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元年,国家分成了两个管辖区。
王都,高级现代化的科技都市,居住着国家中上层收入群体以及王室贵族。
余下的人,便住在国家最大型建筑物,伊耶塔天空闸口的另一端,下城。
当然这只是官方的名字,一种更广而告之的,名为无赖。相比前者,王都更加喜欢用这个来称呼它。
无赖城容纳着国家约十分之九的人,面积却仅为王都的三分之一。
邱钺在来这里之前做好了攻略,把整个无赖城的平面图扫描进了颅内。然而那终究是二维的效果图,在看见真正的无赖后,他还是被那一眼所震惊到。
空气中并没有网上说的那种难闻的猪屎味,却让邱钺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因为莫名的沉闷,他的机体转速也变得缓慢起来。他孤独的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背后是浑浊的月亮。
邱钺带上棒球帽和口罩,小心翼翼的走进去。
道路两侧都是一些废弃了的铺子,半开不开的门窗被风吹的哗啦啦响,破败之意油然而生,路上游荡的多是一些无业游民,向邱钺传来饶有兴趣的目光,似乎一眼就看出了他不是本地人。
下城人极度排外的事邱钺也是有所听说的,不过他以为自己已经尽力打扮得像个下城人了。
在经过一个逼仄的小巷时,邱钺在巷口踌躇了很久,迟迟没有踏进去。
入了夜,下城逐渐变得活跃,当时针指向七点三十分的那一刻,各色的霓虹灯忽闪忽闪的亮起来,空中上下飘动着浮荡的尘,光芯有一下没一下的颤抖着。
下一刻,邱钺鼓足了勇气,终于踏了进去。
横七竖八的钢板杂乱无章的架在两座握手楼中央,上面挂着各种楼上掉下来的东西,沾着不明污渍的粉红色内裤迎风飘荡,在头顶上摇摇欲坠,地上还有各种用完了的套子,抽到烟屁的一小节烟头。
邱钺觉得这里应该是无赖城的某个心照不宣的淫窝,于是加紧了步伐。
邱钺轻车熟路的根据脑中的路线七扭八拐,在跳下一个约两米高的高墙后,邱钺蓦地瞧见了墙角耸动的黑影,紧接着与几个正在忘我的打|飞机的流浪汉面面相觑。
那群男人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又跟没事儿人一样继续对着玩儿,丝毫不控制声音,似乎比刚才更加兴奋,有种被人偷窥的快感,全然没有半分羞耻。
邱钺却仿佛吓了半死,连声道了几声不好意思,几乎小跑着逃离,然而身后却传来更加紧凑的脚步声。
邱钺心里一惊,跑的更快了些。
下一秒,一股大力突然拽住了他的兜帽,不由分说的将他拖进拐角的小巷子。
他看不见那个人的脸,大力向后肘击,那人闷声一哼。
紧接着,邱钺听见了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你他妈的是不是要死!你丫成心不让老子消停是吧!?缺心眼??”
邱钺颤微微地回头,看见004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吹胡子瞪眼的死死瞪着他,攥着自己脖领子的手上暴起青筋。
“好久不见~~蒋又又~~”
004的真名是蒋双,只有邱钺愿意这么叫他。
谁知对方根本不打算心平气和的跟自己谈,把他薅过去就是劈头盖脸一顿破口大骂。
“我真恨不得把你脑子剖开,挖出你脑仁儿看看有没有鼻屎大!”
“你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非得来瞧瞧是吧,咋就那么好奇的呢,天生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你他妈自己来这里干啥!?来这儿跟人家当,飞机。杯还是做,鸭来了,天生口味重啊你,有没有点儿脑子!!”
邱钺眯着眼睛抹了把脸上被蒋又又喷上的口水,有些心虚,却不合时宜的又惊又喜道。
“蒋又又,明明才分开十几天,你骂人的词汇又多了呢~真不愧是你,改天教我。”邱钺笑嘻嘻道。
“别跟我在这儿嬉皮笑脸的!”蒋双一把松开他,气得有些喘不过来气,觉得自己的血压现在有两米高。
邱钺细心地抻平攥出褶子的外套,一边不动声色的偷摸看蒋双的脸,依旧是一副上赶子找死的语气。
“你怎么来了呀,直播预告不是说不是明天才会开下一个副本吗?”
“我他妈闲出屁来了看看你有没有被拐进淫窝玩儿死,我好趁早跟局长申请换宿主。”蒋双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阴阳怪气道。
“那么粗鲁……”
“趁我现在还好声好气的跟你说话,告诉我,为什么来这个猪圈。”
邱钺一副“你哪里跟我好声好气说话”的表情,问道:“猪圈?”
蒋双有些烦躁,不是很想提这茬,摆了摆手:“就是无赖城,我乐意叫这里猪圈,别东扯西扯的。”
“哦。”邱钺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我是来这里找一家酒馆的。”
“对了!”他像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拍了下手:“蒋又又你以前是下城的人吧,我看过你的简历,那你肯定对这里很熟悉。”
“我不去,我在这里多待上一分钟都觉得空气里的猪屎味让我窒息。”蒋双嫌恶地闭着眼睛捂上鼻子,像是忍受不了一样。
“……话说你要去哪个酒馆……!??”
“人呢!!??”
蒋双再抬眼时,邱钺已经悄无声息的走了老远。正准备从高台跳下去,滞空那一毫秒被蒋双眼疾手快的一把捞了回去。
“啊妈的,蒋双你总是这样!”
一来二去的,邱钺也被磨出了一些微弱的脾气。
“你到底想干啥啊,折腾人很好玩儿吗,我的时间本来就不够了。”
蒋双觉得自己已经把好几年的火一股脑全发了,血压就没降下来过,太阳穴突突的疼:“我才应该问!你他妈到底想干啥啊,非得气死我不成,谁让你又擅自自己走的!?”
“你不是不陪我吗,我当然就自己走咯。”邱钺回答的理直气壮。
蒋双算是彻底服了这祖宗了,跟认命似的:“……陪陪陪,我陪还不行吗。”
邱钺顿时喜笑颜开,眼睛弯弯的,坠着明媚的笑意,给泄了气的煤气罐儿让出路来。
“老烟斗酒馆,请~”
“话说,你前几天向上头递交了申请,将直播时间更改成每天6点到18点,通过了吗?”蒋双问。
“蒋又又你放假还能惦记我,我好感动呦。”邱钺笑意盈盈道。
蒋双权当一乐,他自然知道这家伙不会知道什么才是感动,只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
“那群老不死的办事流程太多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今天上午才通过的。”邱钺撇了撇嘴。
“为什么要交这么一个申请,你对直播不是挺无所谓的吗?”
“非也非也,他这是疯狂压榨我让我二十四小时工作,严重违反了《赛博劳动法》。”邱钺有些忿忿不平道。
蒋双带着邱钺穿行在小巷子中,替他扒拉开耷拉下来的一团团电线:“今儿上午通过的,下了直播你就出现在猪圈,能告诉我你憋了什么坏屁吗?”
邱钺将食指抵在自己唇前,故作神秘的“嘘”了一声:“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
老烟斗酒吧依旧和蒋双记忆中一样人多的出奇,扑面而来的酒糟气息直熏得他睁不开眼睛。是路过的蚊子都得酒精超标,飞着打晃的程度。
店里的人穿着打扮一如既往穿着极有无赖城特色,甚至能在一个人身上看到春夏秋冬。
人字拖,厚棉裤,两股带跨栏,毛线帽……
“穿的五湖四海的……”蒋双小声道,一瞥眼,邱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丢了。
蒋双有些紧张的环顾一圈,发现邱钺不知什么时候预定了头等包间,正被服务生带领着上楼。
蒋双努力克制着火气跟了上去。
“一杯玛格丽特。”
“好的,请稍等。”
“蒋又又,你喝什么?”
蒋双白了他一眼:“我不喝猪尿。”
邱钺转头对服务生道:“他不喝猪尿,给他来一杯人尿吧,常温。”
蒋双措不及防的被邱钺恶心到了,连忙道:“一杯白水就行!”
“好的。”
服务员关上包间的门,隔绝了外面络绎不绝的叫骂声。
蒋双抬眼,正对上邱钺的一副“我还治不了你”的表情。
包间并没有多大,老旧的留声机播放着上个世纪的音乐,乌木方桌上黑斑点点,上面摆放着还带着水珠的果盘。
单人扶手沙发上面浮着一层油膜,像是包了浆,棕色,红色?已经分辨不出了。
两人相对无言,过了几分钟,蒋双看邱钺迟迟没有想主动开口的样子。
那家伙低着头,自顾自的拿牙签一个个的挑草莓的芝麻,细软的头发丝一晃一晃的。
蒋双刚想开口,就被进门的服务生打断了。
蒋双眼尖,一眼就发现这个服务生和刚才的并不一样,待仔细看了看那人的脸,突然愣住了。
“啊~~是小双啊,都长这么大了。”
这个人并不是服务生,而是极少露面的酒馆老板——黑尔。
他是整个无赖城人脉最广,信息链最庞大的人。上至黑市义肢内部行价,下到谁家闹离婚,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是个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万事通。
“好多年没见过你了,都不知道过得怎么样,你母亲身体还好吗?”黑尔坐在两人旁边的单人沙发上,用烟纸卷着旱烟,问道。
“死了。”蒋双简短的回答。
“我很遗憾。”黑尔轻飘飘道。
蒋双不知道邱钺哪儿来的这么大能耐能请来黑尔,正心生诧异,就见邱钺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黑尔。
在那一瞬间,蒋双突然看见邱钺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冷光。
似乎在冷静的评估对方是否有能力和自己共处一室,又像是不动声色的将他的心理都剖解的一清二楚。然而下一秒邱钺就收回了他聪明的有些瘆人的目光,整个人又变得松弛懒散。
“黑尔先生,我在黑市上打听到,只要有钱,能从你嘴里问出任何话。”
黑尔有一只眼睛是人工合金义眼,看起来有些另类的吊诡:“黑市上的人最爱胡编乱造,即使我知道的事情比常人要多,但也不是无所不知。”
“相比之下,你的神通广大更叫我出乎意料。”
“哪里,不过是黑进了暗网里盗取了你的联系方式而已,毕竟你可是暗网的干部,很轻松的。”
蒋双吃了一惊,邱钺刚刚轻飘飘说出口的暗网,是连国际都无可奈何的,涉及几百个国家,国际最庞大犯罪组织所建立的独立网络体系。
就连王都最黑暗的交易市场黑市,也只是其中的一小分支。
而他竟然连黑尔是暗网干部这件事都能调查出来。
黑尔看向另一边精致清秀的男人:“怎么称呼你。”
“owl。”
“你的信息链仅限于无赖吗?”
“王都也略有耳闻。”
“关于仿生人这件事,你还知道些什么。”邱钺不动声色的盯着他那只浑浊的好眼,妄图从其中看出些什么。
突然,眼睛的主人凑了上来,含了口烟喷到邱钺脸上,咧开半口合金牙笑道:“你不就是。”
蒋双被两人的拉扯搞得有些懵逼,疯狂给邱钺使眼色。
然而即使对方接收到了自己“别什么事儿都往外抖搂”的眼神,也不理会他。
黑尔又重新慵懒的仰坐回椅子上,故弄玄虚道:“其实关于仿生人我还知道一件事。”
“开价吧。”
“爽快。”
黑尔并不乐意和聪明人打交道,尤其是这种让他莫名感到压力的,但却出乎意料的和邱钺很合得来。
他不疾不徐的又给自己卷了支烟,徐徐开口道:“你并不是实验室成功研制的第一个仿生人,在你之前,还有无数个作品。”
“这我知道。”
“那你知道,那无数个作品中,其实有一个是成功的吗。”
“……”
唱片机里的《The Cello Song》戛然而止,包间里一时死寂,只剩下钟表和金属小小的敲击声。
黑尔紧盯着邱钺,十分有兴趣的看着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产生一丝微妙的波动。
“……那个成功的作品,在哪儿?”邱钺问。
“谁知道呢,这是收录在黑尔未解之谜中的。”黑尔笑了两声。
“真是听到了很不得了的东西了呢……”邱钺轻笑道,眼角坠着一抹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邱钺并没有揪着这个问题刨根问底:“我今天来找你,目的并不是这个。”
黑尔撇眼看去。
邱钺把自己左袖子拉上去些,漏出一截的小臂:“我希望你帮我打听个人。”
蒋双和黑尔不约而同的凑上前去,冷白色小臂上有一道浅浅的油性笔写的小字,字迹已经有些看不太清了,依稀可见的是。
——G1369
黑尔眯着那只好眼,歪着嘴嘬了口烟,有些不解的问:“你要我打听的人叫什么名字,还有这数字?”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邱钺有些怅然若失的落下袖子,微抿了口酒,眼底黯然,酿着看不清的底色。
“这数字有可能是他家的住址,也有可能是他叫G1369……或许叫傅迟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