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青山宗小弟子十七端着放着早饭的餐盘来到门前。这是王羽在青山宗暂住的房间。

  十七敲了下门:“王羽道友,你起床了吗?”

  等了一会儿没人应,十七正要再敲一次门, 背后突然响起声音:“你来给我送早餐吗?”

  十七吓了一跳,转头去看,却见王羽站在身后。

  王羽脸色苍白,身上穿的衣服还是昨天那件, 头发有些松散, 鬓发因沾着清晨露水而微湿……这落水鬼般的模样差点没把十七吓死。

  十七惊恐打量王羽好一会儿, 确认眼前是人不是鬼后,这才松了口气:“王羽道友, 这么早你去哪了?怎么这般模样?”

  “回了趟竹山,山路难行。”

  十七迟疑:“好吧……唔这是早饭,还是热的, 你趁热吃。”

  王羽露出个礼貌的笑:“多谢十七道友了。”

  十七本想再多问几句, 毕竟王深将王羽寄养在青山宗, 万一他回来发觉王羽不对劲,兴许会怪青山宗照顾不周。

  然而王羽浑身上下散发“我不想说话别搭理我”的气氛,十七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开口。

  十七往弟子居走, 一边走一边还在思考王羽那怪怪的模样,连撞见了许微澜都没发现。

  许微澜唤了她两声,她终于回神, 赶紧行礼:“许师姐!”

  许微澜奇怪:“一大早的,想什么呢?”

  十七便将方才王羽的怪状说给许微澜听, 说完,担忧:“她看着不太好, 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呢。”

  许微澜神色微动,笑着拍了拍十七的肩膀:“你别担心,我这就去看看。我先前与王氏师兄妹算有些交情,若真有什么事,兴许能帮上她些忙。”

  十七高兴:“那就太好了。”

  ……

  池羽在竹山小院门前坐了一夜,太阳升起时才回过神,匆匆回到青山宗。

  她回到暂住的房中,坐在梳妆桌前,这才发现自己的头发和衣服上都沾了清晨的露水,这会儿已经半湿了。

  她这般模样,怪不得方才十七看见她时,被吓得眼睛瞪得老大。

  一夜未睡,还穿着半湿的衣服,可别受凉了。明日谢其琛就会回来,她不想生着病见他。

  ……谢其琛明日就会回来。

  觉察到自己对他的爱慕后,池羽突然有些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面对他。

  她一定无法如从前般,毫无芥蒂地向他撒娇、亲近他了。

  哪怕只是现在想到他,池羽都觉得有些心虚——他收养她时,一定不希望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吧……?

  也许不曾意识到这样的感情才更好。

  池羽轻轻叹气,心绪有些烦乱。

  不想了,先梳洗一下、换身干净衣服吧。

  ……

  许微澜走向王羽的房间,经过屋侧,发觉她房间的窗虚掩着。

  许微澜停住了脚步,鬼斧神差的,她凑近那扇窗,将窗子略微再打开了些。终于,透过窗扉的缝隙,许微澜看到了屋内的景象。

  王羽应当是刚洗漱过,这会儿正坐在梳妆镜前拆已经有些松散的头发。

  王羽为人朴素,发髻上很少装饰,仅用三支简单的簪子固定。其中一支簪子,无论哪次见到王羽,她都戴着。

  屋中,王羽拔下了所有发簪,一头柔顺的长发松散下来,洁白得宛如冰雪……等等,洁白?

  许微澜揉了揉眼睛,看向屋内铜镜上照出的人,瞪大了眼睛。

  不一样,和平日里所见的王羽不一样!

  平日所见的王羽长着一张平凡寡淡的脸,黑发黑瞳,整个人看不出任何特色。

  可方才她拆了发髻,取下发簪后,长相就变了!

  许微澜呆了会儿,意识到王羽平日所用的发簪是一件法器,可以幻化出虚假的容貌。

  当然,若许微澜的修为更高深些,她应当能觉察到脑中被植入的那个合理化念头——“王羽奇怪的生长速度是正常的、不值得关注的”。但她目前的修为,只发现了王羽容貌变化了。

  许微澜直直注视屋内,如今虚像消失,王羽的真容映在铜镜里。

  这是个纤瘦的少女,十六七岁模样,五官极精致,配上清澈的蓝眸和洁白的长发,整个人显得神圣又纯洁,宛如误入凡尘的神女。

  当然,这并非许微澜如此震惊的原因,她震惊的原因在于——王羽的真容竟然与她有五六分相像!

  这一刻,许微澜脑海中的一些记忆片段浮现了出来。

  烟火大会她初遇王深,王深见到她时,眼中有微微的惊讶——当时她以为他是因她的美貌惊讶,如今意识到,他惊讶只是因为她五官长得有五六分像王羽。

  后来,她第一次踏入竹山小院,在王深忙着照顾初潮不适的王羽时,她偷偷在小院中逛了逛,然后在王深卧室里,发现那座柜中的木雕。

  木雕是名二十多岁的女子,眉目婉约、面容美好。当时她满心以为那座雕像是王深为她雕的。

  正如她暗暗倾慕于他,他同样倾慕于她,甚至为她雕刻了如此好看的一座雕像。

  那雕像比她本人更精致,当时她以为这是他倾慕她的证据——只有在爱人眼中,人才会比本人更美丽。

  这也是为什么那天她决定要向王深告白。因为她发现了那座女子的雕像,她误以为他们两情相悦。

  然而在方青山脚下,她剖白了满腔的心意后,王深却说:“你不该随便翻别人屋子里的东西。那座雕像并不是你,你误会了。我不喜欢你。”

  这对许微澜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难得她这样放下身段向一个男人表白,却被这样平淡地拒绝了。

  她是喜欢王深,喜欢他出众的容貌和修为,喜欢他能轻而易举打败她的悠闲,喜欢那种“他才配得上我”的感觉。

  当被王深拒绝,她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他看不上我”。

  许微澜心想,王深此刻一定在心中嘲笑她不自量力。

  那么那个入了他的眼的女人究竟是谁?那座雕像所雕刻的,究竟是多么优秀的女人?

  许微澜自从被拒绝以后,就发疯地想知道那座雕像的本尊是谁,今日借着十七的话跑来找王羽,本来也是打算从王羽这儿问点什么出来。

  结果没想到……没想到……

  那座雕像竟然就是王羽。

  虽然王羽如今看着还年少,面容并未完全长开,但五官已经很接近那座雕像了。

  至于为什么王羽明明才十六七岁,她的雕像却要年长许多,愤怒的许微澜已经没有心思去思考了。

  ——是的,愤怒,许微澜心中的情绪并非悲伤难过,而是愤怒。

  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弱不禁风、甚至没有丁点修为的小女孩,究竟哪里好了?为什么王深喜欢的是她?

  难道仅仅是因为貌美?

  王羽是长得很美,可……如果是她先遇到王深呢?她长得有五六分像王羽,如果她先遇到王深,那么王深喜欢的人是不是就是她了?

  被拒绝时的耻辱感还烙印在心上,这份耻辱感驱使王羽下意识地想要将骄傲找补回来。

  ……

  池羽换好衣服,重新梳理好头发,此后便在屋中安静地翻翻闲书。傍晚十分,屋门突然就被敲响了。

  “谁?”池羽以为是十七,“是十七道友吗?你不必帮我取饭食的,我过会儿自己会去餐堂。”

  然而屋外的人并没有应声。

  池羽有些奇怪,只得起身去开门,然而门外站着的却并非十七,而是两个人,一个是笑意盈盈的许微澜,另一个是青山宗的大师兄。

  池羽愣了愣,迟疑着问道:“二位寻我有何事?”

  许微澜客气道:“阿羽妹妹,宗主有件事想要同你说,是和你师兄有关的。”

  池羽听说和谢其琛有关,便跟着许微澜和那大师兄走了。他们带着她往青山宗后山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会儿,池羽忍不住问道:“这条路,应该不是通往宗主的议事堂的吧?”

  大师兄说道:“让你跟我们走就乖乖听话,那么多废话作甚?”

  池羽微微蹙眉,觉察到这两人方才应当是骗了她,许宗主并没有要找她。这两人要做什么?

  池羽抬手,悄悄从芥子囊中取出几张符纸用作防身。就在这时,许微澜停下了脚步,说道:“到了。”

  池羽一顿,抬头,却见前方搭了个简单的校台。

  一柄剑抛掷过来,池羽赶紧接住,皱眉:“许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许微澜一笑:“我们今日来比一比。”

  “什么?”

  “你长居钱塘,却并无任何资质,原该被青山宗打出去的。”许微澜说道,“你师兄虽持有玉牒,但那也是你师兄,不是你——我早就觉得奇怪了,你们不是师兄妹吗?为何一个修为如此高,一个却什么也不会?难不成……其实你们并非所说的那样是一对师兄妹,你们在钱塘是不是别有目的?是不是对青山宗有所企图?”

  池羽一愣,立刻解释:“许姐姐,你误会了,我和师兄在钱塘已有一年有余,从未做过任何坏事,对青山宗更无恶意!”

  许微澜冷笑,并不在意池羽说了什么,只道:“那我们来比一比,若你赢了,我便信你所说,若你输了,我便将我的猜测秉明父亲——让父亲处置你们。”

  池羽皱眉,感觉许微澜这前前后后一大通话颇奇怪,似乎只是想要找个理由和她打架一般。然而还没来得及更细想,她就被那大师兄一个大力扔上了校台,与此同时,许微澜也持着双剑攻了过来。

  池羽赶忙抬剑格挡。

  许微澜的修为算不上高,但对付池羽却绰绰有余。

  没几个来回,池羽的剑就落了地,整个人摔倒,被许微澜重重踩在了脚下。

  池羽到此刻都还有些不敢相信,平日里端庄清雅的许微澜这个时候脸上会露出这般……泄愤般的笑意——为什么?

  许微澜并没有用全力,她想要慢慢折辱池羽。如此才好发泄她心中的耻辱感。

  凭什么她要输给这样的小姑娘?

  许微澜微笑地看着被自己踩在脚下、匍匐着起不来的池羽,满意道:“我和你就该是这样,我尊、你卑,我在上、你在下,我为胜者、你为输家。这样才是对的。”

  池羽身上被打出很多伤,痛得有些踹不过气,却十分不解:“你……在说什么?”

  “你不过是抢了先机罢了。”许微澜眯了眯眼,“对了,如果你不在了……也许他会后悔拒绝了我,并且反过头卑微地来追求我……”

  这一瞬间,池羽感觉到了许微澜身上的杀意——她竟然想杀她?

  身体很痛,许微澜踩在她背上的力道很大,池羽艰难地动了动手指。不能够……被杀……

  她的生命是可贵的,她的存在是可贵的——谢其琛曾经这样对她说过,并用日复一日的呵护让她如此相信。

  她不要离开这个世界,也不想让他孤身一人。

  校台上,原本显而易见的局势突然出现了变化,三道符纸祭出,烈焰纠缠在许微澜身上,许微澜登时大叫起来。

  是池羽。

  她竟然强忍着浑身的痛楚,从怀中取出三张固定有术法的符纸!

  原本在台下围观的大师兄见状,立刻上台给许微澜灭火,他大骂道:“好你个王羽,竟然还藏着杀伤力这般强的符纸!真是心思歹毒!师妹说的没错,你一定对青山宗心怀不轨!”

  “我没有心怀不轨。”池羽擦了擦几乎要蒙住眼睛的大滩血迹,然后发现伤口太深,血根本擦不尽,于是只好放弃。

  池羽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整个人摇摇晃晃的:“我本不想用符纸的,可她想杀我,抱歉。”

  池羽的声音很虚弱,却很平静,她并没有想说服对方,只是在简单解释、诚恳道歉。

  大师兄见满身是血的池羽站了起来,不觉愣住——这样重的伤,一定是极疼的,哪怕是他,也未必还能再站起来……

  大师兄隐约觉察到,与瘦弱的外表不同,这个小女孩兴许拥有耐受力极强的内心……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大师兄摇了摇头,他爱慕的师妹被池羽烧伤,决不能这样放过这个小女孩。

  大师兄当即拎起大刀不管不顾地一记杀招向池羽攻去。

  池羽正想要再掷出符纸,然而一阵吸力将她手中所剩的符纸统统吸走。大师兄冷笑:“同一个招数你还想使第二次吗?!”

  大刀袭来,池羽下意识想逃开,然而双脚却已经被对方以束缚之术固定住,整个人动弹不得。

  冰冷的刀刃即将落于少女的发顶。

  池羽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此时,血色的残阳中,突然有点点银白光芒急速坠落,宛如流星一般。

  而眼前挥刀斩下的男人,脸上狰狞的表情也凝固在了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