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桥看到了他。
他的双眼不再游离,牢牢锁定在他的身上。
又像是专注地看,又像是在发呆。
片刻后,段桥单手扣住一瓶啤酒罐,仰头灌了几口。
跑到这里来却喝啤酒,看来是不想把自己喝醉又忍不住想喝,什么臭毛病。
段桥的手挟着力道,将喝空的易拉罐捏出几道凹陷的深痕。
他把空罐丢回桌上,换了一瓶全新的,拇指勾住拉环,几根手指握着瓶身,外壁上附着的薄薄一层水珠被抹成一片,连成串滑落在指间,把整只手都浸得湿漉漉。
段桥垂眼失焦地扫过桌面,几秒后又掀起眼皮看他。
这一次他的视线清晰又明确,他在看贺长望。
哦,看来是认出来了。
贺长望看着他眼眶发烫,被灼烧一样,踌躇一下,走近他。
两个人相隔不过短短半步远,可这半步却好像怎么也迈不过去一样。
“巧啊。”贺长望先开了口。
段桥扬着下巴指了指对面的座位,示意他坐。
“来厦门?”贺长望简短地抛出一个问题。
“出差。”段桥说。
熟悉的声音,又好像很陌生。
他用啤酒罐撞开桌面上躺倒的空瓶,发出一片叮铃咣当的响,向一个玻璃杯里哗啦啦倒满了酒,推到贺长望面前。
贺长望仰头喝掉,没多久便觉从喉咙口到全身都漫着滚烫的火。
“一个人?”
段桥的嗓音有些发哑:“嗯。”
贺长望想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喝酒,但先前几个问题都是他在自说自话,一个人唱独角戏没有意思。
他侧过头看着舞池里的人。
其实段桥没必要邀请他坐下来,高中老同学是太久远的身份了,他们早就没什么话题可聊。
“今天刚上岛?”段桥忽然问。
大概是看到了他放在一旁的背包。
贺长望点了点头:“是。”
为了让这段对话进行下去,他补充了一句:“我也一个人,还没找住处。”
两人沉默地对坐了一会儿。
明明酒吧内的氛围热烈又高昂,但这处小小的角落却笼了层压抑的气压,说不清道不明。
“去沙滩吗?”段桥喝干最后一口酒,把酒瓶利落地向桌上一撇,扯开了领口。
贺长望抬眼:“现在?”
“是。”段桥已经站了起来。
贺长望没有动:“太晚了吧。”
“不晚。”段桥说完,两手撑在桌上,俯身靠过来,“去吗?”
贺长望闻到了酒气,他错开目光:“走吧。”
但他说完仍旧没起身,段桥正倾身压在他头顶,挨得太近,他站不起来。
怪异的对峙僵持了一会儿,段桥才撤后些,从座位上捞起一根拆下来的领带,向门口走去。
贺长望跟在他身后,见到在将要推门而出时,一个穿着紧身衬衣的男人撞了段桥的肩膀。
他们出门站在街上,段桥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卡片。
贺长望只是扫一眼就知道那是什么。
是刚刚酒吧里那个男人塞给段桥的联系方式。
段桥看都没看,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里。
贺长望调侃他:“很受欢迎啊。”
长街人流如织,路灯与霓虹牌交映,成排的棕榈树下,段桥的神色晦暗难明。
“是个男的。”
“男的怎么了?”贺长望嘴里这样说着,心下却忽地一沉,“你……”
“你觉得没关系?”段桥打断他。
也许是酒精麻痹了神经,段桥的目光直率得半点没有遮掩。
贺长望第一次想用赤裸来形容一个人的眼睛。
以前也是的,高中时他每次想要在背后使坏,都会被一双眼睛硬生生盯出实话来。
“没关系。”他说。
段桥把手里拎的那条领带随意挂在脖子上,捋平了皱痕。
“你要是没地方住,去我住的那家民宿吧。”
贺长望噎了一下,一时没能适应话题的转变:“行。”
段桥走了几步,又问:“你一个人?”
“对,”贺长望说,“我刚刚说过了。”
段桥说:“哦,忘了。”
贺长望终于反应过来:“你是不是喝醉了?”
“是。”段桥声音很平静,“所以今晚不去沙滩了。”
贺长望被他气笑了:“那你一直都在说些什么胡话。为什么要自己喝酒?”
段桥没有答话。
他的手揣在口袋里,袖扣不知何时解开来,潦草挽起来的袖子便滑落了下去。
八月里鼓浪屿的晚风都是暖和的,裹着海洋的潮气吹在脸上,叫人没喝几杯也醉醺醺的。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段桥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递给他。
贺长望愣了愣:“我不抽。”
段桥便手指一转,低下头,微张开唇含住了烟。
两个人慢悠悠地沿街走着,却没听见打火机声。
“烟,不点吗?”贺长望问。
“不会抽。”段桥咬着烟含糊道,“给同事的,习惯兜里塞一包。”
他们裹在人流中,不自觉地便靠得越来越近,肩膀叠着肩膀。
贺长望低声问:“那你咬着它干什么?”
他没等到回答。
前面突然出现了许多逆行的人,让前进的游客们不得已拥挤起来。
贺长望向前走着,下意识扭头去寻人,却见段桥就贴在他的身后,鼻息间温热的气息落在脸侧颈间,那双深邃又雾蒙蒙的眸子近在咫尺,专注地看着他。
“嘴里没东西,空落落的。”段桥这才回应了他方才的问题。
贺长望无意识地吞咽一下,转过脸去继续走着。
“你要在厦门呆多久?”
“一周。”段桥说。
又没有人说话。
这样无营养流水账对话进行到这里,贺长望的耐心彻底消磨殆尽。
他不想和人进行这种无意义的周旋,可除了说这些可有可无的话,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加长版寒暄,还好段桥喝醉了,可以免去一分尴尬。
哦,段桥没有回答他那个为什么要独自喝酒的问题。
民宿离得不远,在鼓浪屿音乐厅的对面,宽阔院子的装点很漂亮,花枝攀着围栏,一副生机勃勃的模样。
院子里有小桥流水的景观石,贺长望推门进了大堂,里面吊顶灯一片辉煌。
“有空房吗?”贺长望把身份证递过去的时候,忽然有些尴尬。
前台面不改色地接过身份证,在电脑上敲打几下:“先生没有预订吗?”
“没有。”
“抱歉先生,今晚没有空房了。”前台说,“岛上的民宿大部分需要提前预约,您如果想在鼓浪屿过夜,可以今晚预约后天的空房。”
贺长望转而看向段桥。
段桥正倚坐在不远处的沙发扶手上,嘴里咬着那支没点燃的烟,微仰着头,垂眸看过来。
那条领带就稀里糊涂地挂在脖子上,连系都没有系,其中一端垂落在手边。
段桥深深地看着他,问:“去我那里?”
贺长望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着。
今夜一直居高不下的心跳速度再次提速,他连四肢都有些发麻,脑子里乱糟糟一片。
不知为何,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段桥的意思。
一瞬间的直觉经不起推敲,他们明明只是重逢还没有两个小时的、八百年前的老同学,明明一路上什么私人话题都没有提起。
遖峯
可贺长望就是觉得此时的问话是在邀请。
冲撞着袭来的暧昧和试探叫人措手不及,他觉得很难以理解,却又觉得合情合理。
好像今夜就是应该发生点什么,才能无愧于这次出乎意料的偶遇。
段桥在用一个很平常的问话来试探他。
贺长望知道,如果他说“不用”,他们大概会自此分道扬镳,不会有任何后续故事。
不过他无法拒绝青春期暗恋的人的邀请。
算了,就算是他多想了也无妨。
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