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静悄悄的,鳌山铜炉里龙涎香袅袅伸起连成烟线,风吹得湘竹帘子嗑呯嗑呯敲着墙,阳光倾漏进来,在地面深一道浅一道地左右摇摆。
“阿莺!”常燕熹唤了声,指骨把玩她垂散在鬓边的一缕碎发。
“作甚!”潘莺听见一只猫儿在房顶叫春,好不聒噪。
“这里还痛么?”语气听着挺不老实。
潘莺抓住他乱动的手,眼波丝丝地瞪他:“以后勿要再吃那种药丸子。”
“受不住?我昨怎么没看出来?”这时候装什么装!
狗嘴委实吐不出象牙!潘莺给他手背留下两个牙印。常燕熹嗤嗤低笑起来,从袖里掏出个青瓷瓶儿:“问人讨的,我来帮你擦!”
“才不要!”她一把夺过紧攥手心里,臊得连耳带腮红透,一劲儿追问:“你问谁讨的?”
“狐朋狗友。”常燕熹看那抹娇艳朱唇近在眼底,忍不住按住她脑后发髻,俯首噙住,抛开前尘仇怨不提,只觉甚是甜美。
潘莺揽住他的脖颈,心底模糊暗忖,不是不能人道么,也没吃药丸子,怎还这般地兴致勃勃。
这正是:一个目炽气粗,好似虎嗅蔷薇,一个言娇语涩,浑如莺啼绿柳。
常燕熹沉喘渐浓重,忽听“嘻嘻”几声轻笑,他瞬间清醒,猛得回首,巧姐儿站在榻沿边,托着腮正好奇看着。
潘莺连忙坐起身,抬手整理鬓发,这色胚子,竟干白日宣淫的事儿,差点着了他的道。
常燕熹倒是无谓,仍旧懒散地倚着洒花枕垫,朝巧姐儿笑道:“下次可不许乱闯,你阿姐会害羞。”
“常老爷,常老爷。”巧姐儿抱住他的大腿往上爬,再往他胸膛一坐。
“叫姐夫。”常燕熹看她衣袖上不晓哪里蹭的大片灰尘,伸手替她拍掉。
巧姐儿偏着头笑:“爹爹!”
常燕熹手一顿:“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叫老爷!”潘莺过来把巧姐儿抱走,坐到桌前剥松子穰喂她。
福安隔着帘子禀报:“丁侍郎的长随来递帖子,请老爷去府上吃筵。”
潘莺见他起身穿靴要走,身上的衣裳经方才压碾起了褶皱,放下巧姐儿,从橱柜里取出一件竹根青绣云纹直裰。
常燕熹伸展手臂由她伺候换衣,只道晚间会回得迟、毋庸等他云云。
潘莺腹诽谁会等他呢,总不是她。却也不表,后话暂休提。
且说常燕熹来到兵部右侍郎丁玠府邸下马,早有锦衣管事候在门首,命人把马牵进马厩,领他进了花厅。
好几素日相熟官员已围坐桌前吃茶,见得他来起身互相作揖寒喧,说了会子闲话,搭的戏台来了伶人,开腔唱起《空城计》。
曹大章朝他笑道:“你那小舅子潘衍是个人才,文采斐然!”
四月初招录庶吉士,由吏、礼二部出题考选,这曹大章贵为吏部右侍郎,自然更通其间内幕。
常燕熹问:“预备何时出榜?”
曹大章摇头道:“原已录取庶吉士四十五名,昨接谕旨,命三日后这四十五名进士入文华殿,皇帝要亲御赐题考试。”
正说着话,管事领进一官儿来,穿暗绿玉杭绸直裰,腰间革带镶金嵌珠,绾发戴巾,面容清隽,笑意温和,不是别人,正是吏部尚书龚如清。
众人起身与他作揖寒暄,那龚如清亦还礼,随意择位坐于曹大章身侧。
一时皆已到齐,佣仆端摆酒菜,珍羞美味不多表。《空城计》唱罢,上来个十六七岁的伶人,韶年玉貌,楚楚可怜,抱着琵琶唱起《秋波媚》道:
小院回廊见檀郎,恍在春梦中,欲近又退,退而遮面,只把空心跳。十丈车尘各歧路,归期可有期,今年花落,明年花发,可与相同?
李纶边吃酒边摇头:“这样闺怨的曲调还得女子来唱有韵味,这伶人九成是个小倌儿,嗓音不滋润。”
汪俊嘲讽他:“你个粗人懂什么唱腔音律,瞎说乱弹琴。”
众人哄笑,李纶不服气:“这世间但凡有过比较,哪怕不懂也能辨出七八分来。”
“和谁比较?”挑事的故意问。
李纶接着说:"那日间去常大人府上做客,过园时墙内传出歌声,声若萧管,嗓似鹂莺,只把人三魂六魄勾散去。"
常燕熹吃酒笑道:“是我两个妾在唱着玩耍。”
曹励接口笑斥李纶:“你竟敢肖想常大人内眷,该当何罪!”
常燕熹摆手道无妨:“你若真欢喜,我把她俩送你就是,一对儿姐妹,五年前入府时我恰离京,未曾沾染过。”
丁玠叹息一声:“二爷贵为东厂督主,效忠皇上,胸怀天下,命根无力,是该放宅内如花美眷一条生路了。”
众人拍腿大笑,常燕熹也笑,龚如清噙起嘴角问:“常大人既然这般大方,倒不如把潘娘子放与我罢,必会好生待她!”
一众笑声嘎然而止,暗忖这龚尚书果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呢。
常燕熹眼底掠过抹冷意,却喜怒难辨,端盏吃酒,淡道:“那是我三媒六聘明娶的妻!”
丁玠连忙打圆场:“龚大人定是吃醉了。”
龚如清往盏里斟酒,依旧笑道:“你把她娶在身边又无福消受,何必做那暴殄天物的事。”
众人下巴掉下来。
悄自面面相觑,挤眉弄眼,这不是龚尚书明月清风的品格啊,何时对别人的妻感起兴趣来,还这般地步步紧逼。
莫说丁玠他们,龚如清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竟问这个差点成他妹夫的常燕熹,半真半假讨起女人来。
那日走出院门外,背后嘎吱阖拢一声响,仿佛关在他的心上,总有那么一些说不清道不白的思绪,也不是终日缠着,却很会见缝插针。
常燕熹看向龚如清,似笑非笑:“龚大人未曾娶妻纳妾,亦不逛烟花柳巷,说出这种无知话亦不能怪你。”
“何解?”龚如清微挑眉梢。
常燕熹执壶斟酒,语气略带邪肆:“床笫之间也并非只需乌甲将军冲锋陷阵,还有许多别的乐子可耍。”他顿了顿,慢慢道:“龚大人学识渊博,满怀锦绣,定不需我来传授。”
一众暗忖:这两人,真地是一个敢问,一个敢答啊!
这正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龚如清出身,自幼于义塾习四书五经六艺,后入国子监萤窗苦读,言谈举止受孔孟浸洇、翰林熏染,怀谋擅略亦不动声色,为文官中一段高风,武官中一轮明月,颇受人敬畏。
因而听得常燕熹满口粗俗不雅,甚多嘲笑他不识风月,恼羞成怒积聚心间,冷笑起来:“那潘娘虽出身低微,秉花容月貌,却精绣艺、懂茶经,擅烹饪,待人接物从容,且脾性狡黠,可惜有眼不识金镶玉的粗野莽夫,把她当碎破瓦相待,只知床笫之乐却不懂志同心合,饶是现情热,但终难长久。”
这话直戳常燕熹心底之痛,他喜怒不形于色,把盏里酒一饮而尽:“夫为乐,为乐当及时,哪顾得日后几何,奉劝龚大人也应及时行乐,剑,不磨不利,技,不战不精,莫待真要上阵持剑行凶时......”他从盘里拈根长须扯出条醉虾,凉凉道:“倒成了软脚虾。”
龚如清面庞忽红忽白,胸生闷气,不再理睬他。
李纶等几挣眉垂目,瘪嘴捂腹忍得实在辛苦,丁玠见气氛难堪,心知情形不妙,连忙指了旁事岔开去,众人则是极力配合,又命戏班伶人铿铿锵锵演起《西游记》或《封神榜》这类场面戏,但见十数人勾着大花脸,在台上敲锣打鼓、翻腾跳跃,还放起五彩烟雾,一直热闹到月照华庭才毕。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