌子的饼干。

  温殊见顾彦棠背了个挺重的背包,主动要提牛奶。顾彦棠非不让,所以最后是温殊提了两箱饼干,顾彦棠背了背包又提了两箱牛奶。

  两个人提着这些上了中巴车,倒真是像去走亲戚的啦。只是他们身上穿的衣服,着实是不像当地人。

  去往这样乡镇的车子乘坐的乘客多半是当地的农民,十分接地气。有的老伯把身上的衬衫半敞着,连扣子都没系,露出晒得黝黑的皮肤。

  温殊前面的一个老爷爷看起来有七十多岁了,但是看起来身体十分的硬朗,腿下面还放着一把长长的锄头,锄头上面还带着些许的泥巴。

  一上车,他就很大声的打着电话,说的方言温殊一句话都听不懂,但是想闭上眼睛睡一下也睡不着。因为爷爷的声音实在是太“振聋发聩”了。

  顾彦棠看着他又想睡又睡不着的样子,十分想笑,笑着逗他道:“你看我们这样像不像你去上门?”

  “什么叫上门?”温殊问道。

  “就是你去看你婆婆啊。”顾彦棠笑道。

  温殊用肘关节顶了他的胸口一下,以示回击。

  顾彦棠则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假装很疼。

  一路上全是绕山公路,风景特别的美。反正睡不着的温殊就索性看起了窗外的风光,青山绿水,随手用手机照一张,都美得和油画一样。

  只是这路确实还是挺危险的。路不宽,而且路旁边就是悬崖,竟然没有护栏,要是温殊肯定不敢开,温殊简直是服气了,这地方的司机真牛。这么多急转弯,竟然敢开得这么快!

  在一个转弯的时候,顾彦棠抓住了温殊的手,安慰道:“没事的哦,这路已经算是好的啦,以前的路更烂,他们都开得了。”

  “这路还是好的呀,那以前的路有多烂啊!”

  “以前的路一下雨就不能开了。”顾彦棠说道。

  温殊:“……”

  在经过某个山头的时候,顾彦棠指着远处一座看得很模糊的山,对温殊说道:“这是我以前上小学的地方。”

  “那你从家里去学校怎么去?”

  “走路呗,这个路难道还能骑车?”

  “那要走多久?”

  “走得快的话,两个小时吧。有的同学家更加远,还得走三个小时呢,天还没亮,五点多就得从家走,我六点钟就可以了。”

  温殊:“……”

  温殊用手摩挲了一下身边顾彦棠的手,顾彦棠就抓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好在他们身边的背包很大,遮挡了旁人的视线。

  顾彦棠心领神会道:“在你看来很不可思议吧?上个学这么辛苦,可是我真的特别喜欢上学啊,因为我来上学就不用帮着干农活,也不用做饭,更不用无缘无故被打……而且因为在班上回答问题回答得好,还可以被老师表扬呢。”

  “你们老师能够培养出你这样的学生,肯定特别骄傲。”温殊发自内心地夸奖道。

  顾彦棠一不好意思的时候,小动作就特别多,要么就是抓头发,要么就是抓耳朵。他有点羞赧地提起自己其实在村子和镇上的名声都不怎么好。

  温殊假装不知道地问“为什么?”

  顾彦棠一本正经地答道:“太爱打架了,总有数不清的人看不惯我。”

  从小到大在城市里长大的温殊,哪怕那只是座不怎么样的小城市,如果不是亲身来到这样的地方,都很难想象生活在边陲乡镇山区的小孩到底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的。

  这样看来如果是中国一线城市长大的孩子和四川贵州最贫困的山区长大的孩子,生活的环境天差地别,说他们是完全两个不同的人类种群也没有什么问题了。

  温殊忽然想到了最近看得一篇很短的科幻小说——《北京折叠》。

  温殊现在可以想象到顾彦棠是怎么长大的了。这些贫困地区的学校里的孩子,大部分是留守的孩子。

  父母们大都在大城市里坐着最底层的工作,忙于生计,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陪孩子长大。年纪大的爷爷奶奶又根本管不住孩子,所以小孩儿就基本是散养长大的。

  这样长大的小孩儿和小野兽没什么区别,在学校里就像是森林里的丛林法则一样,谁的拳头硬就听谁的。顾彦棠这样经历特殊,又很容易招人恨的人,往往就成为了群起而攻之的对象。

  温殊下意识地看了看顾彦棠,觉得他穿着一件蓝色的衬衫,衬衫也和自己一样,纽扣系到了最上面那一颗,看着挺人模狗样的。这样长大的小孩儿,没有成长为反社会型人格,温殊已经觉得谢天谢地了。

  想想温殊本人从小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压根就没有受过什么苦。唯一一件让他郁闷许久的事,就是十几岁的时候,因为自己的性取向给自己带来了巨大的困扰,都深深觉得世界对自己不公平呢。

  那时温殊想,这世界上这么多人,凭什么就他和别人不一样。凭什么,凭什么?

  现在想想,这些经历和顾彦棠短短二十年所经历的,根本不算个事儿!

  温殊忽然间洞察了人世间最大的一个真理,当朋友和你抱怨倒霉怎么安慰朋友呢,比朋友更惨就可以了啊。否则说没事儿,根本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假得要死。

  因为顾彦棠已经长时间没有回来过了。所以他就问了声司机,龙角镇什么时候到。

  司机开着车不知在想什么,并没有听见,但是其他乘客听见了,七嘴八舌地大声告诉他们龙角镇快到了,再翻一个山头就到了。

  温殊赶紧致谢,心想小地方的人真得好暖啊。

  果然翻了一个山头,司机一个急刹车,在邮局旁边停下来了。

  龙角镇终于到了。

  然而顾彦棠记忆中的老家,还不在这里,温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着那条看不见尽头的路,问道:“还要走多远啊?”

  “没多远。”

  “那要走多久啊?”

  “四十分钟吧。”

  温殊:“……”

  温殊抬头看了看八月里下午三点的毒辣太阳,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饼干和顾彦棠手上的牛奶,暗骂自己为什么要多事买这些东西,直接给钱不就好了吗?

  可是没办法,去村里的车很少,一天只有一班。他们只能走。

  顾彦棠问他是不是走不动了?走不动可以把东西给他拿。

  温殊摆摆手,去镇上路边的小店买了两瓶水。“走吧。陪你走回家的路。”

  顾彦棠满脸的歉意,说道:“对不起,很累吧。”

  温殊这一次违心地答道:“不累。”

  绕过了大半个村子,温殊看见顾彦棠往一个泥土做的房子跑去,温殊知道他终于到了他童年的那个家。

  温殊发誓他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土做的房子。他很惊奇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房子,这些年里这里一定没有地震过吧。否则它一定早就塌了。

  温殊还注意到,就算是在这样一个村子里,顾彦棠家里的房子也绝对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破了。

  温殊跟着顾彦棠走进门里,一个中年妇女正坐在矮凳上剥毛豆,两名不速之客的到来,让她好奇地抬起头来。

  温殊注意到她的脸其实并不太老,只有四五十岁的样子,可是惹人注目的是她头顶的一头白发苍苍几乎是全白的头发。

  “姑姑!”顾彦棠叫道。

  “啊,是小棠!”妇人的脸上表情由惊讶转为惊喜。

  妇人又转头看温殊,温殊顿时觉得尴尬了,他之前并没有想起来问顾彦棠怎么称呼他姑姑,毕竟两个人还没有想好是不是要把他们的关系告诉她。

  “叫姑姑!”顾彦棠转过头来冲着温殊笑道。

  “姑姑!”温殊也跟着叫了声。

  “姑姑,这是我的朋友。”顾彦棠指着温殊说道。

  温殊安下心来,还好他说得是“朋友”而不是“男朋友”。

  姑姑先是抱着顾彦棠哭了一会,然后俩个人用方言聊了一会天。温殊只能听个大概。好像是有个大点的妹妹正在镇上的中学读初中,还有两个更小的弟妹则因为实在养不活,过继给了一个生不出孩子的远方亲戚。

  姑姑一边说,一边十分伤心地抹眼泪,顾彦棠抱着姑姑,也有点哽咽。温殊在旁边看着,只能一个劲儿地递纸巾给她,不知不觉眼眶也犯了红。

  但是他还是注意到两个人都没有提起那个传说中的姑父,温殊环顾家徒四壁的房子,也没有发现还有一个人,温殊猜测,难道真的是死了吗?

  姑姑哭了挺久,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和顾彦棠用方言嘀咕了几句,然后出门了。

  他走后,顾彦棠看着这破败的农村小屋,大概是回忆起以往的种种,发了一会呆。温殊就坐着陪他发了一会呆。

  直到外面传来了一阵狗狗的狂吠声,温殊寻声望去,差点被吓一跳。那狗实在太激动了,一认出顾彦棠在家里,立刻就往他身上扑过来,不住地撒欢,转圈,简直是高兴得要发疯。

  顾彦棠也非常高兴的一直陪它转着圈,不住地叫着“小花!小花!”,半个小时之后,小花终于冷静了下来,开始趴在顾彦棠的大腿上喘气,时不时地舔一下顾彦棠的手。

  静下来,温殊这才以看到小花的全貌,确实是一只毛色带花的农村小土狗,黄色的皮毛,脸是白的,是一只长得挺好看的狗狗,温殊听说过那种脸上的毛发白的都是年纪比较大的老狗了。

  顾彦棠摸了摸小花的头,指着温殊说道:“小花,这个也是你的主人哦。”

  聪明的小花立刻冲着温殊吠了两声。

  温殊立刻说道:“真乖。”心想身上没有糖,又想能不能剥个饼干给狗吃。可一想家里人都还没吃,拆封了也不好,也只能作罢。

  这个时候,顾彦棠的姑姑回来了,手上拿着一大块肉和一条鱼,温殊这才知道她是出去买菜的。

  温殊有点惊奇地问道:“现在都下午五六点了,竟然还能买到菜?”

  顾彦棠从姑姑的手上接过鱼和肉,对他解释道:“不是买的,她是去村长家里借的。”

  温殊于是不说话了,心想姑姑确实是把他当成了贵客了。

  姑姑说话温殊听得不大懂,但是一直冲着他笑,用搪瓷杯子泡了茶给他喝。温殊觉得这家里虽然穷,但是掩饰不了骨子里的善良和好客。

  顾彦棠忙着在厨房弄菜,温殊闲着无事也跟在一旁看。农村人的灶竟然还是在烧柴,温殊看着顾彦棠熟练地点火,烧热水,用两个暖水瓶装了,说是要给温殊洗澡用的。

  温殊问那你们呢?顾彦棠歪着头道,我们就用冷水呗。农村人没那么讲究。

  温殊想,顾彦棠一个大男人也就算了,他姑姑和妹妹也这样吗?

  姑姑怕菜不够,竟然又杀了一只鸡,温殊心里很是感动。

  心想又是鸡,又是鱼,又是肉,估计这家人过年也没吃这么丰盛。

  顾彦棠这次用尽了农村本地的食材,做了好些个菜。等那个叫小珍的大妹妹放学回到家的时候,桌上已经摆了好几个菜。红烧鲤鱼,五花肉炒毛豆,瘦肉炒竹笋,还有一大碗黄橙橙的鸡汤。

  十四岁的小妹妹先是看着桌上摆满的菜被震惊了,然后又看到家里面站着一个不认识的但是却异常好看的男人,接着就是从厨房里走出来的顾彦棠。

  顾彦棠离家出走的时候才只有十四岁,想想也知道这六年的时间里,变化到底有多大,等到小珍终于认出了这个人真是他那个失踪多年的哥哥时,忽然就开始哇哇大哭!

  小珍长得瘦,扑到顾彦棠的怀里,抱着顾彦棠的脖子不撒手,眼泪鼻涕全蹭到了他的衣服上,一个劲儿地哭着:“我和妈妈都以为你死了,这些年怎么也不回来看看我们?”顾彦棠一直帮她擦着眼泪,轻声说着“对不起。”

  从两兄妹断断续续地聊天中,温殊大概拼凑出了事情的先后经过。

  原来,当年顾彦棠确实把他姑父给狠狠揍了一顿,但是并没有打死,但是打成了重伤。在用了一大堆医药费,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后,他又爬起来了,但是腿脚终归是落下了残疾。

  一年后,在他又一次赌博醉酒之后,在镇上被一个疲劳驾驶的货车司机给撞死了。

  但是温殊注意到小姑娘在讲他父亲的死的时候,脸上一点忧伤的表情都没有,大概父亲的死对她来说更多程度上意味着一种解脱。

  小姑娘抱着顾彦棠的头,喃喃道:“我们全家人都没有怪过你啊,你竟然走了这么久,连个电话都不打?”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顾彦棠说道。

  “你现在在哪儿,我要跟你一起去。”小珍又说道。

  顾彦棠拍拍小珍的头,把她放了下来,说道:“我们先吃饭吧。”

  实则在场的每一个人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但其中最高兴的还是那条叫小花的狗狗,顾彦棠时不时就丢个带肉的骨头给他吃,它的尾巴都快要摇掉了。

  吃饱喝足之后,姑姑去洗了碗,小珍很明显是因为走了许久的山路,有点犯困了,可是还是缠着顾彦棠问东问西的,简直是有说不完的话。顾彦棠的回答通常是比较简短,有时也会不耐烦地怼她两句,和与温殊讲话时很不一样。

  但是温殊仍然能看出这两兄妹的关系其实挺好的,要不是知道他们确实有堂兄妹的血缘关系,温殊简直要吃醋了。

  毕竟这小姑娘粘他的程度,甚至比那只叫小花的狗狗功力更胜一筹。

  山里人睡得早,九点钟基本上已经没有什么声音了。小珍本来想和哥哥睡一起的,这可把温殊吓了一大跳。不知道顾彦棠在妹妹耳边说了什么,小珍才一脸不情愿的去和妈妈睡了。

  这屋子里只有两个睡觉的房间,温殊今天留了汗,是很想洗澡的,可是他一直在纳闷应该在哪洗啊。顾彦棠去给他拿了个大木盆过来,给他装了冷水,又倒了热水。

  “就在这洗啊?”温殊问。

  “对啊,没有淋浴,你委屈一下吧。”

  “那你呢?”

  “我去外面用井水洗。”

  “那我也用井水洗,这个热水留给妹妹和姑姑吧。”

  “别,山里晚上冷,你会感冒的。”

  “你是觉得我连女人都不如吗?”

  顾彦棠愣了一下,说道:“没有,你怎么会那么想。她们是习惯了,所以没事儿啊。”

  最后温殊还是听话的洗了个热水澡,别说在大木盆里泡泡还是挺舒服的,等到自己洗好之后,随便裹了件衣服,顾彦棠也洗好回来了。

  两个人抱在一起,耳鬓厮磨,很快就有了反应,奈何这种农村的土屋,根本没有隔音这样一说,温殊也实在不好意思给别人听到什么不合时宜的声音。

  然而,看得到,摸得到,却吃不到的感受对两个人来说都实在不是太好。

  两个人只好分开一点,手牵着手小声地纯聊天。

  聊彼此是怎么长大的,温殊讲了他小时候对于妈妈的记忆,讲妈妈教他怎么养花;顾彦棠则讲了他怎么在学校里怎么和那帮熊孩子斗智斗勇,最后成了孩子王。

  顾彦棠说自己上学的时候每天包里都随身装着一根钢筋,不主动挑衅,只为了防身。

  温殊忍不住又靠过来一点,轻轻地吻他的额头和眉心,缓缓说道:“宝贝,放心地睡吧,以后换我来保护你,你以后不会再受到伤害了。”

  片刻之后,黑暗中,温殊感觉自己的嘴唇被人狠狠地吻住,吻得既霸道又嚣张,丝毫不留给自己一丝喘息的间隙,每吻一下都无不宣示着他对自己强烈的占有欲。

  可是,随着有湿润的液体滴落到自己的脸上,这吻又渐渐变得温柔起来,他轻轻地吮吸着温殊的每一寸嘴唇,从眉心到鼻尖,再到脸颊,没有一处不被蹭上他的气息和痕迹。

  直到吻到两人偃旗息鼓的欲|火再度熊熊燃起。

  顾彦棠终是觉得忍不了了,翻身坐起,示意温殊不要讲话,拉着温殊静静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字数真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