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

  ——头好痛。

  “姑娘,四姑娘。”

  ——眼皮好沉。

  “再不起咱可就赶不上赏梨宴了!”

  ——赏梨宴?

  埋在半旧弹墨锦被中的小脑袋猝然抬起,眼前模糊的光影渐渐重叠至一处,阮烟罗晃了晃脑袋,勉强辨析出了凑到眼前的这张瓜子小脸。

  “流,流云?”阮烟罗讷讷开口,有些懵然。

  甫一见到阮烟罗睡醒,顾不得她眼尾发红一副海棠春睡的娇憨模样,流云急忙团了团被子将阮烟罗从被褥中扒出来,“姑娘怎么还愣着呢,这回若不能趁赏梨宴择个如意郎婿,难不成真等老爷将您嫁做小妾,将来一辈子受当家主母的磋磨哪?”

  眼见着流云在一旁雷厉风行地收拾,阮烟罗愣在原地,什么老爷,什么如意郎婿?

  她不是已经嫁人了吗?

  痛苦的记忆忽如潮水一般渐渐回笼,阮烟罗的唇瓣微颤,随后迅速失去了血色。

  顾不得流云将她推来转去地换衣裳、挽发髻,阮烟罗只慢慢地揉着脑仁回忆着脑袋里发生的事。

  血,她的手上都是血,她面前的男人身上有许多个血窟窿,她想去为他止血却不知该从哪里下手,于是她只能徒劳地捧着他无力垂落的头,一遍遍哭喊着“不要死”。

  “不要死,楚行南,你不要死。”

  不知哭了多久,她只觉得自己的嗓子都干得冒烟,浑身上下都喘不上气,她只能紧紧地将靠在肩上、已然失去温度的男人的身躯紧紧地拥住,仿佛这样就能留下些什么。

  【叮——终极任务已完成,请宿主自行选择回到原来的世界抑或是留在该话本世界,11会帮助宿主一路富贵顺遂,直至终老。】

  什么话本世界,什么原来的世界,阮烟罗根本听不懂这些,可无论如何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楚行南了,她阖眼不去看周遭的狼烟四起或是狂欢阵阵,只用温软的梨颊蹭过楚行南的脖颈,最后轻声道:“带我去那个世界吧。”

  去那个楚行南会去的世界,他要她好好地、快活地活下去,却从来没为她想过,若是没有他,她又谈何快活?

  话音落下,阮烟罗只觉得周遭的声像在短暂地放缓、旋转、扭曲过一瞬后,霎时如河流入海,万籁归墟,她以为会有话本里传的黑白无常来牵引她,带她过酆都、赴黄泉,然后去往那个黑暗的冥界。

  可...眼前这地方分明和阮烟罗未出阁前的闺房一模一样。

  她没死?

  “流云,你...跟着我多久了?”

  按理来说,流云是在她流放北邙后结识的,现下阮府未倒,她不应当出现在这里才是。

  可流云听到这话时霎时瞪大了眼睛,颇有几分莫名其妙,“姑娘,奴婢四岁便被伢婆领来阮府,姑娘如今十五,奴婢跟着您也有十年了;您今儿是怎么了,睡迷糊了?”

  十年?!

  阮烟罗缓缓回忆起系统11在消失前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根据宿主的回答,11将会为宿主传送至原来的世界;本次弑王任务圆满完成,11就陪宿主走到这里,以后的路祝您早安、午安、晚安。】

  原来...这就是11口中所谓的“原来的世界”?

  阮烟罗有些懵,在她消化信息的片刻间,流云的一双巧手已经为阮烟罗整饬完毕。

  面前的铜镜当中,阮烟罗俨然还是堆着飞仙髻、眼角眉梢都点着少女青涩的燕京小女娘,一双凤眼明丽妩媚,柳叶眉似蹙非蹙;阮烟罗的份例素来被克扣,是以她没什么时新、值钱的首饰,流云却别出心裁地为阮烟罗在梳篦后绑了一条绸带。

  绸带轻舞曼妙,阮烟罗莲步款款,行走间便恍若神妃仙子,清妍出尘,好似不食人间烟火。

  “姑娘,这赏梨宴可是咱最后的机会了,偏支也好、寒门也好,只要能做个正头娘子,咱都可以;虽说这次的赏梨宴是老爷为两位嫡姑娘择婿准备的,可若是咱能寻到个...姑娘,诶姑娘您做什么去?”

  阮烟罗记起来了,彼时她的便宜父亲阮孟杰权倾朝野,这一次的赏梨宴,几乎宴请了全燕京所有的适龄男女,大凡是未曾婚配的,就连些和离后的世子伯爷也都应约而来。

  当然,楚行南也包括在内。

  彼时的楚行南未曾出征北邙,依旧是冠绝京华的清贵王室,是无数燕京女儿的春闺梦里人。

  阮烟罗霍然推开门,不顾流云的阻拦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门去,只笃定地掷下两个字:“抢婿。”

  楚行南文通三略,武解六韬,皮相偏又生的如此出色,自然是她二位嫡姐盯在眼里头的宝贝,不可能叫别人抢去。

  而听到阮烟罗如此豪迈的宣言,流云也足愣了一息才跟上前去,“姑娘,姑娘。”

  “怎么了?”阮烟罗柳眉微蹙,难不成这会儿的流云已然不是那个鼓励撺掇她努力在楚行南面前露脸的励志小宫女了?

  谁料流云松开了攥住阮烟罗衣袖的手,随手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胸前,目光炯炯、异常坚定道:“放手一搏。”

  阮烟罗了然点头,神色也跟着严肃起来,“没有失败。”

  主仆两个对了暗号,随后一同昂首挺胸地走出了破败偏僻的院落。

  愈近了赏梨宴,巡逻的小厮便愈多了,流云为阮烟罗支开了守门的护卫片刻,阮烟罗于是趁机溜进了溶溶院,一直跑到月池旁才敢停下。

  阮府的溶溶院建得颇有形制,其中曲径通幽、清潭漱石,颇有几分文人雅致,奇花异草更是一株千金;撇开阮孟杰钻营权术的奸邪心思不谈,附庸风雅他也是头位。

  男宾女宾由一河月池遥遥隔开,阮烟罗有些心急,垫脚攀起一簇梨花枝往月池对面眺去。

  月池对面的男宾来来往往,偏生就是没有她记忆当中的那个俊秀少年,人群熙攘,忽然有一人朝她招手。

  阮烟罗定睛一看,那一脸粲然笑着、无惧周旁人惊异目光朝她大喇喇招手的白衫男子,不正是工部尚书之子,傅家二郎傅丈清?

  眼皮一跳,阮烟罗急忙转过身想避开已经朝她追来的傅丈清,偏生她的二位嫡姐正由数位官家千金簇拥着往她的方向来。

  他们都是身份尊贵的嫡女,阮烟罗自幼便被这个圈子排挤;不过阮烟罗早已不会为这些事伤神了,她唯一在意的是——他们怕是不怀好意,要用傅丈清败坏她的名声。

  两拨人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阮烟罗退无可退,下意识攀断手上梨枝,顺势抱在了怀里。

  “妹妹,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不怎么出席这些宴会是以胆怯,这些姐姐都是知道的,只是你该来寻姐姐的,一味去寻傅家二郎,这不合规矩。”

  阮烟锦温温开口,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但话里话外都透着阮烟罗桀骜不驯、不守妇道,见天儿地和外男厮混的模样。

  此话一出,原本场上随着女眷一同到场的男子们皆是微微一顿,原见月池梨树边的女子清丽出尘、模样姣好,他们也想来结识一番,可听了阮家嫡姑娘的话,自诩“君子”的他们眼中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对阮烟罗“出卖色相、攀龙附凤”的轻蔑与玩味。

  若是原来的阮烟罗也许会忍气吞声一番,毕竟她日后还梦想着嫡母能大发慈悲,为她指一门能做正头娘子的婚事,纵然日子清贫些也没关系;可如今阮烟罗拥有了两辈子的记忆,上上辈子极权、上辈子极宠,她现下只求万事活个自己快活。

  是以阮烟罗轻笑,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眸却带着寒意直直对上阮烟锦的,“锦姐姐说话可要讲证据,女子的清白诬不得;我与傅二公子清清白白,连一句话都不曾说过,怎的在您眼里便是纠缠不清了?”

  此时的傅丈清堪堪赶到现场,一听到阮烟罗的话,他原本嘴里的那句“罗罗”也默默咽了下去,只是那双星眸不时盛着几分担忧望向阮烟罗。

  阮烟锦没想到这回阮烟罗敢直接回呛她,但阮烟锦面上仍是带着温柔的莞尔,闻言叹了口气,“妹妹...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与傅二公子从前那些...”说到这里,阮烟锦恰到好处地一顿,还拿帕子适时掖了掖自己的口鼻,此时无声胜有声。

  许是被楚行南宠得久了,阮烟罗这会儿是一下都忍不住了,翻了个白眼就要上前舌战群儒,恰在这时一道男声越过她头顶,清醇从容,在这四月的春风当中清清漾开。

  “多谢四姑娘为本王引路,若不是四姑娘及时相助,本王怕是没这么及时能到这赏梨宴。”

  这声音...阮烟罗再熟悉不过,她霍然转身,恰对上一双黑亮的桃花眼,此刻那双桃花眼里酝着疏离又温和的笑意,与阮烟罗淡淡地对视过一眼后,便上前朝众人虚虚行过一礼。

  众人受宠若惊,急忙还礼。

  有楚行南这一句话,阮烟罗私会傅家二郎的传言便不攻自破了,锦绣二姐妹的脸色都不是很好,不过很快他们面上的那份不愉便被兴奋冲淡了。

  他们苦苦寻觅了这么久的定安王竟然近在眼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指不定定安王早知他们会走这条路,是以早早过来等候的呢?这样想着,锦绣二姐妹的脸上不约而同地飞上了两抹霞云。

  毕竟阮家双姝美名在外,定安王就算不近女色也该有所耳闻,再不济...他总不能是为了阮烟罗这个庶女来的吧?

  阮家双姝正打算再上前与楚行南攀谈两句,谁料楚行南却迈开大步,走出了人群,没几步便走远了。

  这?锦绣两姐妹对视了一眼,他们是闺中女儿,总不能做出这般不知羞耻、追着男人跑的荒唐行径吧?!

  这边锦绣两姐妹还在心理斗争,阮烟罗却毫不犹豫地跟了出去。

  “王爷,王爷。”阮烟罗亦步亦趋地跟上了楚行南。

  楚行南转过身,眼神却陌生得好似在看一个漠不相关的人,“四姑娘还有事吗?”

  四姑娘...他从前从不会这样叫她的。阮烟罗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跟着楚行南拐到了偏院里头。

  男女授受不亲...若换做以前,楚行南定然不会喜欢她这样不知分寸的女子,阮烟罗有些泄气,虽然她可以不顾及旁人的眼光,可她却不能不在意楚行南的。

  阮烟罗咬了咬唇,一双生来勾着妩媚的眼里潋滟生色,她朝楚行南行了个万福礼,“是罗罗冒昧了,还望王爷莫怪。”

  娉婷袅袅,盈盈的身姿娇娇怯怯,别有风味。

  阮烟罗行完礼,迈步欲走,谁料面颊忽然被一双干燥温暖的大手揉过,男人含笑的声音透着几分无奈,“装什么呢,罗罗。”

  你哪是会这么规矩的人。

  阮烟罗一怔,漂亮的凤眼里瞬时盈起了一汪泪,她转回身,恰时春风掠过,惊起梨花簇簇摇曳,煦阳只在光影之间洋洋洒洒地映照在她身上。

  豆蔻绿的纱裙转过一个漂亮的弧度,锦带在鸦鬓后翩飞,阮烟罗怀里抱着梨枝,枝头初绽的梨花清怯娇柔,然而小女娘玉一般的面庞上眉眼如墨,竟是比姣梨愈加妍丽。

  阮烟罗抬眼,眼尾似是海棠舔露一般漾着红,她轻声开口,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王爷?”

  “哭什么。”楚行南上前一步,左手自然地将人带入怀中,右手轻轻地替她抚去眼角的泪意,看见她一副憋着委屈的小模样,楚行南心软得一塌糊涂,他垂首亲昵地蹭了蹭阮烟罗小巧的琼鼻,开口却仍是不着调的,“见本王没死成,自己不能再嫁,于是伤心得哭了?”

  “不许再说。”阮烟罗将整个脑袋都埋入了楚行南怀里,声音闷闷的,嫩藕似的胳膊紧紧地环抱着他,好似怕他再度消失,此刻她恨不能将自己整个都嵌入他的身体。

  ——

  “王爷呢?”

  “没见过,有人说是在月池旁见过他,可后来便不见人了。”

  阮府溶溶院里头,正有许多世家贵女不动声色地动用自己的人脉寻人,而仅仅与互相交接信息的小厮们仅有一墙之隔的别院内,梨树满树新雪,枝头的梨花正透着淡淡的、羞赧的粉色,随着不时抖落出的几声喘息,颤抖出暧昧的弧度。

  阮烟罗贝齿咬住下唇,呼吸紊乱,生怕泄了一丝声音出去,她垂眸,眼下一抹绯红格外惹人疼爱;楚行南见状,声色低沉,自喉间轻轻地吼出一声。

  阮烟罗害怕,急忙伸出手去要捂他的嘴,然而楚行南却坏心眼地扣住她的腰,狠狠抖了一阵,阮烟罗霎时整个人便如同一滩春泥一般软倒,上半身无力地靠在树干上。

  动作渐渐缓慢下来,阮烟罗被楚行南抱着换了个姿势,她这回软软的依在他怀中,转过头主动吻上了楚行南的唇畔。

  楚行南受宠若惊,然而终究顾忌着阮烟罗的身子不敢有大的动作,只忍耐着自己,寻找让阮烟罗舒服的姿势,到最后阮烟罗凤眸都失了焦距,只用手背虚虚地掩在唇下,脱力似的大口喘气。

  “王爷...”阮烟罗无力地轻唤。

  楚行南折身上前,轻轻吻过落在她肩头的梨花,桃花眼中情/欲浮沉,却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嫁给我吧,罗罗。”

  细细密密的吻落下,春晖和煦。

  满树梨花欹幽园,一枝秾艳露凝香。

  2022.10.31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约了个罗罗的设子,好漂亮好漂亮好漂亮像仙女!本来想给你们一个惊喜,结果还没画完,哈哈,,

  不过没事!下次等画手画完了我就更一章番外让你们来欣赏我的漂亮女鹅!(超得意の嘴脸)

  原本昨天那章就该是正文的结束的,然而我的朋友看了之后直接死亡夺命call过来和我说,死了就算是BE,虽然我的意思是,小狗番外里会活过来,但对于一些注重仪式感的人来说,确实,在正文结束小狗就是死了,于是我打算今天再写一章,把小狗写活(?哈哈!!

  ——

  所以就是,这个故事的正文在这里就结束啦,一些未完事宜我会在番外里慢慢写(不过要等画手老师把画画完哈哈哈哈);本文之后也会更名《一枝秾华》。

  谢谢所有陪伴俺到现在的读者老师,虽然有些老师只是默默买文不说话,但我还是要说,宝宝,你默默买文看更新的样子酷毙了!(大声)(破音)(表白);然后就是一直追更给俺留评的(包括从前、也包括现在)的几位老师,可以说罗罗和小狗的故事能有二十三万字你们功不可没(原本我觉得这个故事二十万字都不会有),谢谢你们一路来的支持,真的太感激了。此刻我的词穷显露无疑)

  其实绿茶(好吧,我说得很顺口)的成绩并不好,但支持我没有砍纲完结的一直是你们,每天看你们的评论就是我码字的动力,并且可以说我在写这个故事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非常快乐的。(日收一毛五,哈哈哈哈

  昨天写到小狗死前和罗罗说的最后一番话时,我满脑子都是“他真的、我哭死;他好爱她”(?哈哈哈),在那一刻我忽然发现他们好像真实地存在过,他们诞生在我的键盘之下,可最后却以独立的姿态做出自己的选择。这种感觉很珍贵又很奇妙,希望你们在看完这个故事之后,也能有一瞬间的快乐是由罗罗和小狗带来的,这就够了。

  总之谢谢各位读者老师的陪伴让我能够以一个相对饱满的状态完结这个故事!

  山水一程,得幸逢君!亲亲亲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