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康有一朵吉祥云,是最基础的载人飞行法器,可以承载一个大人跟一个小孩。顾敏槐和柳莲儿都是正儿八经的大人,小小的云团势必坐不下,于是沈康拿出纳物葫芦。

  用纳物工具收载凡人,在仙门之中是明令禁止的,但沈康不是仙门中人,是以不受管束。收纳凡人的纳物工具,必须经过人间王朝相关部门的检验,被印上载人等级的烙印后方可使用,而且进入纳物工具的凡人必须本人自愿。一旦有人违反规定强制收纳凡人,会有专门的执法部门出勤逮捕。

  沈康的纳物葫芦上是朱红色的烫印,是纳物等级中的最高级,可以收载五名凡人。

  顾飞舟一家三口在沈康的玉册上按过手印以后,被收进了纳物葫芦里。

  纳物法器里的空间一般都是虚无的,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但越是高级的纳物工具,被锻造的时候,也会适当考量被收纳者的心情,于是很多纳物空间被幻化成了亭台楼阁。

  沈康的纳物葫芦里是一处水榭,水榭中心是一处卧房,内里物品一应俱全,左侧是一个亭子,里面有贵妃榻和矮书桌,水榭右侧是一大块露天平台。平台中心有一块圆形石雕,抬头是一轮满月,周围细密繁星。

  水榭有三处通道向外延伸,均没有尽头,是无限空间。

  顾飞舟躺在贵妃榻上打了个哈欠,这个地方,上辈子他已经住腻了。

  柳莲儿从水榭卧房中找到铜盆,想捞一盆清水给父子二人洗脸,谁知干净的水天一色,能映出月光的水,一被捞上来就消失无踪。捞了七八次,分明铜盆半浸在水中时,水还在,等铜盆离开水面,就半分水色也无。

  连铜盆都是干的!

  顾敏槐嗔骂妻子大惊小怪,“这个地方是幻境,水自然也是幻化的,你捞的本来就是空气,还想变出水来么?”

  两人嘀咕一阵,顾敏槐让柳莲儿带着孩子进屋去睡,柳莲儿见顾飞舟已经睡着了,给他盖上被子,同丈夫一起看书。顾敏槐正在整理自己的文章,他说了许多牛逼哄哄的话,自信满满,柳莲儿满眼崇拜神色。

  装睡的顾飞舟听了只想叹气,他看过父亲此时的文章,四个字,“一塌糊涂”,去考试运气好能吊车尾,运气不好便给人抖勺抖没了。但他看到母亲眼中的繁星万点,不由想到了卫星湖。

  过往之事,历历在目。

  “做什么事都要有研究,你这么冲上去莽怎么行?过会儿你别说话,站我后头,我来说。”

  “哇!飞舟你好厉害好厉害呀!”

  想到那个人呆呆傻傻,一副要被人骗走的模样,顾飞舟又觉得无奈,又觉得肩膀上的担子沉甸甸的。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顾飞舟看父母已经熟睡,悄悄走到平台中心,趴在石雕上,石雕上是太极图案,只要扭转乾坤,便可从内离开纳物葫芦。

  一道白光闪过,顾飞舟坐在云朵上,身下是万里山河疾驰而过,身旁是闭目养神的沈康。他没见过师父这么年轻的样子,不由多看两眼。

  沈康虽已是大儒,但他年少成名,如今也不过二十八岁,他的长相偏向白面书生,眉眼端正且精致,双目有神。极长且密的睫毛,用卫星湖的话来说,就是两把大扫把。嘴唇极薄却唇色甚深,给这张寡情薄幸的脸添上些浓妆素裹的意味。

  听到吸鼻涕的声音,沈康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冻得脸蛋通红的小娃娃。

  “你怎么出来了?”沈康剑眉微蹙,解开自己的白色披风,给瑟瑟发抖的顾飞舟套上。披风的领口是一圈雪狐皮毛,价值千金。顾飞舟摸摸柔软的雪狐尾巴,心想:“师父果真一如既往地喜欢小孩子。”

  “我出来玩水,可屋子外面的湖水很浅,只有半截手指那么深,下面全是冰,我在冰上跑,怎么也到不了月亮下面。”顾飞舟故意夸张地比划,沈康喜欢孩子,孩子说什么都会深信不疑。

  “我只能回到岸上,看到地上有一块大圆石头,我就用脚踩它,可它突然动了,我就出来了。”

  顾飞舟说完,捏捏衣角,一副小可怜模样,果不其然,沈康相信了,他眉头舒展,“你是碰到机关了。”

  “我刚才害怕极了。”顾飞舟说完,就干巴巴哭起来。

  沈康用法力变出一块热毛巾,把顾飞舟的脸跟手擦了好几遍,确定擦干净了,便用披风把顾飞舟裹起来,然后抱在怀里,温柔道:“别怕,那是幻术,都是假的。”

  “幻术是神仙用的法术吗?”

  沈康轻笑了一声,轻轻拍顾飞舟的背,“有灵根的人就可以用幻术,不一定是神仙。”

  顾飞舟活了五六十年,这把年纪被人抱着拍背,有些羞赧,但戏要演下去。

  “那你是神仙吗?”

  沈康哼笑一声,漂亮的眼睛里满是不屑,“我不是神仙,我是朝廷的官员。”

  “你是大官?”顾飞舟人畜无害地眨眨眼睛,还犯规地鼓起脸颊,“那你为什么要来把我们带走呀?”

  一样的话,从成年人的嘴里说出来,跟小孩子说出来,是不一样的。

  孩子的身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给了顾飞舟极大的便利。

  但他依然没什么把握能套师父的话。

  上辈子没成功过的事,谁又能打包票呢?

  沈康换了个姿势抱顾飞舟,“你爹替别人写诗,被我发现了。你说,我是要罚你爹爹,还是要重用你爹爹呀?”说完用指尖点了点顾飞舟的鼻子。

  不费吹灰之力就套到了话。

  可是……

  顾飞舟来不及吃惊就又陷入沉思,顾敏槐的水平,他是知道的。

  “写的什么诗啊?”顾飞舟一边玩领口上的狐狸尾巴,一边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一首思念亡母的诗,妙极、妙极。”沈康深情并茂地复述,顾飞舟心里咯噔一下。

  自己写的诗,怎么成了父亲的代笔?

  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掠过顾飞舟的脑海。

  那个念头的具象化让顾飞舟倒吸一口冷气,身体不由发抖,连嘴唇都微微翕动。

  “怎么了?还是很冷吗?”

  沈康柔声细语的询问让顾飞舟倍感陌生,师父在他心里,是权威且严肃的。

  顾飞舟拜入沈康师门的时候,已经十二岁,算不上小孩子了。所以沈康从来没有这样,和颜悦色且温柔地跟他说过话。看来这辈子,他可以摸索一下,师父到底喜欢几岁以下的凡人幼崽。

  沈康拿出葫芦,“你去葫芦里睡吧,里面暖和。”

  “不。”小手抓住沈康衣领,顾飞舟想知道师父对幼崽的底线在哪里,软糯道:“我怕。白色的光会把我吃掉。”

  底线就是没有底线。

  “不怕不怕。”沈康把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一些,心里乐开了花,甚至懊悔,为何年少轻狂的时候,要立下只收三个徒弟的誓言,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理由。

  现在看来,三个怎么够用呢?

  三十个都不够用。

  顾飞舟听到沈康哼起江南水乡的歌谣,知道师父此刻心情大好。上一世,沈康死前心心念念的,还是那回不去的故乡。听着绵软的歌谣,顾飞舟陷入梦乡。

  在梦里,顾飞舟来到了白天的水榭,湖风微凉、碧波荡漾。

  沈康坐在平台中心的藤椅里,青丝成雪,形容枯槁,年华不再……那曾经漂亮的眼睛,变得干瘪,眼球上结了一层浅黄色的翳。他全身的皮肤如同树皮一般,整个人行将就木。

  “师父。”顾飞舟跪了下来。

  沈康长长地喘息,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右相,傲视群雄、棋无对手啊。”

  顾飞舟双手握拳,气愤无比,“这个国家已经腐败溃烂!我会用我的双手改变它!我会证明给师父看!我没有错!”

  沈康听后只是笑,笑到最后,口水直流,缩在躺椅里一动不动。

  他敬畏了一辈子的人,就这么死在他面前。

  顾飞舟任由泪水流满脸颊,却不哭泣。他最初决定要推行改革的时候,沈康曾说:“推行改革虽是壮举,但天下万物都讲究循序渐进的道理,一时愤慨只会贻害全局。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恰是如此。”

  当时的顾飞舟满眼只见这个国家的腐朽凋零,误以为沈康反对他的提议。

  随后不久,沈康作为天下读书人的楷模,为平息士族愤怒,将顾飞舟的几个得力下属或斩首、或流放,让他元气大伤。

  顾飞舟以为师徒失心,便更换了沈康的用药,加重了他的病情。

  自沈康死后,顾飞舟独揽朝纲,铁血改制,却不料还是应了师父最初的话语,最终惨淡收场。

  顾飞舟猛地惊醒。

  但见东方既白,大雁同行。

  或许师父当时,并不是真的要反对他,而是在……保护他?

  “醒啦?”沈康又变出个热毛巾,给顾飞舟擦脸,温热的毛巾触碰到脸庞,顾飞舟泪如雨下,沈康吓坏了,“太烫了吗?别哭啊?”

  “师父……我错了……”

  “哎呀,怎么乱喊人呢?”脸颊上还透着婴儿肥的沈康颇感无奈,难道他作为儒学大家、天下读书人的楷模、人间独此一个的神童,竟要违背自己的誓言了吗?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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