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中, 若她不死,仅剩一半元神和修为的谢其琛几乎不可能扛过卵的第二次苏醒。

  噩梦中,若她不牺牲, 守护西线的将军将因为没有足够可调用的兵力而扛不住下一次西寇的来袭。

  池羽仿佛都能看到魇兽笑嘻嘻地对她说:“好了,做出选择吧,要不要乖顺地踏上我为你写好的终局?”

  池羽都要为魇兽鼓掌了,这噩梦编织得真是与现实对仗工整。

  下旨的当晚, 王上举行家宴, 王族并一些贵族高门均来参加宴席。

  宴席上, 王上难得对一向不受宠的池羽大加赞美:“公主羽蕙质兰心、沉稳温善,想来河神大人会很喜欢。神殿的神官们已经在挑选日子, 待挑选好,我们公主羽便可以去完成这项光荣的使命了。能陪伴河神左右,真是令人羡慕啊!”

  光荣的使命?令人羡慕?

  池羽有些看不惯这些场面上粉饰的话, 淡淡回答:“听说满足活祭品条件的人选有两个, 我和池珍都可以进行这项‘光荣的使命’。我想着平日里总是池珍受到的褒奖多些, 池珍更优秀,也应当更讨河神大人的欢心呢——兴许,池珍更适合这项‘光荣的使命’。”

  这话一出,池羽便看见池珍面色白了白。

  王后立刻说道:“珍儿淘气, 想来容易惹怒河神,还是羽儿更沉稳合适。”

  王上也接话:“是啊,珍儿不适合。人选已经确定, 羽儿你无需多言。”

  池羽不咸不淡道:“你们决定牺牲我,就不要找冠冕堂皇的包装词, 老老实实承认这是牺牲、是舍弃不就好了?”

  这话说得直白到有些冲了,王上的脸色立刻不好看了:“池羽, 这便是你与父王母后说话的态度吗?”

  池羽擦了擦嘴,站起来:“别摆架子了,毕竟万一惹恼了我,我不开心逃跑了,那你们就只能牺牲池珍了。”

  王上一噎,登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生气,又担心真的把池羽气跑。

  池羽转身就走:“我吃饱了。”

  池羽极少暴露攻击性——事实上,她确实很少有攻击性。

  对大多数的人与事,她总是习惯去包容和理解。

  可面对这些有着血缘关系、却无法称之为亲人的人,她却克制不住怒气,或者说,不想克制。

  毕竟她黑暗的回忆皆来自他们——即使知道面前的这些人并非真实的。

  池羽回到自己宫中,屏退了侍从们,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小湖旁发呆。

  其实她以为她会很伤心,就像过往每一次被血缘上的父母兄妹漠视、抛弃时那般。

  但事实上,方才将他们怼完一通后,她就没什么情绪了。

  她心中很平静,并没有因为他们对待她的态度和方式难过。

  “我好像,已经没有那么在意他们了呢。”池羽轻声喃喃。

  果然是因为……这几年来有人填补了她人生中缺失的那些重要角色吧。

  想到这个人,想到谢其琛,池羽终于难过了起来。

  很快就要分别了。

  她将在这个梦境中踏上死亡。

  而在现实中,他将再也不记得她。

  这是个正确的决定,池羽对自己说道,这样是最好的。

  她希望他能拥有未来,所以她只能选择去牺牲自己了。

  池羽轻轻叹气,将脑袋搁在膝盖上,静静看着湖面里自己的倒影。

  倒影里的自己看起来丧丧的,就如同身后那棵枯萎的树一样。

  眼睛的余光瞥见一丝蓝光,池羽定睛一看,发觉是倒影中她脖子上的蓝宝石挂坠。

  池羽怔了怔,低头看向那个吊坠——几日前已经完全褪色的宝石,这会儿却再次恢复了蓝色。

  好奇怪……

  这到底是什么?

  这到底对应着现世里的什么?

  ……

  谢其琛收到“河神祭品”的消息时,正在军帐中与自己的副官统计目前尚且还留在西边境的兵马数量。

  突然一个士兵高兴地跑了进来:“将军将军!我们不用烦兵力的事了!被调走去抗洪的兵马很快就能调回来了!”

  “什么?”

  士兵解释:“王都即将为河神献上祭品,水灾很快就会结束!”

  谢其琛感到很诧异:“为河神献上祭品?”

  士兵点头:“王都选出了适合的贵女,将作为祭品送给河神,仪式完成后想来水灾就能平息了!”

  副官松了口气,眉飞色舞:“那太好了!现在西边境剩下的兵马实在太少,若西寇来犯,如何能守得住?能有平息水灾的办法可太好了!说起来……是哪位小姐成了河神祭品?”

  “是公主羽,公主殿下愿意为百姓牺牲,实在是令人感佩!”

  谢其琛怔住,仿佛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那士兵的话语一般,僵在了原地。

  “公主殿下……要作为活祭品被送进庸水?”

  “是的,殿下决定为社稷牺牲……哎?将军你怎么?!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谢其琛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牺牲”两个字像是钉子一样刺进了他的大脑,他整个人几乎要站不稳。

  似曾相识的感觉,似曾相识的没顶般的恐惧。

  牺牲……又是牺牲……为什么永远是她为旁人牺牲……

  又……?为什么是又?

  【为什么你还未想起你究竟为何在此?】

  心底的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比以往显得更焦急。

  谢其琛痛苦地低吼出声,脑子一阵阵地疼,几乎要喘不上起来,下意识地蹒跚着往营帐外走去。

  有什么要从脑海中浮现出来……突破某种限制浮现出来……

  副官的声音响起:“将军……将军,你去哪?”

  走出营帐,日光盛得能刺伤眼睛。

  谢其琛眼前一片空白,大脑同样一片空白。

  有尖细的声音在耳边回想:【你这个强行入境的异物,还想要回想起自己是谁吗?】

  谢其琛呵斥:“闭嘴!”

  直觉告诉他,他必须得想起来,他是谁,他为何会在此处……

  即使越是想要想起,脑袋越是疼得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食一样,也必须……必须……想起来……

  副官见将军面色不对,赶紧走过去,想要扶住他。然而刚抬头,他却被眼前青年的表情吓到了:“将军……”

  “居然……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忘了自己之所以会在此的使命……”青年发出一阵类似□□般的低吼,“……为什么才想起来……”

  “将军,你在说什么?”副官惊愕地看着眼前的青年,青年脸上露出种狰狞而扭曲的表情,让他英俊的面容一下子变得可怖起来。

  谢其琛喘着气,因大脑的剧痛而冷汗浸湿了衣衫。他转头看向副官,终于意识到了这个事实——这个人,除了她外的所有人,其实不过是梦境中的人罢了。

  他根本不叫卓逸!他强行闯入这个噩梦,顶替噩梦中的人,是要带走陷入噩梦的爱人!

  然而创造了这个噩梦的魇兽发觉了他,发觉了他这个本不应存在于此境的人。于是他被封锁了所有记忆,他忘记了自己是谁,为何存在于此境。

  是的,都想起来了。

  谢其琛忍受着记忆破出的钻心痛苦,怒火中烧地几乎咬牙切齿。

  那天,离开小院的那天,他本已经启程前往极寒之窟,可突然,他感受到了池羽身处危险。

  他不得已用了缩地之术尽快赶回,却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池羽已经被推下渡厄境。

  那是传说中几乎无人能走出的凶险之境,他那瞬间想要跟着池羽一起跳入境中。

  好在理智并未完全消失,他意识到了他不能直接从渡厄境的洞口进入渡厄境。因为那样他只会掉入与他自身相关的梦境,而无法与池羽处于同一个梦境。

  最后他用到了他在池羽身上的那一半元神。

  他回到小院,入睡之后,他靠着两半元神间的联系,用入梦之术以魂体的状态进入了池羽的梦境。

  在梦境中,他顶替了池羽过往回忆中一个名为卓逸的青年。然而很快,魇兽就觉察到了异状,将他的记忆完全封锁住了。他忘记了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直到此刻,听说梦境中的池羽即将作为祭品被牺牲,熟悉的恐惧感才使得他突破了魇兽对他记忆的封锁。

  谢其琛清醒过来自己究竟是谁、究竟为何会存在于此,于是感到十分愤怒,对动了手脚的魇兽、以及一直无知无觉的自己。

  然而更令他愤怒的是,当他回忆梦境中发生的一切,池羽对他主动的接近、池羽所说的一些话,他终于意识到一件事——池羽在这个梦境中一直是清醒的。

  渡厄境编织的晦暗而苦涩的噩梦,并没有真的困住她。

  既然如此,她为何没有走出渡厄境?她何此刻还在渡厄境中,甚至顺应了梦境的发展?

  谢其琛冷笑,答案已经很显然了——

  池羽想要从现世消失,还想从旁人的回忆里消失……

  为了……他。

  她竟然在打算着这种事情么?

  ……

  神官挑选的祭祀日,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

  即使是庸水,水面上也结了许多浮冰。

  池羽被宫人们簇拥着沐浴、更衣、梳妆,像一具人偶一样送上雪白的轿撵。

  经过了数日的心理准备,池羽心情是平静的。

  用平静兴许不太合适,非得说的话,是死寂。

  她为自己选定了道路,然后将神思抽离了自身,委身于噩梦所安排的命运洪流。

  她将在白茫茫的雪原上,在神官们吟唱的祭祀之歌中,被沉入满是浮冰的庸水之中。

  池羽闭上眼,静静等待终局。

  然而悠扬庄严的祭祀之歌中,很快混入了不和谐的噪音。

  像是马蹄飞奔着踩过雪地,还有兵刃相接的声音 ,十分嘈杂。

  池羽本来是不想睁眼的,决定顺应噩梦后,她就像是浑身被抽走了生机一般,毫无气力,疲惫得很。

  只是那嘈杂声越来越响,还越来越近,甚至于那些护卫祭祀的士兵发出了惊慌的叫喊声。

  于是她不得不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极端混乱的场面,士兵们正打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