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阮烟罗醒过来时,楚行南已经出门上朝了。

  她滚在床榻里头发了会儿呆,想了想昨天夜里的猜测,又安慰自己也许是想多了,缓了会儿神后,这才朝外头唤去,“流云。”

  房门很快被人打开了,只是等人走近后,阮烟罗才发现来人不是流云,而是另一个眼生的婢子,模样周正、气度沉稳,看起来是个能扛事儿的。

  阮烟罗蹙起了眉,倒也没立时起身,问道:“你是谁,流云呢?”

  “流云姐姐今日感了风寒,奴婢是被全秀公公打发来当值的,阮娘子唤奴婢风袖便好。”

  风袖说着又福身朝阮烟罗行了一礼,做足了礼数才起身。

  “奴婢伺候阮娘子穿衣。”

  阮烟罗闻言也没多想,将手递给了风袖,由她扶着下了榻,“瞧你眼生的很,从前是在哪儿当值的?”

  “回阮娘子的话,奴婢六岁入府,原是王爷外院的洒扫丫鬟,后来被支去了周娘子的含香院,周娘子出事后,奴婢便又去浣衣处待了一月有余,过渡一下。”

  “昨夜嬷嬷来寻我,说是阮娘子身边的姑姑病了,要寻个手脚伶俐的,奴婢便自告奋勇来了。”

  阮烟罗点了点头,复又笑道,“看来嬷嬷这是有意提拔你呢。”

  风袖闻言也跟着笑了,小脸羞赧地垂下,“娘子折煞奴婢了。”

  阮烟罗在梳妆台前坐下,随后又探手从一方笼屉中寻出了瓷瓶模样的物事,她左右望了眼,漫不经心道:“风袖你的方帕在身边吗?”

  昨晚和楚行南聊得夜深,她都不记得自己后来是怎么睡过去的,这会儿一起床,她的旧衣连同方帕都一同被人收了下去。

  风袖闻言手脚利落地将自己的方帕递了上去,没有多问。

  阮烟罗接过后,便将手里头的瓷瓶仔仔细细地裹入了方帕,末了抚过方帕角落那朵类似于红梅的漂亮绣印,随口道:“绣艺真好,这样漂亮的双面绣,市面上很少见了。”

  风袖的脸色僵硬了一瞬,随后迅速恢复如常,只道:“娘子谬赞。”

  “你帮我把这药送到流云屋里,嘱咐她放在阴凉处,这是王爷从宫里头带回来的,解决风热风寒最有一套。”

  这样珍贵的药...再者流云又不是什么绝症,不过休息几日便能好的事情,阮娘子竟一直记在心里头,还舍得用这样上好的药,倘若说这是做戏,可这做戏的成本也太大了。

  风袖心中讶异,面上却也不敢表露太多,毕竟主子们最忌讳的,便是手底下的人背着他们说三道四。

  她想被阮娘子留下,就必得先展示给阮娘子留下她的价值。

  流云这几日在外守夜,秋深露重的体内积了不少寒气,病来如山倒,是以她一连病了三五日都不见好转。

  而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件更大的事。

  “皇上有意让王爷去北邙平叛?”师浔光从主位上急急冲向楚行南,扶着晴柔的手才不至于一时激动而失了仪态,“可王爷不是两个月前刚从北邙回来,哪有再让王爷去的道理?”

  师浔光向来是温婉大方、从容镇定的,很少会有如这般失态的时候。

  怪就怪在家中前段日子刚给她来了信,照例寒暄了一番后,父亲隐约提到了旁支有个表了几表的小妹,今年方及笄,正是出落得水灵的时候,话里话外都是要师浔光将她接进王府固宠的意思。

  笑话,王爷除了阮氏谁都不近,以为再送来个女人就能改变些什么吗?

  空有面貌没有脑袋的废物,师家一年到头来不知要死上多少个,去野外乱葬岗走上一圈,大凡是年轻女子十个里有八个都是师家的人命官司。

  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所谓清流世家...自她大父走后便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就连送家族偏支的女子来争宠这等腌臜手段都使上了。

  强撑着一副清贵傲骨的师浔光怎么能容忍这等事情的发生?

  是以这段日子师浔光也暗暗摸清楚了阮四的脾性,不善妒也没那么多幺蛾子,向来若是她能与阮四好声好气地商量,让王爷来她漱玉阁过上一夜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家族步步紧逼,她也唯有放下脸面求阮四这一条路,可还不等她开口,晴天霹雳便先下来了。

  北邙山高路远,此行王爷若去,恐怕隔天她家里便要将那表妹送来府上,到时候又要以家族排除万难才让她坐上侧妃这一事由逼她让步。

  自大父逝去后,师氏是一日不如一日,这些年她也曾明里暗里补贴过娘家不少,但凡她表现出些许的不愿,他们动辄便要以当初侧妃一事相要挟。

  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师浔光深吸了一口气,复又转向阮烟罗,“妹妹,你也不劝劝王爷吗?”

  “你肚子里尚有身孕,王爷此去,兴许便赶不上你临盆了。”

  北邙余孽,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只因他们极通达当地地形与气候,是以前几次的平征军队屡屡陷入天不时地不利的窘迫境地,几乎次次都是铩羽而归。

  北邙余孽虽不成气候,可要处理起来却还是有颇多棘手之处,遑论还是阮烟罗有了身孕这等关键时刻。

  阮烟罗当然也有这般思虑,只是楚行南为人并非莽撞好勇,此番决策旁人不懂,阮烟罗却相信楚行南必是有他自己的道理在的。

  何况上次宫宴一见,楚行南对他那位皇兄也不是全然信任,二人之间早有嫌隙,楚行南也断不会愚忠行事,这一次重回北邙,阮烟罗直觉是一次了断的好机会。

  既然一切故事从北邙开始,那么也该在北邙结束。

  “王爷...”阮烟罗走上前去,与楚行南隔着相当的距离便停下了,“您当真要去北邙平余孽?”

  触及到阮烟罗柔软的目光,他下意识垂下了薄白的眼睑,微微错开了目光,但只是顿了一息后便又贴了上去,淡声,“嗯。”

  “可想好了?”阮烟罗神色不变,依旧是莞尔笑着。

  楚行南这回犹豫了,师浔光见楚行南动摇后大喜过望,忙在一旁添嘴道:“阮妹妹你大可不必这样委屈自己,你是头胎,这段日子府中又出了这么多不安稳的事,害怕也是情理之中的,你就开口挽留王爷几句吧;在这我大楚骁臣勇将何其多,难道离了王爷便不成了?”

  “侧妃姐姐,您的好意罗罗都明白...”

  “你想我去吗?”楚行南忽然开口,制止了阮烟罗的客套话,他的眸子又黑又沉,眼底幽幽压抑过一道深色的弧光,里面是看不见底的暴涌着的情绪。

  阮烟罗有些意外,不过还是很快又恢复了笑意,她只觉得,此刻只要她摇一个头,哪怕是嘴角撇起一下,他就会沉默地选择“告病居家”。

  “那便去吧。”可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姿态柔弱恍如一折就断的女子扶着腰,却无比坚定地做出了这样一个艰难的决定。

  阮烟罗姿态坦然,站在窗牖明纸倾泄下的流光里,宁静又坚韧,“罗罗在这里和孩子一同等你回家。”

  “罗罗......”

  “王爷,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战斗,是我们的。”似是而非的一句话,阮烟罗说着却笑了起来,黑白分明的凤眼弯起,霎时如一潭平静的湖碎了万顷波光粼粼,和初见时不同,此刻的她好似有了实在的温度。

  楚行南原本一颗悬空的心在对上阮烟罗的目光时却忽然安定了下来。

  他于泥泞中踽踽独行许久,却从未想过能够带给他安心的,会是面前这个弱不禁风、脆弱娇气的小女娘。

  “好。”

  莫名其妙的重生、与前世走向逐渐不同的命运、逐渐显露獠牙的皇兄、虎视眈眈的周藩,还有...身上满是疑团、让他恨着却同样无可避免再次爱上的、阮烟罗。

  如果一切无可避免地走向失控,那么在最终的战场上,她就是他的军旗。

  ——

  看着眼前二人相视无言、情意脉脉,温暖信任的氛围缓缓流动在周遭,师浔光简直不敢相信她听到了什么。

  阮四居然在劝楚行南出征!

  她疯了吗?

  朝中原本因为阮烟罗而攻讦王爷、对王爷心怀不满的谏臣人心浮动,这个时候主君出征,王府再没了主心骨,倘若有什么变故,她师浔光这个侧妃并肚子里怀着血脉的阮四便是首当其冲的活靶子。

  师浔光颓然而坐,阮四出身小门小户不懂朝堂风云,可王爷自幼浸淫庙堂、耳濡目染,竟也这样放心将阮四留在燕京吗?

  ——

  自打那日阮烟罗“婉拒”了师浔光的请求后,师浔光待她自然也不似从前热忱了。

  师父不日前又来了信,旁支的小表妹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恐怕在冬至前便能抵达王府。

  师浔光看完信后面无表情地将信撕了个粉碎,末了尤嫌不够,甚至还将碎片用灯烛点了出气。

  周晚瞳、娜珠尔、冯执素先后落入大牢,漱玉阁与停云居又不再往来,是以楚行南出征后,原本门庭若市、美人芙蓉比花娇的锦绣繁盛竟瞬时落寞了下来。

  连阮烟罗都觉得有些无聊了。

  明明眼前的日子平淡安稳,是她前半生所求而不得的,现下她真真实实地过上了这样的生活,竟然却开始落寞起来。

  是因为他走了吗?

  阮烟罗想着想着,眼前便不自觉地开始浮现起男人那蝶翼般的睫毛、冷白的肤色,以及覆在薄白眼皮下的那双氤氲着雾气的漂亮眼眸。

  分明是极清隽的长相,可浑身上下硬邦邦的,倒是极具有迷惑性。

  风袖急匆匆地打廊间过去,阮烟罗见了急忙回神叫住了她,“风袖,流云的伤寒还没好吗?”

  这都过了快半个月了,流云向来觉得自己体格不错,平时也不怎么生病,谁知这回一生便躺了半个月。

  作者有话说:

  行舟芙蓉浦上,兰舟泛波,碎了一镜叶下脉脉。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这池未免太静了,她想着,旋即一愣,何时她也会嫌静了。

  眼前浮现起往昔走马章台上风流恣意的少年,金杯掷下,提枪走马,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她忽而发觉,十六年的隐忍苟且所换来的日日庸碌,早在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打马自南墙而过时,便被他强势带入的喧嚣一点一点消弭,而他,却从未作过她的疾风骤雨。

  真好笑啊。她心说,她竟也会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