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纷繁复杂的记忆碎片中挣扎着醒来的那一瞬间, 池羽有一种从窒息的海洋深处破水而出的大脑空白感。

  池羽茫然了许久,发觉自己躺在熟悉的床上。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床榻、熟悉的一切……等一等……

  究竟是哪个她熟悉的一切?

  突然出现的记忆让池羽很混乱,连自己是谁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她是谁?是池羽?是圣女池羽?还是再生池羽?

  她在的地方是哪里?是故事里的场景?是灵山的小院?还是谢其琛的移动小院?

  谢其琛……对了, 每一个池羽都认识一个谢其琛……

  故事中的疯批反派、圣女收养的乖僻弟弟、收养了再生池羽的温柔大哥哥……

  好混乱……

  所有从前的自我认知都已经跟不上当前她的存在,所有旧的关系认知都已经不完全吻合当前她所面对的。

  那么多纷繁复杂的记忆堆砌在她的大脑中,她需要消化,需要重新认识和建构自己, 重新认识和建构所处的人际关系和世界。

  冷静、冷静……

  池羽摇了摇头, 从床榻上起来, 打开门,想要呼吸点新鲜的空气, 好让正疯狂运行、还时不时宕机的大脑不至于彻底缺氧死机。

  然而打开门后,她看到了足以让当前的她更混乱的存在。

  谢其琛端着一碗清粥,正要推她房间的门。

  门突然打开, 两人就屋里屋外撞了个正着, 大眼瞪小眼, 两人都怔了一瞬。

  最后是谢其琛先说了话。

  混乱的池羽没有觉察到他声音中的沙哑,以及被宽大外袍盖住的、脖颈下的伤口。

  “你醒了?我回来时你晕倒在走廊上,发生什么了?”谢其琛关怀地问道。

  池羽却下意识倒退了一步——她太混乱了,谢其琛出现时, 她内心涌上诸般情绪,复杂到几乎超越了她可以处理和消化的极限。

  有圣女池羽对亲人的执着与对弟弟的爱护;

  有再生池羽对引导之人和恋慕之人的汹涌爱意;

  甚至还有现代池羽微微的惊讶。

  这让谢其琛一下子成为一个复杂到无法认知的存在,一个让池羽从混乱变得更加混乱的存在。

  可是这下意识的后退——池羽没有发现, 谢其琛看到她下意识的后退时,骤然缩紧的眼瞳。

  池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给我一点时间, 我有点乱,让我消化一下……”

  可是在这个小院中, 这个充满了她生活痕迹的小院中,她无法冷静地消化一切。

  池羽摇了摇头,看到敞开的院落大门,就像是看到了可以暂时让大脑和心灵休息一下的安憩之所。

  于是她没有去看谢其琛,绕过他,急切地跑出了院落。

  “抱歉,我出去一下,你不要跟来,我会很快回来。”

  谢其琛面无表情地转身,看着女子纤瘦的身影跑出小院,跑出他目之所及。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手中那碗清粥凉透。

  ……

  池羽冲动之下跑出了小院,没跑多久,她发觉自己置身于一处陌生的场所。此处似乎是坊市,沿路都是店铺。

  因为是清晨,不少小贩在叫卖早点。

  再是混乱,生物的本能也让池羽感受到了饥饿。

  池羽摸了摸口袋,发觉没有带钱。

  她摁着肚子,觉得好饿,经历了一番负重运行的大脑和心灵急需补充养分。

  啊,她甚至听到了她肚子咕噜噜的叫声。

  “你饿了?”一个男声响起。

  池羽转头,看到一张满脸污垢的脸,以及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

  是……那个喜欢找打的乞丐。

  这个时候出现的是一个仅两面之缘、牵扯不出她太多情绪和记忆的人,这让池羽略略松了口气。

  要是再来一个相交颇深的人,她的CPU会炸掉。

  “你……不是住在……郊外破庙里吗?”池羽一边整理着脑海中与乞丐有关的记忆,一边问道。

  乞丐说道:“我进城是为了找你,没想到在坊市遇到你了。”

  找她?池羽茫然。

  “你想吃哪个?”乞丐指了指小贩铺子上那些热气腾腾的蒸笼。

  池羽太饿了,没客气:“小笼包,还有豆花。”

  “好。”乞丐对小贩说道,“两屉小笼包,一碗豆花,一碗小馄饨。”

  小贩看见脏兮兮的乞丐过来,本面露不耐烦之色,然而乞丐突然拿出一锭银子,于是他瞬间换上笑容满面的表情:“客官请随意找座,您要的东西很快就来!”

  池羽和乞丐找了一处空桌坐下,小贩很快就把餐点端了上来。

  池羽抽了双筷子就开始吃。

  她没有去想为什么眼前的乞丐出手还挺阔绰,以及为什么这个乞丐突然要来找她。

  她名为大脑的CPU全部用在了消化和处理每一片她刚找回的记忆,没有多余的线程去运行其他的问题。

  乞丐见她一言不发,也修养良好地没有说话。

  两个人慢慢吃饭。

  这一顿饭吃得实在够久,周围的客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太阳已经从东地平线升到了半空,连早餐小贩都快收摊回家了。

  在一口又一口缓慢、宁静的进食中,池羽放空的大脑和心灵得以去融合每一个她、每一个她的记忆、每一个她的情绪与情感。

  一顿饭下来,池羽终于没有初醒时那么混乱了。

  杂乱堆积在一起的记忆渐渐形成了一个连贯的整体。

  她是池羽,一名避世且宅的普通都市女性,医学专业毕业,却成为了一名游戏主播。一次熬夜打游戏,她突发心肌梗塞,肉身心跳停止后,她的灵魂出窍,来到了古代修真世界,成为了灵脉圣女。

  她作为圣女度过两年多的时间,为了净化衰竭的灵脉,她选择了死亡。圣女的肉身被灵脉吞噬陨灭之时,她的灵魂回归了先前被侥幸救回、心脏重跳的现代肉身。

  然而不过一个月,她却出了车祸。这一次,现代肉身真正死亡,想来再也无法救回。

  失去了所有可匹配的、存活的肉身后,她本该真正灭亡,灵魂消陨于虚空。

  但奇怪的是,她却又回到了修真世界,作为一个婴儿诞下,以超乎寻常的速度长大,拥有与圣女时期同样的肉身,只是暂时缺少从前所有的记忆。

  直到昨晚,她从前的记忆复苏。

  所有的她都是池羽,每一个池羽都是同一个她,她就是池羽。

  【我就是池羽。】

  吃完最后一个小笼包,池羽终于从混乱中重构了自己。

  这个时候,她终于有精力去处理周遭的事情。

  乞丐见她终于吃完了,微笑询问:“你吃饱了?”

  池羽点头:“谢谢你,不过……你为什么突然来城里找我?”

  乞丐说道:“我来问问,你是否愿意随我走。”

  池羽:“……啊?”

  他流浪天涯缺个伴吗?

  “抱歉。”池羽礼貌地回绝,“我暂时没有行乞这方面的职业规划。”

  乞丐一愣,突然呵呵笑起来,似乎觉得她很好玩,笑了一会儿,他解释:“我不是乞丐。”

  说罢,他抬手结了个印,浑身上下的污垢清洁一空,褴褛的乞丐衫变成了一袭洁净的白衣,凌乱的头发顺滑地在发尾扎成一束,白皙俊秀的面容也如蒙尘的明珠般露了出来。

  池羽看着他那张脸,瞪大眼睛:“你……你是澹台玦?”

  这下轮到澹台玦诧异了:“你认识我?”

  池羽说道:“认识啊,从前我们经常交流看书心得呢……啊对了,在你认知里,我应该已经死了。”

  澹台玦微愣,良久,回神,语气中带了点颤抖:“你是……圣女大人本人?”

  池羽点了点头,又说道:“虽然不明白是为什么,但我好像并没有真的死掉。”

  澹台玦陷入了沉默,他先前以为这名叫池羽的女子,是谢其琛所造的傀儡或寻找的替身,可现在看来……她似乎就是原来的池羽。

  这让他一时间不知如何面对池羽。他可以心情轻松地面对一个长得像池羽、品性像池羽的女子,却很难心情轻松地面对池羽本人。

  因为……曾经她的死亡,直接导火索在于,他当时告知了她灵脉的真相,并跪求她拯救修真界。

  那时候的他是天真的少年,拥有一腔宏大却只存在于概念的理想,对“人之性命可贵”的认知,也是浅薄而不具实际经验的。

  可如今,时过境迁,他已经无法直视从前“下跪恳求一个人去死,好拯救旁人”的行为。

  那个时候,他觉得池羽等同于神女,可事实上,池羽不过一介凡胎,却背负了太重的责任。

  思及过往,澹台玦心情很复杂。

  池羽并不清楚澹台玦心中复杂的情绪,她发觉澹台玦身上有许多伤口,有些惊讶:“你……这是刚打过架吗?”

  澹台玦回过神,拉了拉衣袖,盖住露出的伤口,平淡地说道:“嗯,刚和人打了一架。”

  池羽打量澹台玦:“你竟也会同人打架,看来这些年,你改变了许多。”

  澹台玦苦笑,他改变的何止许多。他的世界在谢其琛告知他他出生的秘密时,就彻底崩塌了,他在自毁自伤中度过许久,重建自己的契机,竟然依旧得益于不久前池羽的一番话。

  她是他少年时期虚幻理想的基石,亦是他如今世界的引导者。

  “说起来,这一架你输了还是赢了?”池羽好奇,“这么多伤口,对方很强吗?”

  澹台玦内心隐隐有着倔强:“他也伤得不轻。”

  打架的话题很快就被揭过,澹台玦将谈话拉回正轨,再次询问池羽:“大人,您愿意随我离开吗?”

  这一次,澹台玦告诉了池羽很多的事。

  比如,谢其琛在她殉脉后,曾疯狂地挑衅三世家,对整个修真界造成了巨大的影响,直接导致了世家势力的衰弱。

  比如,谢其琛如今是整个修真界的眼中钉,与他待在一起必定十分凶险。

  比如,谢其琛似乎对她有着超乎寻常的感情和执念,很有可能对她做出些出人意料的事。

  池羽沉默了一会儿,其实澹台玦说的这些,在她恢复所有记忆后,已经隐隐约约有了猜测。

  只是由旁人清晰地说出来,依旧让她有些恍惚。

  她从不知道,谢其琛在她缺失的时间里做过什么、如今处于何种境地、又怀有何种心情。

  谢其琛面对先时什么都不知道的她,展现的永远是温柔、支持、保护的一面,为她塑造了一个美好的乌托邦。

  心情复杂,在刚处理完刚找回的庞杂记忆后,她一时间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理清新的信息,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她该如何面对如今已经超出她认知的谢其琛。

  但有一点她是确信的:“谢谢你想要保护我,但我不会离开他。”

  澹台玦蹙眉:“你没有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大半年前他甚至血洗……总之,他和你过去认识的少年已经不同了。”

  池羽垂眸,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曾被教导,学着放开道理、善恶、评价、规则这所有东西,去重视内心的情绪。”

  澹台玦怔了下。

  “我并不是说这些东西不重要。”池羽说道,“只是谢其琛对我来说是个很特殊的存在,他几乎担任了我生命里所有重要的角色,伙伴、亲人、老师……爱人,我很爱他。无论他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的,无论他面对何种处境,我都不想离开,我希望……他能拥有未来。所以这一次……虽然我目前仍然感到很混乱,但我想,我会选择我的私心。”

  澹台玦沉默了许久,他并不知道,池羽竟然对谢其琛抱有……那种感情。

  他有些不理解:“你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人,他……是个疯子,他注定走向毁灭,你不该留在他身边。”

  ……

  谢其琛等了许久,池羽都没有回来。

  明明说会很快回来的。

  她又骗了他吗?

  就像从前,她答应收养了他就不会抛弃他,最终却还是抛弃了他。

  谢其琛等不下去,出门寻找。

  池羽身上有他一半元神,他很轻易就觉察到池羽在何处——还好,池羽并没有跑太远。

  谢其琛不久后就在坊市找到了池羽——池羽和一个熟悉的男人坐在一起。

  他们不知在说什么,聊得热火朝天。

  原来她急冲冲的跑出门,是来见他的?

  他隐约意识到了两人会说什么话题。

  昨日澹台玦对他放的狠话还在耳边:【我想带她走。你几乎已经与整个修真界为敌。如她这般的人,留在你身边只会有数不尽的灾难。】

  脑子又开始疼痛,困扰多时的诅咒声出现:【她会厌恶你、远离你。】

  谢其琛走近了一些,听到了澹台玦与池羽的对话。

  “你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人,他……是个疯子,他注定走向毁灭,你不该留在他身边。”

  “好了,不说这个了,刚才我已经说清楚了。”池羽说道,“不如来聊聊你吧?你是怎么会成为先前那般模样的,一定有一些缘故吧。”

  澹台玦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只是些无聊的故事,但若你想听,我便讲讲吧。”

  澹台玦开始讲述六年前开始,他得知自己的身世开始,所发生的一切。

  谢其琛安静地站在不远处,觉得已经被逼至悬崖的边缘。

  似乎从出生开始,无论他如何努力,所有的事情都会事与愿违。

  只是再如何事与愿违,他都还是选择了继续挣扎,也许这就是他人生的宿命。

  既然如此,事到如今,这样的他也只能继续贯彻这条道路。

  整个世界似乎都开始扭曲了,视觉和听觉都逐渐不正常。

  可心中的那个念头却愈发清晰。

  我所爱的人,我可以遵从你的任何愿望,可只有这个,只有你的离去,是绝对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