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不对,这完全不对!
叶潺脑中的弦瞬间崩断,眼前的景象像是形成个巨大的漩涡,几乎就要将他吞没。
他的确没写,他不可能记错!
可到底为什么这里仍然会出现四十八道死箓?是命运使然?
还是说庄周梦蝶,已然发生的事情本就不可更改?
亦或者说……
等等,叶潺忽的又诡异的镇定了下来,定定看着面前的塑像。
他刚刚在想什么?
什么已经发生的事情,什么命运使然?
他为什么会这样想?
叶潺紧紧的闭着眼,发现自己的记忆已经混乱了,就像是有两个时空交错的线搅和成一团,又像是现实和梦境的激烈碰撞,杂糅无章,让他竟是分不清楚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潺重新睁眼。
睫毛上泪水粘黏,面上不知道何时已是冰凉凉湿润一片。
他忽然明白了过来。
这就是他写的。
天地变色之后,琉璃影壁几乎全毁。
阵法破碎,满地狼藉,山崩地裂,山洪海啸,四处景象宛如天灾降临。
所有人被这场景给震撼,甚是死伤惨重,这才明白过来请星君降世出了问题。
若非叶潺强行要写那道生机,又怎么会出问题?
如今可好,星君震怒,邪神肆虐,他叶潺死不足惜!
于是等将残局收拾妥当,大能尊者怒气冲冲而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仍站在塑像前的叶潺,指着他终于肆无忌惮的怒骂起来:“肆意妄为之人不得好死!且看你平时如何狂妄,你这是要让天底下的人都与你陪葬!”
叶潺此时已经醒了。
在地动山摇后,他神魂震荡,昏迷过一阵子,完全不知道这些时间内还发生过什么。
但是他也没有心情去关心,好在此时情绪完全冷静下来,醒来后便看着塑像,用手指轻轻的抚过塑像身上的符箓,也不动怒,等他骂完才扭过头去,似笑非笑地道:“是吗?”
他这一笑,骂他的人竟是骤然哽住,有些毛骨悚然。
叶潺起身,随意掸了掸自己身上的长袍,瞬间不论是飞溅的尘土还是水珠,都不敢近身,甚至连空气中的灵气都因为他这暗含的杀意,而微微的颤栗。
他微微眯着眼看着众人,语气不算得多严厉,却像是夹杂着暴风雪的冰屑与凛砾:“可我怎么觉得,这是你们给的那四十八道死箓有问题?”
他并没有说到底是什么问题。
或许是对星君不敬。
又或许是这死箓本身其实就不是针对邪神的,而是针对星君。
如此隐晦的一句话,却因对方心头有鬼,被格外敏感的捕捉到了。
四下有着片刻的寂静。
“放肆!”大能尊者愈发愤怒,甚至有些跳脚:“你怎还敢口出狂言!”
“在我面前你也敢说放肆?”叶潺蓦的拔剑,轰然一声穿进地底,瞬间整座山脉都震撼了几震,叶潺的怒气终于撒了出来,比对方还要暴躁,喝道:“究竟谁是首席?跪下!”
杀意汹涌,在座所有人顿时有些膝软。
周遭再次死寂下来。
没有人敢跟叶潺说,出了这件事,他这个写符箓的人,已经不是首席。
可他威严尚在,境界尚在,他若喊跪,没有人敢不跪。
就连方才骂他之人,颤颤巍巍,心里怒火滔天,也是长跪在地,俯身叩拜。
“首席。”不知道过了多久,亦是不知道是谁,闭目长叹开口:“事已至此,便请您待在这里,守着神迹,待星君归来吧。”
……
当时的小青牛塑像,已成神迹。
因为星君来过,却又离开,只留下浅淡的痕迹于世。
而说是守护,实则是软禁。
所有人齐心协力,在后山的山谷边上划了道结界,将神迹与叶潺全部关在了里面。
这点结界,就算灌注琉璃影壁所有人的力量,也不够叶潺看的。但是他现在也懒得去管,更是不愿意从这里离开。
他摁了摁自己的额头,闭着眼思索,隐约有点印象了。
星君降世后,天地震颤,自己昏迷的那段时间,不光是有人去收拾琉璃影壁的残局。
还有人揭了镇守四十八道死箓的剑,离开了琉璃影壁。
有人斫断了星君的四肢,剜了他的心肺,流尽的他的血液,碾碎了他的神魂,最后将他仅剩的一分意识镇压在这神迹里。他们甚至复刻了这四十八道四箓,把紫气封印在四海八荒。
从此以后,星君日日夜夜,将要承受反反复复如潮水般袭来的无边痛苦。
若问叶潺为什么会知道,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现在的记忆完全是混乱的,好像知道了许多自己这个时候本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可不管他做什么,他都无法改变任何轨迹。
就好像……他在经历一件已经发生的事情,他的痛感是真的,喜欢是真的,欢喜与亲吻是真的,连所有的符箓都是他亲手写上去的。
可即便是再次经历,叶潺仍觉得心脏剧痛。
仿佛被撕开一道巨大的豁口,冷风呼啸而过,吹得烈烈作响,吹得伤口都结了寒冰。
捂着心口,睁开眼来,叶潺退后几步,离开了小青牛的神迹,转而看向了星君的塑像,歪着脑袋注视片刻,然后陪伴他坐下,将脑袋放在他的肩膀上。
“星君。”想了想,叶潺小声打着商量道:“我知道一个阵法,你别怪我,叫做共情契约。意思就是你的气息和我的气息交融,你的痛亦是我的痛,我的平静亦你是的平静。这样的话我就能替你承担痛苦,也算是对我自己的惩罚了?”
山谷中难得的没有风,亦是没有任何的回答。
叶潺等了片刻,愈发觉得难过了。
就连树叶的沙沙声都没有,星君现在,是否疼得过分呢?
“那就这样说定啦。”叶潺自顾自的答应。
说完这话,他重新站了起来,仰头去看星君塑像旁边的槐树。
这槐树本是叶潺拿来陪伴塑像的,因着星君降世,现在的槐树已不如方才般的纤细柔弱,在短时间内蛮横生长,骤然间已经变得非常高大壮硕,直破天际,微风吹拂的时候,树叶沙沙作响,花瓣被吹得漫天都是。
放眼看去,摇摇晃晃飘过这片如经过狂风摧残的土地,竟是格外的触目惊心。
片刻后,叶潺收回目光,割破血脉,以血浇灌槐树。
传闻中槐树最容易容纳精魄,如今星君神魂受损,那他以自己这得天独厚,灵气充沛的血与星君缔结契约,想必也会容易许多。
这样想想,叶潺干脆又多割了一道。
割完,居然还嫌弃血流得慢,嘀咕道:“你快点啊……”
也不知道若是星君真的睁眼看到这一幕,会不会被他给气死。
等到槐树根脉全部被染得腥红,如同饱餐一顿般的散发着幽幽的香气,叶潺这才收回手来,轻轻的吸了口凉气,脚下发软,头昏脑涨的重新坐下来,伏在星君塑像的腿上,沉沉睡了过去。
亦是等到契约订成,叶潺才真正明白,斫肢剜心,神魂破碎,究竟是如何的痛苦。
更别提如今还有邪祟在体内疯狂肆虐。
星君降世的乃是分-身,另外半边分-身其实正在处理邪神,只是如今这个分-身受损,他不得不将另外半边分-身召回,融合为一,避免陨落。
只是这样一来,所有的痛苦也都铺天盖地涌来。
叶潺自打濛鸿初开,有了意识以来,向来骄纵,做什么都是风风火火,肆意妄为,还真没吃过这样的苦,更别说现在情形如此严峻,比他从前历劫时候都要疼得厉害。
接下来许多日子,叶潺都没怎么清醒过。
他与星君的塑像躺在一起,浑浑噩噩,无意识的将自己的灵气分给与他缔结契约的星君,然后将对方的痛楚多分过来一些,再多分过来一些,即使骨骼碾碎,血脉中时不时会突然如同烧在火中的竹筒般发出“噼啪”的暴裂声,也没有半点迟疑。
只是恍恍惚惚,叶潺会做梦。
梦见他自己魂魄易体后,有人送了场巨大的烟花给他——不,那其实不是烟花,而是宇宙的变迁,是星云的爆炸,是天地混沌的毁灭与重生,是万物生长,是灵气复苏。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日,神魂似乎慢慢的修补得好了许多。
原本没有意识的,被镇压在神迹里的人,缓缓的凝聚成了实体。
叶潺难得睡觉时没有被疼醒,安安静静的趴在星君塑像的腿上,纤长的睫毛柔软垂下,在苍白的脸上投出一片浅浅的阴翳。
微风吹拂,有槐花的花瓣,从头顶落下,跌在他的脸颊。
用来做星君塑像的玉石材料,慢慢软化,慢慢的竟变成了真实的,有血有肉的身体。
叶潺趴着的那双腿,也从冰凉而坚硬的触觉,逐渐变得有了温度。
随后那个人端详叶潺半晌,俯身用唇瓣沾了沾叶潺脸颊上那片细细的,带着些许露珠的花瓣,就像是叶潺曾经做的那样。
有峭雪的气息夹杂着槐树的幽香扑鼻,清冽好闻。
谢东出吻完起身,向来凛冽锋利的眉目里,倒是难得减了几分淡漠,手指轻轻的摩挲着少年的耳垂,垂着眼帘看他乖顺听话地睡在膝头的模样——不,其实他五感尽失,什么都看不到,唯独以紫气和灵气交融的气息勾勒出一抹轮廓。
唯独少年跳动的心脏很是鲜活,紫气晕开,慢慢的蔓延至身体各处,浸进经脉,随着血液流淌,直到全身上下,遍地各处都布满了他的痕迹。
谢东出的指尖,慢慢从叶潺的耳垂滑下,触碰到了柔软的心脏处。
这是两人签订的共情契约。
亦是谢东出留下的记号。
虽然他现在看不到,可总有一日,他会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