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跳动的声音原来可以这样的震耳欲聋。

  这样的喧嚣将其余的声音全都掩盖了, 所以他不知道在场的其他民众有没有发出大声的呼喊,也留意不到他们欣喜若狂的神情了。

  他只是在希尔顿朝他迈步而来的时候,不管不顾地, 紧紧地、紧紧地抓住了他崭新的袖口。

  骑士们反应迅速地隔开了杜丙。

  “放开他。”希尔顿叹了口气,将杜丙从骑士们的手中拯救了出来。然后看了看他, 又看了看他, 露出伤脑筋的情绪:“我现在要回凯恩公府收拾行李,从此我就在桑尼教堂住下了, 就是这样,你还要跟我一起吗?”

  “是的...”杜丙觉得奇怪地挠了挠头:“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吗。”

  “不, 你不明白。”希尔顿解释:“进入桑尼教堂后, 就不一样了杜丙。今后我们不再能自由地在这片土地上行走, 从此以后的人生也只为了保护这片大陆的居民。为此我已经做好了觉悟,可你是不一样的。”

  他迟疑了一下,有些不舍, 但仍然这么说了:“你是从异世界来的,你尚且自由, 若是你希望的话...我可以将你送回你的时空。”

  “是吗...”杜丙听他这么说, 有些惊讶:“什么时空都可以?那你能送我到超出你们认知外的世界吗?就算那里有凌驾于这个世界的科技。”

  “是的。”希尔顿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杜丙:“只要它是存在的, 现在的我能够想办法制作一个通往异世的传送阵。”

  “那很好。”

  “嗯。”希尔顿的脸色因为这句话变得不好看了:“那就这样吧。”

  他松开了杜丙紧抓着他衣袖的手,“凯恩公府你可以继续住下去,等我制作完传送阵以后, 我会派人通知你。”

  希尔顿彻底冷淡了下来,他带着骑士们就要往外走,可杜丙再一次拉住了他。

  这一次杜丙是有些慌乱的, 也就没能拉住希尔顿的袖口, 而是抓住了他的手, 牢牢地反扣在手心里。

  这样的力道和钳制其实算不得什么,如果希尔顿一心想离开,他是能轻易挣脱的,可他却愣了愣,然后停下了脚步,不辨神情的:“你这又是何必,你已经要离开了。”

  “谁说我要离开了!”

  “你不用骗我,我承诺过送你回家的。”

  “你听我说,希尔顿。”杜丙也不管围观的人们是怎样的表情了,无礼地将希尔顿拉到一旁,勉强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后才小声解释着:“我是很想回家没错,虽然我现在记忆出了些问题,但是在另一个时空说不定还有我的家人,他们应当会为我的消失而伤心。”

  “那你离开就行。”希尔顿脸上神情是淡淡的,带了点伤人的冷漠。

  “不。”因为这个认知,杜丙眼圈有些发红,赶紧丢脸地低下头来。

  他就是太明白也太了解希尔顿了,所以才觉得难过起来,“你怎么能这样想,你是知道我的,我不会抛弃你希尔顿。”

  “是的,或许现在不会。”希尔顿此时身量不高,还需仰望着杜丙,所以能清楚地看见那双明亮的圆眼是怎样变得泛红的。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却别扭地说:“可如果要让你在我和你的爱人之间做个选择,那么被抛弃的人一定会是我。既然如此,你还不如现在就走了。”

  杜丙现在才有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此情此景,他也没法解释希尔顿就是他口中那个长得很像的爱人,只能讷讷地说道:“可我是为你而来的啊希尔顿,我又怎么舍得抛下你。”

  此话一出,杜丙就觉得尴尬起来,实在是这话听起来像是调情,可眼前的希尔顿又太过年轻,这让他觉得罪恶,奈何这肺腑之言又确实吐露得情不自禁。

  更何况眼下的情景其实并不适合他说出这样私密的话语,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刚刚加冕的主教大人拉拉扯扯,实在是太不像样了,杜丙甚至觉得他都能听见人们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在这样让人坐立难安的氛围中,希尔顿终于开口说话了:“你最好是这样,杜丙。”

  他翻过被紧扣着的手,十指相贴的,换他主动地将杜丙的手牢牢攥在手心里。

  他那双金色的眼里仿佛装下了一阵漩涡,势必要将坠入其中的人们溺毙,这一刻的他实在不太像个光明主教,脸上的神情是隐忍而可怖的,也不属于少年人应当流露出的情绪。

  此刻的他,就这样的年纪,依恋必然是有的,但若说对于杜丙有多少的情爱或许并不见得。可在他坠入深渊的时候,所能攀附的也不过是这一个,这唯一一个愿意同他站在同一阵营的浮木而已。

  好在他这样扭曲的神情只出现了短短的一瞬,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杜丙没意识到,围观的人们也看不清。

  “就是这样,所以我能跟着你回去了吗?”

  “嗯。”希尔顿终于满意地点了头,两人才终于回到了那座令人熟悉又陌生的教堂。

  这座教堂在希尔顿入驻以后,在逐渐和十年后的桑尼教堂重合。

  先是唱经席上方的那副宴饮图,他被神情整肃的骑士们铺在了圣母玛利亚雕像的头顶,辛辣地讽刺着希尔顿作为桑尼主教的身份和决心。

  以前是杜丙不了解,但在陪伴希尔顿真正水里来火里去了后,再看到这样的一幅图,他的眼前就总是很自然地浮现出那天下午的场景。

  沾血的武器是怎样刺入活人的□□的,赫伯王和其他的隐龙族人是怎样哀哀地倒下的。

  他或许有千言万语想要安慰身边同样注视着这幅血腥画作的希尔顿,但话到嘴边又都给咽了下去。

  因为小主教看上去不很伤心,他似乎是有所依傍了,就不再像那日一样是风雨中的浮萍,他只是看着杜丙说道:“这些都已经没关系了,亚历山大会怎样折辱我我早已心知肚明。”

  他说着,就走上前去抚摸了一下身前的那座圣母雕像,碰了碰那双和他如出一辙的金色眼睛。

  “这是不祥的颜色,对吗?光明的颜色,也是地狱的色泽。”

  “希尔顿...”杜丙能听出他的未竟之意,但希尔顿只是摆了摆手。

  “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只是终于明白了这些道理。就像花园中那座名为‘抉择’的雕像。

  那个男人他头上盛放的是地狱之水,是拯救当时大□□虐的传染病的唯一解药,他的脚下则是记忆之石,它是连接地狱和人间的唯一通道。他的手上则握有一把小刀。

  他面临着选择,一是将地狱之水带出去,那就得割下与水同等重量的肢体。二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平安地度过他余下的漫长生命。

  当年我问过赫伯王,那个男人究竟做了怎样的选择,他只是笑着摸了摸胡须。”

  “可你现在知道答案了。是吗,希尔顿?”

  “嗯。”希尔顿点了点头,微微偏着脑袋,专注地看着他,“你也知道答案了吧,杜丙。毕竟你总是这样聪明。”

  究竟自己聪不聪明,这一点杜丙其实并不很了解,只是他开始帮着希尔顿一起,收拾起他们今后要一同居住的教堂了。

  二楼东面的花窗换了一幅图画,是按照希尔顿的意思更改的:一个衣衫褴褛的男性站在满地的横尸之中缓缓伸出手臂。他高举的手中倾泻出金黄色的光点,和云层之中露出的一只悲悯的浅金色眼睛连成了一条光线。

  这面花窗就在希尔顿的卧室旁边,他偶尔矗立在窗前的时候,就会露出满意的神情。

  希尔顿开始变得忙碌起来,不管主教的使命是不是一种讽刺和侮辱,在其位谋其职的道理仍然是不必赘述的。

  所以他开始培植自己的教徒,考核、引进符合条件的修女,并专门请示了亚历山大,在桑尼教堂的旁边修筑了专属于骑士们居住的骑士小屋。

  黛西和蒙特就是这个时候加入桑尼教堂的。

  黛西是进入教堂的第一批修女,其实她早就过了准入的年纪,毕竟她已经年近五十了,身子骨和同龄人比较尚且不很硬朗,可她说什么也要进入教堂为希尔顿祈福祷告的决心又实在令人动容。

  杜丙这时了才知道,原来黛西就是那个曾经受过希尔顿荫蔽、悔恨落泪的中年女性。

  只是这时的她大病初愈,看起来形销骨立的,整个人因为愧疚的缘故也显得瑟缩,所以他竟然没有将她和印象中那位虽然年迈但满脸威严的女性联系在一起。

  是希尔顿特批她进入的教堂,还放手让她训诫年轻的修女,安排洒扫和日常起居等工作。

  对此,蒙特是不满的。

  不过他本就对希尔顿的一切决议都不满意,其中要说最不满意的,就是将他这位皇家骑士团长派遣到桑尼教堂护卫的决定。

  但他又不能反驳亚历山大,就只能沉默地坐在修葺一新的骑士小屋旁,一如往常般擦拭锃光瓦亮的铠甲。

  他想不明白希尔顿为何会做出这样可笑的提议,赫伯王又为何会如此荒唐的答应。

  可杜丙觉得,他或许是有些明白的。

  因为希尔顿在蒙特到来后,总是忍不住露出一丝揶揄的笑。

  “我是想和他修补关系的,杜丙。”

  “...是吗...”

  “就像你说的那样,蒙特曾经和我是那样的要好,如果我和他分开太久了,那么我会寝食难安的。”

  “希尔顿...”杜丙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希尔顿于是终于愉快地笑了,“这是对他小小的惩罚,无伤大雅的,你说是吗,杜丙?”

  杜丙无言以对地看了看对面绿地上一脸忿色的蒙特。

  他终于将铠甲擦完后,竟然狠狠将那副珍惜的盔甲抛掷在了地上。

  蒙特心中烦躁极了,他知道自此以后,他会成为亚历山大的眼线,一名享誉天下的教主护卫。可他那些陪着亚历山大征战四方,冲破血统和阶层一步一步向上攀爬的雄心壮志却再也没有成功达成的机会了。

  在这座由碧草、鲜花和华美的砖石堆叠起来的城堡之中,从此,他就只能围绕着希尔顿过活了。

  这就是希尔顿对他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