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池羽与谢其琛回到灵山小宅,各自回屋休息。

  谢其琛历来浅眠,今夜更是没有什么睡意。

  这个叫池羽的女人说要收养他,收养真实的他。有些可笑,她真的清楚他究竟是怎样“诡异”的存在吗?

  到底要善良到何种愚蠢的地步,才会在觉察到他满嘴谎言、残忍暴虐后,做出这样的决定?

  ……但终归,这个决定对他没有坏处。

  谢其琛闭上眼,打算入睡。然而眼前却浮现出白发女子温柔微笑的模样。

  手不自觉地抬起,触上方才被她轻抚的发顶。

  好像……很温暖。

  似乎有一些,被羁绊住了。

  谢其琛再次张开眼,绿色的眼瞳清醒而剔透。

  那个瞬间,被她直接戳破伪装的那个瞬间,其实他有一丝惊慌吧。

  那个时候,他大约是在害怕……虽然很微弱,但他确实在害怕丢失她对他的、奇迹般的温柔。

  即使是他这样“诡异”的存在,偶尔也会有害怕这种情绪出现吗?

  谢其琛抬起手,略一运功,很快,指尖便汇聚了三团泛光的气雾。

  一团纯白清澈,宛如晴空的白云。

  一团棕褐浑浊,宛如脚下的土地。

  最后一团则是莹蓝色的,宛如……池羽行过时裙摆飘荡的虚影。

  三团气雾均畅通地进入谢其琛的身体,毫无阻碍地在他的经脉中运行。

  气雾的光泽忽明忽暗,映照在谢其琛右耳钉着的绿石上,绿石泛出静默而幽微的光。

  “说起来,很快又要到满月了……还是中秋夜的满月呢……”

  谢其琛轻抚着右耳处的绿石,缓缓闭上双眼。

  *

  清晨,谢其琛照例从仓库拿来饼子和蔬菜干,将蔬菜干泡成汤,又把饼子用蒸笼蒸热,然后叫池羽起床吃早饭。

  池羽打着哈欠到堂屋。

  自从两人说开后,池羽日常穿着打扮愈发……随意了。

  明明每日会帮谢其琛束发,自己却懒得梳头,衣服也穿得极随意。谢其琛问起这差别对待,她也只强调她不用练功。

  “我一个人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这是宅的群体属性。”

  “宅是什么?”

  “你不用管。”

  “呵。”谢其琛面无表情地吃着早饭,又说道,“但你现在并不是一个人住,女人不都很在乎自己的形象么?”

  “要是面对倾心的男子,我当然会好好打扮。但你嘛,约等于弟弟。”

  谢其琛皱眉。

  池羽见他皱眉,说道:“自从你不装了,我发现你只有三种表情。”

  谢其琛抬眼看她。

  池羽笑眯眯:“没有表情,皱眉,或者恶意的笑容。”

  “……”谢其琛说道,“你快吃吧,早饭都要凉了。”

  池羽咬一口饼子,叹气:“每天吃的东西都差不多,即使我对美食没有要求,也有些腻了。”

  谢其琛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闻言,问道:“说起来,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什么?”

  “你不是很受尊敬的圣女么?为什么山下的侍从为你准备的食物都如此……朴素?”

  池羽:“原先他们倒是会准备些珍奇食材,但我不擅烹饪,也懒于烹饪,那些食材到了我手上也是浪费。于是我让他们准备不需要烹饪的食物。”

  一顿,她想起什么,突然眼睛一亮,问谢其琛:“你会烹饪么?”

  谢其琛摇头:“从来没试过。”

  “那你从前吃饭怎么办?”

  “若是在城镇,则食于饭馆,若是郊外,随便猎点野味直接吃。”

  “那野味总是烤过的吧?”池羽说道,“说明你至少会生柴火。”

  谢其琛一顿,没说话。

  池羽继续说道:“说起来,过几日便是中秋了吧?要不我让侍从们送些好点的食材,到底是节日,我试着做点丰盛的菜肴?”

  谢其琛垂眸,平淡地说出讥嘲之语:“算了吧,省得把厨房烧了。”

  池羽:“……”

  考虑到山林起火的重大危害,池羽最终放弃了中秋大餐计划。

  中秋当天,谢其琛练了一下午功,用晚餐时看着似乎有些累。

  池羽见状,询问:“这两日很疲惫么?”

  谢其琛回答:“还好。”一顿,“我今日想早点休息,饭后就去睡了。”

  这么早么?

  池羽看了一眼门外,太阳还未下山,天色尚早。

  “我吃完了,先回房休息了。”谢其琛放下碗筷,径直离开了堂屋。

  池羽在原地顿了一会儿,心想最近的课业很繁重吗?他怎会如此疲惫?

  可每日的课业不一向如此吗?

  中秋本是团圆夜,这下又是一个人赏月了。

  亏她还让侍女提前送了月饼,打算今天当成惊喜,和他一起赏月吃月饼呢。

  ……说起来,前两日聊到中秋的时候,谢其琛就似乎不怎么喜欢过节的样子。

  真是个不可爱的小孩啊。

  寻常的十五岁小少年都是很青春洋溢的吧?毕竟是初高中生的年纪呢。

  池羽懒洋洋地吃了饭,回屋子看了会儿闲书,约莫戌时末,她想起月饼,便打算给谢其琛送去。

  虽说他可能已经睡着了,但万一还醒着的话,吃了月饼兴许能体会到一些过节的乐趣。

  池羽拿着一叠月饼到西厢房门前,她怕声音太大万一谢其琛睡着会被吵到,于是没有敲门,只在门外询问:“阿琛,你睡下了吗?如果还没睡着,要不要吃点月饼?有榨菜鲜肉馅儿的、豆沙馅的、花瓣馅的,我刚吃了两个,还挺好吃的。”

  没有人回应。

  “果然已经睡下了吗?”池羽自言自语,等了一会儿见果真没人应,便打算回房。

  然而走了两步,她却突然直觉有哪里不对。

  这并非是一种逻辑上的推断,甚至没捕捉到任何现实细节,只是灵光一线般的,觉得有哪里不对。

  池羽静了一会儿,又回到了谢其琛房前。

  她推了推门,没推开,门从里面栓着。

  果然是想多了吧,谢其琛根本没有出门。

  然而终究没有完全放下心,池羽又绕到小院外,找到西厢房的后窗。

  ……后窗,是虚掩着的。

  池羽眼皮一跳。

  同住至今,池羽已经充分了解到谢其琛的神经质,他睡觉时,门窗必然是都好好关上的。

  池羽伸出手,将窗户推开,又掀开窗内的厚帘子,用手中的油灯照亮屋内。

  屋内空荡荡,谢其琛果然不在里面。

  他去了哪里?

  为什么突然偷偷离开?

  池羽虽没有任何法力,但在灵山,她是绝对的主人,可以获悉山中的一切动静。

  她闭上眼,试图感受谢其琛的气息。

  很快,她觉察到了他的气息。

  谢其琛依旧还在灵山,只是……为什么要躲起来?

  池羽满心疑惑,顺着谢其琛的气息寻去。

  由于继承了原主的记忆,池羽对灵山很熟悉,但即使如此,池羽找到位于短崖壁下的洞穴时,依旧惊讶于灵山原来还有这么个地方。

  这种冷僻的位置,谢其琛究竟是怎么找过来的?

  要从山顶翻到短崖下的山石平台并不容易,池羽只是个普通人,手脚并用折腾许久,才翻下来。

  期间还弄碎了一块突出的岩石,制造了不小的噪音。

  池羽已经清楚谢其琛的修为远非他曾谎称的“微薄”,按理说,她这般笨拙地翻下短崖,他不应该觉察不到。

  可事实就是,直到池羽站在山洞前时,谢其琛都没发觉她的到来。

  池羽感受到,这个洞穴很深,谢其琛也在洞穴极深处。

  可尽管如此,她也闻到了从洞穴中飘出的血腥味。

  这一定是极大的出血量。

  是谁的血?

  谢其琛抓了灵山上的牲畜放的血……还是他本人的血?

  ……是人血。

  谢其琛的血。

  池羽凝神倾听,听到了从洞中传出的,隐隐约约的呻/吟声。

  这是极痛苦的呻/吟声。

  除了以假面伪装而试图博取怜悯之时,谢其琛从未表现出过痛苦的神色,他对痛苦的忍耐程度远超常人。

  能让他如此痛苦的……究竟是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池羽想要踏入洞穴一探究竟。

  可最终,她忍住了。

  谢其琛显然不想被他发觉今晚之事。

  ……也许和今夜相同的事已经不止一次发生,只是她这一次才发觉罢了。

  她想尽可能地对他报以尊重。

  他不希望她窥伺他的秘密,她便不能踏入这个洞穴。

  池羽靠在山洞口的石壁上,抬头看了看天空。

  今夜的夜空十分明亮,呈现一种墨蓝色,明黄色的圆月挂在空中很是完满。

  这是一个被寓意幸福团圆的夜晚。

  耳边不时飘来压抑而痛苦的呻/吟,鼻尖是越发浓重的血腥味。

  你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拥有何种过去呢?

  池羽安静站了许久,最终,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不留痕迹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