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烟罗也知道,此刻硬是要贴上去,非但在楚行南跟前讨不了好,也平白给了在一旁看戏的娜珠尔话柄。

  是以她面色如常地落座,除了那双清冷冷的凤眼眼尾点着些红外,其余倒是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一张胡式圆桌上,楚行南端坐主位,娜珠尔与阮烟罗分列两侧。

  桌上早膳琳琅满目,阮烟罗自顾自用膳,就连为楚行南布菜的这一步骤也省了。

  娜珠尔见了自然喜不自胜,急急往上挨近了桌沿,“许久未给王爷布菜了。”

  楚行南握勺的动作一顿,眉眼凝了眼娜珠尔献上来的青梅羹。

  这是阮烟罗最爱吃的一道菜。

  看来这边的小厨房听说他要来之后,没少向王府里头打听消息。

  娜珠尔并不关心阮烟罗,是以也不明白楚行南这一瞬的怔愣是为何,不过于她而言,楚行南的沉默即是对她无形间的鼓励。

  见楚行南没拒绝,她软着腰向前膝行了两步,双手将手中的瓷碗献上,抬眼时,娜珠尔眼里是献宝一般的钦慕,“王爷,尝尝吧。”

  楚行南搭在膝上的大掌微微扣了扣,冷眼不动声色地睨过在一旁安安静静用膳的阮烟罗,她双手乖乖地捧着瓷碗,正小口小口地抿着枸杞锦鸡汤。

  楚行南见那鸡汤表面浮起一层油花,她的肠胃又那样娇嫩,晨起便喝这么油的鸡汤,过会儿又该定食了。

  果然郊外马场的小厨房就是不如王府的贴心。楚行南暗下结论。

  “王爷?”娜珠尔双手因久捧瓷碗而有些酸胀,她见楚行南似乎有些出神,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

  阮烟罗的目光也跟着娜珠尔的这声唤跟了过来,楚行南冷着一张脸,然而背脊不动声色地直起,他伸手从娜珠尔手中接过瓷碗,“不必侍奉,从前你便不爱大楚繁复的礼制,如今怎么忽然转了性,也不嫌累?”

  王爷果然是记得她的!娜珠尔大喜过望,嘴角羞涩地抿起一抹笑,“侍奉王爷,怎么会有累的时候,王爷于我而言,便好似骏马之于草野,雄鹰之于苍穹,离了便不成了。”

  这一番表白热忱真挚,娜珠尔说完也是自觉羞赧,面颊渐酡。

  从前她总碍于东括女子的面子问题,想等王爷主动与她提及,毕竟他这样一个冷情冷性的大将军,放着一院子的妖姬美妾视若无物,却偏生独对她有宽待与青眼,此等殊荣,自然是高位者的垂怜。

  既然王爷不善言辞表达,那么如今就由她率先捅破这层窗户纸又如何?总归王爷对她的爱不会比她对他的少上半分。

  她都已经说得这样明白清晰了,王爷他...也总该能够确认,她与他的心思是一样的了吧?

  而楚行南闻言,眸中倏然划过一丝诧异,瞳仁微震,不过这份意外被他掩饰得很好,转眼间便隐匿入如常的神色当中。

  阮烟罗便好似没听到娜珠尔这番热情表白一般,在一侧默默用膳,甚至楚行南发现,这女人比平时还多用了半碗碧粳粥。

  楚行南的神色越发沉了,连带着在一旁察言观色的娜珠尔也开始不自信了起来。

  没道理,不可能,王爷听了她的话,不高兴、不惊喜便罢了,怎么神色愈发的差了。

  娜珠尔在心底短暂的怀疑了一下自己,然而转瞬间她便打消了自己心底的这份疑虑——倘若王爷对她无情,怎可能三言两语就被她说动,将原本陛下赏赐给阮四的琵琶弦转而送进了冯执素的清柿园?

  要知道这打的不仅是阮氏的脸,更能证明,纵然冯执素如今身怀六甲、阮四荣宠正盛,可在王爷眼底,他们加起来也终究比不过她这个能与王爷共通心仪之人。

  想来应当是王爷不悦她主动言明吧,毕竟王爷这点上与东括男子无异,男人自当承担起肩上属于他自己的那份责任。

  这么一想,娜珠尔心底也好受许多,将手上的玉箸放下后,她开口了,“王爷,用完膳后,不如再陪我出去走走吧。”

  “我们已经许久都没有一同信马由缰,迎着微风、落日,慢慢漫步在山野小径上且行且歌了。”

  没错,这便是她与王爷独特的回忆,娜珠尔暗里觑了在一旁安静坐着的阮烟罗一眼,心底快活不已,她与王爷的回忆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无论是谁,休想也不能插上这一脚。

  还不等楚行南开口,阮烟罗便先起了身,似乎是在席垫上跪久了,她起身时小腿一截微麻,阮烟罗晃了晃身子险些往前冲去,冲撞进...楚行南怀里。

  楚行南条件反射一般就要伸出手去接住她,然而他神思敏捷反应迅速,不过半息后便收回了手,叫外人看去,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略微变幻了个坐姿而已。

  阮烟罗也在最后一刻稳住了身形,撑着小几站直了身子,她的神色依旧从容,似乎完全没有发现楚行南的小动作,最后她甚至没有抬头,敛眉顺目极为乖巧地行了个万福礼,“王爷,妾身告退。”

  不卑不亢、乖顺安静。

  可——现在原也不是叫她拿乔的时候,她这么做,不过是欲擒故纵的把戏罢了。楚行南想。

  “阮妹妹留步!”

  娜珠尔早就发现了阮烟罗和楚行南之间的异常,只是...就这么让阮烟罗退场怎么能如她的意呢?穷寇必追、斩草除根,这才是她们东括女儿的作风。

  “娜珠尔良娣有什么事吗?”阮烟罗柔着声轻轻开口,她眼尾泛着红,于是连带着因倦怠而松软的眉眼间也上了一股子病弱的风流态。

  她今日没穿那身朱红惹眼的骑装,而是一件样式中规中矩的窄袖胡服,干净利落,豆蔻绿更衬得她颜色如玉,虽美,却足足显出其气血不足的风流弱态。

  娜珠尔艳丽强势得如同春日里足据高头的红杏,而阮烟罗则如风中蒲柳,生若浮萍、难说归依。

  “我记得王爷昨日不是教过你骑马?不如今日你便和我们一同去?”

  看我们是如何心意相通、配合默契无双的,顺带也让你看清自己和王爷之间的差距有多么大。

  除了这一张脸,你可是别无所依啊,更何况..如今你就连这张脸也快惹了王爷厌弃了。

  娜珠尔不怀好意地睇向阮烟罗,阮烟罗似乎有些犹豫,伫立原地,轻轻怯怯地开口,“娜珠尔良娣的好意罗罗心领了,只是......”

  “没什么可是的,这马场是王爷许给我平日里散心用的,那我也算是这马场的半个主人了,妹妹平日里想必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若是难得出了次王府门还不能玩个尽兴,那我心里也会过意不去的。”娜珠尔说这话时,自身的高傲已经尽数体现了。

  虽然她现在还不是王府的女主人,上头还有师浔光这个有名无实的侧妃压着,可在王爷灵魂真正的栖身之所——城郊马场,这里可处处充斥着她与王爷的回忆,就连马场的奴才们都在暗里管她叫做“夫人”,这般...她与王爷灵魂与共已然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事了。

  “行了。去便去,不去便不去,闹出这么多事来,要给谁看?”楚行南似乎是终于被耗尽了耐心,冷冷地蹙起眉头沉声教训。

  他的语腔满是不耐,说出的话也近乎冷嘲,若换做旁的女子,恐怕早就方帕掩泪、哀哀离去了。

  但阮烟罗不是一般的女子。

  在心底暗暗感激过娜珠尔为她创造的机会后,阮烟罗强压下几乎要破功翘起的嘴角,怯怯地应了声,“既如此,罗罗恭敬不如从命。”

  看起来无助极了。

  可楚行南见状也只是冷嗤了一声,毫无留恋地离开了正厅。

  楚行南的右掌昨夜因为情绪太过激动意外捏碎的茶盏而负伤,一圈白色的绷带缠过手掌,他蹙眉试着舒展了一下五指。

  “王爷,您这伤看起来不轻,要不咱还是改日吧。”娜珠尔关切道。

  话虽是这么说,但娜珠尔也不过是面上犹豫,心底却无比确定,楚行南必然是会陪她骑马山野的。

  阮烟罗听了,宛如不是当事人一般也向楚行南的方向投去好奇的目光。

  楚行南:...你装什么?

  他绷着一张脸,面上冷峻沉肃,然而手掌却默默负到了身后,便好似一个赌气的孩童一般,偏生不让父母查看他的伤口。

  阮烟罗:......

  自觉受到冷遇的阮烟罗也不恼,面上依旧云淡风轻,默默地从马棚当中牵出芸豆便往一旁去了。

  “阮妹妹,你不常骑马,不懂这些也正常。”娜珠尔此时看起来是极热情的,叫住了阮烟罗后,又将手上这半桶苜蓿草提了过去,“骑马前要先喂些草料,熟悉了,马儿才会服从于你。”

  说着,娜珠尔将手上的苜蓿草理了理,喂进了芸豆嘴里,又分出一半交给了阮烟罗。

  最后楚行南和娜珠尔率先上马,楚行南左手持缰,然而速度却丝毫不不减,直直甩了娜珠尔小半圈,二人直在马场当中纵马狂奔了一圈才停下。

  而这边,阮烟罗喂完草后,才在陈烈的帮助下堪堪骑上了马。

  昨日大部分时间都是楚行南带着她骑的,虽说她也掌握了关窍,可毕竟是深闺里出来的女子,一时之间也不敢纵快了,只能托陈烈在前头牵着缰绳,带着她先慢悠悠走上一段。

  楚行南纵马跑完一圈后,心情难得畅快,连带着胸中的郁结也散去几分,然而下一刻他就看见阮烟罗骑在马上,与走在前头的陈烈有说有笑。

  精致漂亮的眉眼弯起,她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多会蛊人心魄。

  等到娜珠尔追上楚行南时,她的面上尽是快活,转过头原以为王爷也会同她一般舒畅恣意,然而此时的楚行南浑身的气压似乎比出发前更低了。

  发觉到楚行南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阮烟罗身上时,娜珠尔此刻已经不吃味了,毕竟哪个男人会容忍自己的女人水性杨花呢?

  她可是听说了,这被分派来看守马场的副官名陈烈,家中已有妻室,据说也算是花容月貌,除了出身贫寒了些,是来自北邙的小户,其余一切都是真真标准的当家主母。

  据说闺名一个“锦”字,是陈烈副官捧在掌心里的女人,照娜珠尔看来,这阮氏虽说面容也不差,可未必比得过陈烈家里头的那位。

  楚行南和娜珠尔驭着马慢慢走起来,而阮烟罗这边则蹬紧了马镫,双手握紧缰绳,面容严肃,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这副模样让陈烈看了也不由失笑,解释道:“阮娘子,放松些,您太紧张反而也会累得马儿束手束脚。”

  “这样吗?”阮烟罗虚心接受指教,放松了手后芸豆似有所感,“哒哒”着马蹄一路小跑起来。

  迎风上前,万物在视野里头不断后退,阮烟罗颊边的碎发也被烈风吹起,可她浑不顾,眼中目光灼灼、充满兴味,仿佛天地之间便只剩下了她与芸豆。

  “多谢陈副官了!”阮烟罗甜软的嗓音荡在风中,被马儿颠得断断续续,漾出别样风味,然而叫人一听便能感受到她心底的快活。

  她倒是没心没肺,似乎全忘了从前做的亏心事。楚行南深深地望着远处逐渐缩小成一团的身影,心里头窝火极了,可偏偏听着她欢畅的笑,他竟......

  看着阮烟罗渐行渐远、逐渐骑出她与楚行南的视野里,娜珠尔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心里头计算着下了癫毒的苜蓿草在芸豆体内发作的时间,驾着马挡在了楚行南眼前。

  “王爷,方才纵马您出了不少汗,不若再让郎中来为您换一次绷带吧。”

  还不等楚行南拒绝,娜珠尔已经朝一旁使了个眼色,背着出诊箱的大夫也应声上前。

  楚行南下意识就想抬头望向阮烟罗的方向,然而猝不及防地同娜珠尔对上了视线,“王爷......”

  娜珠尔双颊飞上两抹红云,含羞带怯地唤了声。

  楚行南这时终于也发现了娜珠尔的不对劲,这样飘忽的目光与羞赧的神情...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能与他谈天说地、豪气众生的娜珠尔了。

  他因上辈子,娜珠尔在他死后,对他的收尸之恩而这辈子格外优待她,同时也是真的一心想要帮她回到故土,不再做困在笼里的金丝雀;她应当回到属于自己的东括草原去,而不是拘于情爱而选择留在这里失去自我。

  楚行南任由郎中解开他手上的绷带,检查伤口、上药...他敛眉,冷硬清隽的五官不带一丝温度,他淡声道:“等这次回了王府后,你便去收拾东西,半个月后本王出征平余孽,会将你一路护送至东括,届时你便可以隐姓埋名、回到故土,去做一个真正自由的人。”

  娜珠尔闻言,霍然抬头,水目圆睁,里头满是不可思议,“王,王爷,您要赶我走?!”

  “不是赶你走,本王答应过你,待时机合适,便要送你回东括。”楚行南的话里没有一丝温度,陈述这话时,也冷漠得好似公事公办一般。

  “可是我已经......”“王爷不好了!阮娘子的马失控了!芸豆冲出马场往荒野去了!”

  娜珠尔的话被陈烈的叫喊骤然打断,她不耐回头,尖声,“狗奴才!没看到我正和王爷说着话吗?!”

  陈烈被娜珠尔的话骂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意识到自己失言的娜珠尔想要找补,回头却见楚行南早已纵马冲了出去。

  “王爷!还没包扎!您的伤口还没包扎啊!”

  郎中的呼喊、陈烈的难堪、娜珠尔的窘迫,三人留在原地,可生发的情绪却构成了最为浓墨色彩的一幅图画。

  ——

  芸豆忽然发了疯,不断地颠着身子、急促地转弯,似乎是铁了心要将阮烟罗甩下马来。

  可这荒野当中苍木亘天蔽地,地上还有尖锐如刀的断桩,倘若她要是这个时候被甩下马来,恐怕便是白桩子进红桩子出了!

  她紧紧地拥着芸豆的马脖子,双腿也牢牢地缠住芸豆的身躯,只是她体力终究是个缺陷,狂风猎猎,她喉口已经开始涌出咸腥味,双腿也开始战战发抖。

  “芸豆!芸豆乖乖,你冷静一些,你冷静一些,我今日才喂过你吃苜蓿草啊!”

  阮烟罗叫喊着,脑中电光火石之间闪过娜珠尔为她提来饲料的一幕,娜珠尔打心底里瞧不起楚国女子,对她厌恶犹甚,今日她只当娜珠尔是假惺惺要在她面前展现王爷对她的殊荣,这才晃过来,但倘若她是使了心眼要害她......

  阮烟罗胸膛间忽然涌上了一口气,她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流得畅快,连着带心里那股不平不甘也一同使力。

  倘若她今日大难不死,这一件事,她必要娜珠尔因此——腕间沁了薄汗一滑,阮烟罗瞬间从马背上翻了下来,因极度紧张而绷紧的腿也麻木着,一时之间阮烟罗失去重心,眼前景象一阵天旋地转。

  完了,阮烟罗想,汲汲营营两辈子,最后竟然还是栽在了娜珠尔手里。

  早知道最后还是要死,上辈子她就不该传信去东括,应当自己出面,也不会平白让娜珠尔捡了个“救命恩人”的旗号,还让楚行南一次次为她让步,害得他与少帝楚邺凉君臣离心。

  这样好歹他们还能死在一起...阮烟罗的眸光暗了暗,这下子好了,她红颜薄命,他兴许要长命百岁,下辈子再见他俩可当不成夫妻了。

  兴许还得五世同堂才能见面?

  濒临死亡的那刻,阮烟罗想到这里,竟然意外地有些轻松。

  作者有话说:

  楚行南:呵,她这不过是欲擒故纵的小把戏罢了,我八百年前就不会上当了。

  罗罗:谁是我的小狗呀?

  楚行南:汪汪!(绕着阮烟罗兴奋绕圈)(阳光且适度地尖叫)(一脚踢飞其他小狗)(鼻青脸肿地回来摇尾巴)

  ——

  pppps:说个题外话,你们今天有看到那个白天公园里的视频吗。

  看客真是人性的最低点,完全不存在的同情心、同理心,稀薄到可怜的廉耻心,旁观恶行就是在沉默地施暴!

  看到那个视频的时候我很难过,我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永远不要麻木,不要做一个麻木不仁的看客,即使声音颤抖,也要勇敢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