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沈知然现在能出声, 那她一定登时要笑出声来了。
即使现在情况不妙，她还是默默在心中给慕青篱点了个赞——干得漂亮。
沈知然略微放松了身体, 继续认真听起了阮云和慕青篱的对话。
反正她现在动弹不得, 连灵力也用不了，一时半会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
阮云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显然因慕青篱的话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但她还是强撑着解释：“一千年前……在万艳谷，您救了个小姑娘，您不记得了吗？”
万艳谷？
他确实曾去过一趟万艳谷……
慕青篱垂了垂眸, 终于在记忆深处翻找出了这件事。
万艳谷是灵魔大陆的一处奇地。
它在一片山脉的腹地, 隐藏在地势险峻的极深处，谷内生长着无数珍贵美丽的奇花异草, 万艳谷也正是因此而得名。
但若究其原因, 就会发现, 它之所以能成为这样的奇地, 是因为其下生长着一处天生灵脉。
和青玄仙山不同的是, 这处灵脉没有蜿蜒开阔，继续往外发散, 反而继续内敛深入，聚集成一处极其精纯的灵地。
正是有了如此充沛灵力的支持，才使得万艳谷能生长出如此多的灵花灵草。
但是——成也灵脉，败也灵脉。
灵气匮乏之兆袭来的时候，最先受到影响的便是灵脉。
灵脉的灵气在减弱, 但偏偏生长着这么多灵草的万艳谷, 对灵气的需求量还在急速上升。
于是大片大片的花草枯死腐烂, 眼见着这一片争奇斗艳的奇地竟要变成“诡地”了。
到底是不忍这样一处奇景从灵魔大陆消失，慕青篱刚好也需要一些地方储存他身体吸收不下的灵力, 于是那年，他来到万艳谷，打算将整个万艳谷辟为一个芥子空间。
可当他进入万艳谷腹地，一眼就发现了不对劲。
谷中心人迹罕至的地方，竟然出现了一个昏迷在地上的半大女孩。
那女孩双目紧闭，面色看起来十分痛苦，唇角流着鲜红色的花汁，嘴巴鼓囊囊的一团。
她似乎吃了这里的花。
万艳谷内虽然灵花灵草无数，但也不是什么灵草都能吃的。
慕青篱蹙眉，连忙探查女孩的情况。
这一探查之下，他惊异地发现——这昏迷在地上的女孩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半妖。
半妖顾名思义，身上只有一半妖族血脉，是人族和妖族所结合生下来的孩子。
因为血脉冲突，这样的孩子很难出生。即使勉强出生，也活不了多少时日，他们生命里的每一刻，随时都会爆发血脉冲突，一旦爆发，就是惊险危急的生死关头。
除非能找到择脉花。
服用择脉花之后，半妖可择一血脉进化，摒弃身上另外一半的血脉。
若是选择妖族血脉，从此半妖便变成了完完全全的妖。
若是选择人族血脉，从此半妖便会变成彻彻底底的人。
慕青篱瞬间明白了什么，看向女孩口中的花汁。
花汁鲜红如血，沾染着妖异的色彩，果然是择脉花！
这女孩也不知该说她运气好还是不好。
“择脉花”难寻，她竟如此巧合在这万艳谷内找到了一株成熟的择脉花。
可是……找到这择脉花已经耗费她所有的力气，她虽然吃下了择脉花，却再也没有一分力气催动灵力消化择脉花。
如果慕青篱没有发现这个小女孩，她多半会这样含着择脉花，在遗憾和不甘中死去。
慕青篱没有犹豫，将女孩扶起，精纯的灵力打入她的经脉。
在巨大精纯灵力的冲刷之下，女孩睫毛颤了颤，还真醒了过来。
阮云本来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她的意识正在逐渐消散，满心的不甘愤怒也如飞灰般随风而逝。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股精纯的灵力涌入经脉，她涣散意识一激灵，瞬间凝练了不少。
虽然不知道这灵力是怎么回事，但求生的本能让她拼命运转着身体里的灵力。
她必须尽快醒来！醒来消化择脉花！
就在她即将睁开眼睛的时候，一道宛如天籁般的清澈声音突然顺着耳廓流入心底，像是太阳的光线沿着裂缝照进了无尽深渊。
她听到他说：“静心凝神，尽快消化你吃下去的择脉花。”
阮云猛地睁开眼睛，看清了声音主人的样貌。
宛如天籁般声音的主人相貌竟也宛如神祗一般。
在那一瞬间，阮云听到自己心脏宛若擂鼓一般的声音。
她闭上了眼睛，开始选择自己的合脉之路。
在知道自己是半妖之后，阮云就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能找到传说中的择脉花，她是要选择成为一个人还是成为一个妖？
这个问题并没有难住她多久，她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她要成为一个妖。
这很正常，绝大多数半妖都不会选择成为人。
因为妖族血脉通常要比人族血脉强壮，半妖拥有的能力也多源于体内的妖族血脉，若是选择成为妖族，能力和天赋都会瞬间提升一大截。
但若是选择成为人族……那可就说不准了。
不仅所有的修为都要废除重来，天赋高低更是无法预计。
或许能成为一个极有天赋的人修，但更大可能性会泯然众人，亦或是成为一个没有修炼能力的凡人也说不准。
可这一刻，阮云心中忽然涌出一种无上的渴望，那渴望甚至比活下去，比变强的渴望还要强烈。
——她要成为一个人。
和他一样的人。
……
当然，阮云的这些想法慕青篱全然不知，他只是在处理万艳谷的时候顺便救了个女孩而已。
这样顺手而为的事情他不知道曾经做了多少次，若是每个人都能清清楚楚的记得，未免也太为难他了。
他依稀记得几分，也只是因为她的半妖身份，在灵魔大陆极其少见罢了。
慕青篱记得，他为服下择脉花的女孩护法的时候想的是——等女孩择脉完成，他会将人送回妖域。
但是出乎意料的。
这个小女孩竟然选择了人族血脉。
慕青篱帮她探查了灵脉，她的天赋十分不错，女孩又说自己在人族并没有什么家人，他便将她带回了青玄宗。
慕青篱：“……你是万艳谷的那个小女孩？”
阮云眼角荡出了清浅的笑意：“你想起来了？”
慕青篱点了点头。
阮云脸上笑容更甚，她上前一步：“我一直很想对你说一声谢谢……”
“阮姑娘。”慕青篱打断她的话，“不必多谢，这只是分内之事，举手之劳而已。”
阮云：“不……当然不是，对你来说，这是分内之事，但是对我来说，这是有关生死的大事。”
“所以，阮云姑娘只是为了道谢？”慕青篱不甚在意的微微侧过身，“如今谢也道了，那我便回去了。”
“不是为了道谢！”阮云急匆匆开口。
她连忙三两步挡在慕青篱身前，白色的裙摆因为她的动作荡出一个巨大的弧度，像一朵陡然绽放开的幽昙。
她深吸了口气：“我……我其实是想说……”
阮云闭了闭眼，用尽全力般开口：“我喜欢你。”
“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喜……”
“阮姑娘。”慕青篱的声音瞬间冰冷下去，“你是青玄宗的长老，不会不知道，我已经有道侣了吧？”
阮云：“我知道……可就是因为知道你要别的人结为道侣，我才会和你说这些！”
？
沈知然：“……”
饶是沈知然见多识广，一时片刻也没弄懂阮云的脑回路。
她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慕青篱没有道侣，她就不会表白？
慕青篱找到道侣，她才会表白？
不过幸好，阮云很快便解释起来：“您虽是人修，却和九天之上的仙人无异，就像是天边那一弯皎洁的明月，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我从来没想过要去摘月亮……”阮云垂眸，“但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真的能将月亮摘下来。”
“于是等到‘月亮’要掉下来的时候，我慌了。”
“既然月亮选择了要掉下来，那为什么接住月亮的人不能是我呢？无论从什么角度看，我都比她优秀多了不是么？”
“我修为比她高，天赋比她好，容貌比她美。你是仙人的样子，那我便做那个仙女！”
“我之前以为，您是无心情爱的神祗，所以一直将这份感情压在心底。可现在我知道您不是，既然这样，我们才是最合适不是么？”阮云唇角荡出一丝羞涩的微笑，她抻平了手，让他看身上层层叠叠的白色裙摆。
舞动飘扬的白色裙摆，一丝碎发也无的精致发髻，还有细致精美的妆容，确实衬得她如同九天之上的仙女。
她抿了抿唇，略带期待地看向慕青篱。
然而慕青篱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按了按额角：“阮姑娘……我并不是仙人，也不是你口中的月亮。你喜欢的只是青玄仙人的容貌和修为罢了。”
他这话却像是戳中了阮云仙子的痛脚一般，她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整个身体震颤起来，声音不自觉地抬高：“我是如此的喜欢你，可是你竟然说我喜欢的是你的容貌和修为？”
“不，我喜欢的就只是你而已，和你的修为和容貌完全无关！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是你不能质疑我对你的感情！”
“再说了……你说我只是喜欢你的容貌和修为。”阮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显得尖利起来，“可难道沈知然就不是了吗？她难道就不是因为你的容貌和修为喜欢你的吗？”
慕青篱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顿了下：“……至少不是因为修为。”
看到他这些许的停顿，阮云以为自己找到了关键，双目一亮，还要继续说下去。
慕青篱的声音已经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清淡无波的清澈语调，却能让人模糊的感觉到一丝柔软的气息。
“而且……当一个人知道他喜欢的人喜欢自己的时候，他并不会去想她竟然是因为这个才喜欢自己，只会发自内心的觉得，他能有这一点让她喜欢，是一件很庆幸的事。”
阮云的声音颤抖起来，事情的发展和她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
她迷迷糊糊觉得，自己恐怕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了，于是肩膀不自觉地低垂下来，喃喃自语：“所以，你之所以那样说我，其实只是因为你不喜欢我？”
阮云眸中露出迷茫的神色：“可是，到底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喜欢她？”
听到这里，沈知然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脚腕上的酸麻感渐渐消退，全身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了慕青篱身上。
他会回答吗？
他会怎么回答？
人真是个奇怪的生物，当慕青篱仅仅是慕青篱的时候，她对于他应该喜欢上她是理所当然的态度，可当他成了青玄仙人的时候，她忽然又不那么觉得了。
她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是足够优秀的那个，可是和慕青篱相比，压根就算不得什么。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喜欢她呢？
慕青篱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迟疑，犹豫，对这个问题难以回答。
他身子彻底偏过去，面上最后一丝耐心尽失。他手指微动，掐了个御风的法诀，在离开之前，只留下一句万分缱绻似喟似叹的话：“你问我原因……我也不知道，或许人间情爱，本来也就没有原因。”